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從軍行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回到楊寄離開秣陵時。
話說楊寄當時雖然滿腹心事,但既然入了伍,還是不得不随着大隊伍往前線開進。
他一個無名小卒,根本無權決定自己要去哪裏,這條小命,就和無根的飄萍一樣,飄到哪兒算哪兒,若是飄到血與火之地,也只好望着老天爺嘆口氣,準備踏入輪回,十八年後再做一條好漢了。
白天是行軍,跑得兩條腿都要斷掉,眼巴巴看着軍官們都有馬騎,或有車乘,他們只能靠穿着草鞋的雙腳一步步度量行程,軍饷發的有一日沒一日,肚子填不飽的時候遠比填飽的時候多。天氣往初冬過,人,又是往北方走,入了荊楚之地,寒氣尤其重,晚上休息的帳篷直接搭在泥地上,半夜裏感覺和躺在濕噠噠的冰雪上一般無二。
“老弟,也是秣陵人?”
營帳裏,大家努力地擠緊了互相取暖,但畢竟是一群大男人,挨挨蹭蹭的各個都覺得心裏有些不适應,所以彼此搭話聊天,緩解這樣尴尬的氣氛。
回應的人道:“可不是。在家好好的,禍從天上降!”幾個人一起嘆息,盯着帳篷頂,仿佛能順着這黑黝黝的油布看到外頭高遠的星星。
“欸,你說,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啊?聽說對付颍川王和河間王的兩路都勝了,活命的機會要大些吧?”
“不知道啊……”又是一陣沉默。
只好自我解嘲:“勝了也未必活得下來。我看我們一路往西邊北邊走,大概是對付江陵王去了。”
談了一會兒形勢,都覺得心寒,既然無法面對,幹脆就選擇忽視,幾個人又接着談起各自的家庭來。“老婆,帶倆小子。”角落裏的那位說,“我死了,她肯定守不住,家裏窮,只能改嫁。我那倆小子,只能做人家的兒子。”
“這年頭,生兒子不如生閨女。”有一個說,“兒子就算養大了,天知道什麽時候就像我們似的,走這倒頭的黴運路。”
有人捅了捅楊寄:“小夥兒,你年紀輕,娶媳婦了沒?”
楊寄雙手當枕頭墊着頭,笑着說:“娶了。我媳婦出了名的漂亮能幹!”
“有孩子了不?”
“有。”楊寄接下來不知怎麽回答了,因為人家問的是“小子還是閨女”。他讪讪地嘆口氣,說:“不知道啊,出發前一天才肚子疼要生,不知道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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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安撫他:“你一看就是福相,一定能回家陪老婆孩子!”
第二日,全軍在一個鎮子上休整。這個鎮子也不知道名字,荒涼得很,茅屋瓦房裏都少見人影子,中心才有幾家大戶,門緊閉着,似乎怕這些兵油子過來騷擾。
大家夥兒原本也都是普通百姓,軍隊搶奪劫掠的惡習都沒有形成,但是肚子餓啊,免不了三三兩兩出去尋吃的,結果呢,給錢,人家嫌少,讨要,人家不大樂意給,一來二去,結了不少梁子。
在軍中任參事的王谧這段日子也累得臉色焦黃,偏生處理營中瑣事的任務都是他的。才在臨時收拾下的驿亭住下,告狀的人就來了,而且毫不客氣:“王參事!不才也算本鎮鄉紳,曾做過兩年縣令。雖然知道時事艱難,但是大家都是陛下的子民,你這裏不管也不大好吧?”然後就是報出一堆事情,無外乎餓昏了的士兵騷擾店鋪,強買吃食,甚至與鎮民鬥毆——也都是為了吃的。
王谧賠笑道:“我也管的,但是太難。如今國庫裏存糧有限,陛下下旨,也要各郡縣裏自籌勞軍的糧饷。過了幾處了,大家都不寬裕,可我這裏是等着退叛軍的人,若是餓狠了,哪有力氣打仗殺敵?你擔待擔待,過了這段時候,我上書給陛下,請陛下蠲免錢糧賦稅,與民生息便是。”
來人冷笑道:“雖然過了秋收,但實際我曉得的,連着打了兩年仗了,我們這裏誰還有心思耕種?收成交了賦稅,剩餘的未必抵得過一家子溫飽,年後三四月間,恰恰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還不知要餓死多少人!”
王谧聽着不快,臉色也冷了下來:“叫苦誰不會叫苦?我的兵就不是人?不需要糧食度日的?眼下國難當頭,你還是當過官的人,怎麽不曉得體諒?”
