第26章 前鋒軍
美美地飽餐了幾頓,廣袤的荊楚平原展現在衆人的眼前。
這裏原該是長江以南的富庶之地,卻因連年戰亂,遍野荒徼,農田裏尚餘燒焦的棕黑色,一片一片在曠野裏綿延,九曲十八彎的長河仿佛流淌在遠處的天邊,白練似的與焦黑色的大地形成鮮明的對比。很遠的地方樹立着城池,遠望上去如同邊界模糊的匣子,在黑白兩色中顯出單調的、無情的灰色,上方流雲融融,藍天瞬間也失去了色彩。
楊寄怔怔然撫着地上的麥稭茬兒,聞着淡淡的煙味。突然間明白,原來這就是堅壁清野,不給敵人留一絲希望!
之前再苦再累,心裏有說不完的牢騷,都還沒有如今突然攫上心頭的恐懼感來得瘆人。
前方就是戰場。
很快,他們就與江陵王的小支軍伍遭遇戰了。所幸對方是來探風聲的前鋒隊伍,就如江陵王的棄子,注定要葬送在這片荒野。楊寄握着刀的手直打顫兒,禁不住後面軍官一遍又一遍地催,也禁不住心裏的害怕——他不殺人,就是人殺他!
到了無法再逃避的時候,他只有大吼一聲,眼前想象着是沈屠戶家待宰的豬,一刀下去,斷喉、噴血、敵人喪生。
這些沒有經過正規訓練的士兵,全憑着自身的蠻力和運氣,在兩軍相遇的肉搏戰中,首戰勝利——敵方三百人,全軍覆沒;他們三千多人,也死了一百餘。
拖着疲累的身軀,還要掩埋屍體。楊寄的刀在地上狠命地刨着,終于刨出一個大坑,那些肢體不全的屍骨,默默然被推進坑裏。身邊一人,邊逆嘔,邊苦中作樂地問:“诶,你們說,這些死人是不是和我們一般,根本就不想打這個仗?”
另一人說:“奶奶的鬼才想打這個仗!今天我殺了倆。唉,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小夥子,臉曬得黝黑,估計是個地裏的泥腳杆子,不知道有沒有娶親……”
楊寄伸手捺上面前一具屍體的眼皮,往那個死人身上撒了一抔土,默默禱祝一番,回頭也參與了談話:“今日他們運氣不好,以一對十,哪有不死的。你說,要是我們遭遇上了這種境況,棄刀投降是不是能有條活路?”
身邊的人偷偷回眸看看,見無人偷聽,才說:“說是後頭當官的會殺逃兵,不過,如果他們看不見,我們當然該投降啦!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死在異鄉,将來家裏人吊喪都沒地方吊我,三節裏魂魄想吃碗冷漿飯都不知道到哪裏吃!”
“不過,”又一人說,“聽說江陵王殺降厲害——如今哪裏都缺糧,你想,養俘虜難道不要糧?”
“聽說還有拿人充軍糧的……”
這一說更為可怕。楊寄他們都是一個寒戰,為了驅除這冰涼的感覺,只好更努力地揮刀刨坑,看着這一具具死屍,怎麽的都覺得無處下嘴。
巴陵郡和江陵郡已經到了遙遙相望的地方,沿路白骨皚皚,河水裏都帶着難言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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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城休息,城裏也亂糟糟的,到處駐紮着兵丁。指揮他們的是巴陵刺史陳喬之,連日的戰況,此消彼長,此長彼消,自然累得他夠嗆,眼睛下面挂着一對碩大的眼袋,上面皺紋橫生,還不時地顫抖,讓見者心驚,生恐他接下來就要下令殺人。
他取來參事王谧奉上的人員名冊,三千人密密麻麻寫在上面,有些已經用杠子杠掉了——一路奔波辛苦死亡的有之,饑餒病倒不治的有之,與江陵軍隊狹路相逢不敵而亡的有之……陳喬之略略一翻,掩卷道:“荊州督陶公已經下命令了,天天這樣遷延着打也不是辦法,上頭建德王意旨,要我們出奇兵制敵。不過現在我為客方,一切情況,還是要派遣斥候打探清楚,再派勇敢的男兒為前鋒,多加賞恤,務必使他們奇襲江陵城成功。”
王谧官職低微,在刺史面前沒有發言權,只有點頭稱是的份兒,但是刺史陳喬之接下來的話,讓他吃了一驚:“前鋒軍,人不宜多,否則太易落入敵人眼中,就選一百個健壯勇猛且伶俐的。其他人我也不認得,你看着辦。但是建德王書信裏指名要兩個人,說這兩個勇不可當,不能遺漏。一個,上一支建邺來的隊伍裏已經找到了,名叫沈山。還有一個,就是在秣陵隊伍裏,名叫楊寄。”
王谧不由都有些結巴了:“明……明府,這楊寄我認識的,街混混兒出身,見天兒吊兒郎當的,不覺得有什麽猛力啊?”
陳喬之捏着鼻梁兩側的睛明穴,顯得不勝疲乏:“建德王這麽說,你就這麽做吧。左不過一個人罷了。禦敵的前鋒隊伍,你也曉得的,十人九死,就是要街混混兒這種不怕死的才好。你只管去辦吧。”
王谧出了陳喬之的府門,本就煩躁的心緒更加不安。但上頭有命,他沒有不遵從的道理,只能親自去找楊寄。
楊寄在幹燥的新帳篷裏還沒把睡覺的地氈坐熱,就被王谧神神秘秘叫了出去。他拍拍屁股,笑道:“王參事,今日事閑,再來兩局放松放松心情麽?”