那人說到這茬兒,卻有些欲言又止,聽王谧又道:“你這裏算好了,離江陵還老遠,真個那些兵家必争之地,百姓才更苦。江陵王堅壁清野,下頭誰日子好過?我們的人已經餓得蝗蟲似的,再行一段路,只怕要倒啃回來,沒了我的約束,你再試試看。”
逃兵更是刁悍,王谧這話裏有赤_裸裸的威脅之意,來人怔了怔,松了些口:“叫我們勞軍發饷,也不現實,這樣吧,我召集鎮上有餘糧的人家,能捐助就捐助些個吧。”
王谧撐着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拱拱手把來人送走。随即,便是輪到他愁眉苦臉了:軍隊裏最怕的就是亂,可是人肚子餓時,什麽禮義廉恥都顧不得的。前次他也随軍打仗,雖是管的後備糧草,但是也是眼睜睜看着兩方的兵卒,哪還管是哪個大王手下的,見到吃喝的就眼睛發綠,活像餓狼似的——打仗打到最後,就是混戰,而這些人,原本誰不是大楚的臣民,誰不是好好在家過好小日子的!
而這次的仗,江陵王倚仗的就是荊楚地方的富庶,大軍後備糧秣足夠,軍紀嚴明,上場就是嚴陣以待、叫人怯懦的模樣,才能連戰連捷。所以,他這裏也得先嚴明軍紀,該打該殺的不能客氣,用點血淋淋的教訓,殺雞儆猴總有點效果,強過到時候打的是亂陣。
王谧臉上露出點殺氣,穿上自己的铠甲,對身邊幾個親衛道:“走,街上轉一轉,遇到過分的——就處置!”
果不其然,一出門,一家湯餅鋪子就打成一團。王谧問清情況,不過是一名士兵要賒賬吃湯餅,店主小本生意,先還忍了,見這兵油子一坐下來吃了四碗還意猶未盡,見到路過的同袍還要招呼進來一起享用。這地方也是民風頗為彪悍的,店家當即叫來家中兄弟,抄家夥就是幹一場的氣勢。
王谧怒道:“這是反了!拿下!”唯恐威懾力不足,想了想喝叫親兵把犯事的三名士兵當街剝了衣服,拿馬鞭子抽得一身血,以示儆誡,也是對本鎮居民的撫慰。
處置完一件,王谧嘆口氣朝前走,果然一路基本沒閑着,打人都打得手軟。倒是黃昏時路過一家大酒家時,裏面熱鬧而和諧。王谧和從人踏進去,裏頭閣子裏傳來高亢的聲音:“盧!一定是個盧!”……
原來在賭樗蒱。
王谧想走,心又有點癢癢,回身問跑堂的:“是本地人在賭?”
跑堂的大約也聽得心癢,笑道:“有本地的,也有剛駐紮的軍爺。其中有個玩得特好,十賭九贏,又不要錢,裝了一褡裢的幹糧路菜,真是!”
王谧揣測着,忍不住說聲:“我去瞧瞧。”便拔腳進去了。
果然是楊寄,大冷的天,滿頭亮晶晶的汗水,一臉熱烈的笑容,揎臂捋袖,把搖杯甩得嘩嘩響,一只腳踩在小胡床上,嗓門也最大:“我開啦啊!要是個盧,再加三斤胡餅!”
旁邊士兵打扮的便跟着起哄,大聲呼盧。樗蒱骰子撞擊搖杯的聲音驟然停了,若幹顆腦袋湊過去,然後興奮尖叫的有之,垂頭喪氣的有之,種種樣子都出了。輸的人不甘心啊,一拍桌子道:“你耍千!”
楊寄放下踩在胡床上的腳,挑着眉睥睨着面前說話的人:“輸了就輸了,東拉西扯的幹什麽?我要耍千,你不當場摁住我的手?”他似乎是有點憤怒,眉毛挑得更高,嘴角卻下撇着,摁着桌子道:“老子玩樗蒱時,你還不知道在哪旮旯裏倒着。老子玩的就是能耐,你要不服氣,咱們今日來賭點狠的!”他“啪叽”從腰裏抽出一把匕首,用力拍在桌子上,臉不改色目不斜視:“咱就搖一局,誰的采頭不好,誰剁一根指頭!”
那位雖然看來也是個混混兒出身,但是立時慫了,嘟嘟囔囔着,但凡有人嬉笑着來拉他賭,卻也縮了手不肯。
王谧覺得好笑,“呵呵”剛出一聲,裏頭齊刷刷的目光就投了過來。那個不服氣的混混兒,帶頭連滾帶爬撲過來:“使君看看,這是坑人啊!”
王谧未脫官服,此時倒是有點尴尬,正想着軍中賭博,怎麽的都不能不處分,忖度着怎麽處置楊寄這小子才是。沒成想他這裏還沒想完,裏面誰喊了起來:“啊!老虎!老虎!”
裏頭燈燭不甚明亮,外頭夕照淡淡的橙色光,偏斜着灑在窗邊楊寄的側身,照得他半身金黃,一身威儀,如一頭猛虎缭繞在霧氣裏。王谧覺得眼睛一花,怔忪間又聽叫的那人陪笑:“啊啊,眼花了,眼花了,原是楊兄弟。”楊寄亦笑眯眯啐道:“胡扯什麽!”王谧不知怎麽,心跳得異常,也無心整頓懲治,呵斥了兩句便離開了。
楊寄竊喜,等王谧等人走了,和兄弟們高高興興提溜着一大包吃食,回營盤享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