王谧一臉嚴肅,只差呵斥他死到臨頭還不知道,他瞪了楊寄一會兒,見他吐吐舌頭,恢複了正經神色,才道:“今日起,你不住在這裏了,簡單收拾一下,跟我到前鋒營去。”
楊寄半懂不懂的,直覺不是好事,見王谧轉身要走,不顧尊卑一把扯住他:“王參事!我沒整明白!”
王谧嘆口氣,轉頭說:“上頭欽點你到前鋒營。那裏雖然危險,但是也是立功的好地方,若有萬一,撫恤也是最高的。你……你這些日子吃吃飽,操練的時候別偷懶,學得一招,不定就能保自己一命。”
楊寄已經聽得呆了,他再不懂,也已經明白這個所謂的前鋒營,就是上戰場打頭陣,亦就是上戰場頭一個送死去的。王谧神色黯然,不至于是故意诓騙他來送死,但是事情到這步,難道就沒有扭轉的機會了?
很快,楊寄在前鋒營的一百號人裏,看見了自己的妻兄沈山。沈山名義上是這支一百人的小隊伍的參軍,他大概也知道這支隊伍意味着什麽,臉色死沉死沉的,連那大肉肚子似乎都收下去一圈兒。他看看楊寄,嘆息聲深重:“阿末,我們……是要馬革裏屍了。”
“什麽叫‘馬革裏屍’?”
沈山翻翻眼睛望空想了想:“我在兵書中讀到的。反正……反正意思不大好,但是,做男人麽,這樣也算是出息的。”
楊寄讀書少,隐隐覺得不對勁,但是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條“成語”,只好點點頭說:“‘馬革裏屍’就‘馬革裏屍’吧。反正我死過一回的人了,再死一回也沒虧本。”
他們擔驚受怕的日子不長,因為,這支前鋒隊伍只操練了三天,就出發攻打江陵城了。因為用陳喬之的話來說:“反正練三天和練三十天,進展不會有多大,他們能誘敵出陣,讓我們看看江陵城的布防和人馬虛實,也就夠了。就是下棋時的棄子麽……”
楊寄系緊铠甲的帶子,戴上頭盔,還小心地把上面的纓子理得一絲不亂,對沈山等人笑道:“死也不能太埋汰,得體面點。”王谧過來為他們送餞別酒。楊寄“呼”地一口飲盡,問王谧說:“王參事,有馬發嗎?”
王谧道:“戰馬是有的,也可以配給你們。但是,你騎過馬?”
楊寄笑道:“驢子和騾子都騎過,想必差距不大。”見王谧苦笑着搖頭,忙扯着他袖子說:“王參事,咱們可是好老鄉,您能幫我的地方可不能坑我!你給匹馬我,萬一救我一命呢?誰不知道馬跑得快啊?!”
王谧被他纏得受不了,說:“騎馬和騎騾子騎驢子是不一樣的,尤其沙場上,你若駕馭不住馬匹,這牲畜就能害死你。你若實在想要馬,我給你配着一匹,你自己掂量着辦。”
“好嘞!”楊寄露出牙齒笑了。王谧拍拍他的肩,心頭陰霾既因為這一笑而露了點陽光,也因這一笑更生出惺惺的惋惜來。
他們這支前鋒隊伍,要攻打的是江陵城西北的沙橋。一路從巴陵急行軍繞行過去,楊寄但覺江陵這地方地勢開闊,少有山陵,但其間湖泊星羅棋布,河流縱橫交錯,水勢十分複雜。他初次騎馬,開始被颠得七暈八素,但是身下這匹好馬,步伐穩健,且不畏水,半日後,竟也能夠平平穩穩騎行了。
一百人的隊伍說晃眼不算晃眼。但他們派出斥候打探軍情,江陵王又不是傻子,自然也是密布哨崗,多多地安插斥候探馬,敵方一百人往要塞之地跑,還有不知道的?等沈山帶着楊寄等人到達沙橋十箭之地時,才發現江陵王已經派遣了三千兵馬守在那裏,張弓搭箭,蓄勢待發。
“怎麽辦?”
一百人給他們三千人踩死都不夠,大家面面相觑。不過片刻猶豫,三千人已經列陣而出,旋即弓_弩手引弓搭箭,随着一陣陣弦響,蔽空的羽箭射了過來。弓_弩的射程有限,但對付沒見過世面的這支人馬已經夠了,幾乎所有人一瞬間都是呆滞了,眨巴着眼睛看見箭簇落在自己面前四五十步的地方,還拍着胸暗道“萬幸”。
楊寄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眼見前面軍陣點點逼近過來。三千人啊,黑壓壓的一片!楊寄背轉身,圈過馬頭,然後翻身跳了上去,大喊道:“跑啊!等死啊!”
他的馬駕馭得不夠娴熟,不敢撒開來大跑一氣,基本也是随着一百人混亂的步伐,前隊變作後隊,後隊變作前隊,亂哄哄朝來時路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腳下一道長溝。楊寄趕緊一拉馬缰。溝前是陳喬之的親兵,揮着刀斥道:“刺史有令,逃越此溝者斬無赦!”
前有狼,後有虎。楊寄龇着牙回頭說:“咱不越溝,咱繞着溝跑!”
煙塵頓起,一百人繞壕溝而去。巴陵刺史的親兵不知該追,還是該殺,還是該大眼瞪小眼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