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撞木鐘
不滿意自己男人的永康公主,三天兩頭過府蹭飯。皇甫道知雖然疼愛妹妹,架不住事務繁忙,只能把她丢在自己的妻妾那裏。好在公主并不求阿兄的陪伴,和嫂嫂聊天,陪侄兒玩耍,再嘗嘗沈沅做的各式菜,她就很滿足了。
沈沅月子裏養出來的那些小肉肉,在建德王世子和永康公主的雙重折騰下,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以至于這日她強睜着困乏的雙眼,喂完皇甫兖之後又一頭紮進廚房,端出兩盤肉菜後,幾乎站着都能睡着了。
永康公主伸筷搛起一塊甜脆脯臘,嘗了嘗贊道:“脆如淩雪,鮮甜上口。好!”又搛起一塊釀炙頸脔,又贊:“肥嫩鮮甜,含漿滑美。好!”随後看着沈沅道:“你原來是廚娘麽?”
沈沅正在打哈欠,實在壓制不住,只能掩着口打完再說:“不是。我阿父殺豬,下水和沒賣完的肉都是我整治。”
“入廚也是要天分才學的。”永康公主笑道,轉頭對孫側妃說:“乳母哪裏沒有!這個廚娘着實難得。你要舍得割愛,我叫阿兄給阿兖找個更好的乳母,你把這個沈女郎送給我罷。你可願意?”
孫側妃呆了一呆,賠笑道:“公主說笑了。公主看上她,妾哪敢不舍得,不僅不敢,而且還要為這個小娘子道聲‘萬幸’呢!能去公主的府上,啧啧……只是——”她故意停了停表示猶疑:“只是這個小娘是大王欽點的。公主要麽還是找大王去要?”
“去要就去要!”永康公主性格伉爽,也不問問沈沅的意思,翩然就往哥哥的書房走去。
沈沅只覺得憋屈,過了一會兒,果然皇甫道知那裏派人叫她過去,她打定了主意,一步一步慢慢朝建德王的書房走去。
皇甫道知給永康公主吵得頭疼,暗嘆聲氣,看了看自己案上堆得高高的尺牍。好容易外頭傳話說沈沅來了,他才說:“你親自問她吧,她若肯到公主府下廚,我不介意。”
他停着筆,直視着進來的小娘子。下人着的青蓮色襦衫,靛藍色長裙,穿在她身上恰恰好,不違和。睡眠不足的憊懶神色,不肯巴結的冷漠表情,圓溜溜的眼睛垂視着地面,倒是瘦了些,兩腮也少些第一次見時的粉紅。她若放在自己的姬妾裏面,立馬會被比得渣都不剩。可是雖然不夠豔美,卻有屬于蓬門碧玉的憨态,清風似的叫人一見忘憂。
永康公主已經開始勸說了:“我也知道你和小世子有了感情,不過,去我那兒我一定不虧待你。我阿兄府上有的東西,我也都有。你只管放寬心……”
沈沅突然問道:“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永康公主被這個問題問愣住了,過了一會兒笑道:“我那裏那麽好,你回家,你家裏也有那麽好?”
沈沅看看面前這位豔麗的人兒,永康公主今日換穿了一身翠色,錦緞的襦裙,輕绡的披帛,盤金畫彩,繁複紛呈。沈沅正在想着怎麽回話,突然就聽見公主爽朗的笑聲:“好吧。你想回去,反正秣陵也不遠,什麽時候我不想吃肉了,你就回去兩天看看也無妨。”
不管公主府是好是壞,沈沅覺得能夠放她回家,能夠不讓她擔驚受怕,就是好的。她正準備答應,突然門外傳來急急的步伐聲,似是老遠就在大聲彙報:“軍情急報!”
皇甫道知色變,手在空中一按,制止了面前兩個女人的話頭,短促地說:“別吵。叫來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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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的人氣喘籲籲,急急說:“大王,剛送到的急奏,按大王的吩咐,直接到府中,請大王閱看。”
皇甫道知顧不得身後的兩個女郎,伸手接過奏報。看了幾行,他的臉就揪成一團,眉間深壑頓顯,立時不見方才的優雅從容,美人一般的俊秀也變作那時騎在馬上的肅殺。他似乎急迫想說話,也不管屋子裏坐的是誰,自己喃喃道:“怎麽會?怎麽會?看來,要調集主力前往江陵才是!”
沈沅心一跳,眨着眼睛忍了一會兒,見皇甫道知神色焦灼,握着奏報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小聲道:“我郎君——楊寄……算不算在主力裏?……”
皇甫道知驀然回頭,怒道:“你郎君是什麽名牌上的人?我的調兵,有你一個奴婢插嘴的份兒麽?!”
他似乎才發現書房裏還坐着永康公主,不耐煩地揮手道:“你們的事以後再說吧。阿婵先回你的公主府,底下事情多,不要來煩我。”
沈沅跟在公主身後,匆匆退出了皇甫道知的書房。永康公主似乎并不覺得焦急,依然沒心沒肺的:“多大個事!把幾路人馬調集到江陵應戰不就是了。建邺的軍伍,也是很靈的,怕他乳臭未幹的江陵王作甚?”
沈沅心事沉沉,突然擡頭道:“公主,我不想去您府上了。”
永康公主詫異地回頭,沈沅神色堅毅,帶着些尋常女子所缺少的勇敢之态。
沈沅此舉,自然是帶着私心。沈山和楊寄所在行伍,都隸屬朝廷軍隊,現在也不知開拔到哪裏。她小小女子,除了擔憂,似乎也別無他法。但是面前就是好粗的一條大腿——皇甫道知掌管國家權柄,打仗的事宜全部由他在指揮,如果他能開一開尊口,許能保住沈山和楊寄的性命?
她安安分分呆在王府,繼續哺喂小世子,好容易盼到皇甫道知又來到孫側妃那裏。
“大王,都好幾天沒來了……”孫側妃簡直是戲班子出身的,那張臉都不用抹一抹,就把孤傲變作了溫軟,直接委屈化了人心,那眼睛裏汪着淚花,随着睫毛的一扇一扇而一閃一閃的。皇甫道知大約心情還不怎麽好,敷衍地撫慰了兩句:“這陣子太忙,也沒這個心情。我今天是來瞧瞧阿兖的。”撇開孫側妃,直接瞧着沈沅懷裏的小世子。
小世子剛剛睡了一個好覺,睜開眼睛玩得開心,見到父親就咂咂嘴,小手到處亂舞,看着愛煞人。皇甫道知露了一個久違的笑容,探頭過去逗弄孩子,鼻端是沈沅身上淡淡的桂花香,讓他不由撩了撩眼皮瞥了沈沅一眼。
他還真是一笑黃河清。沈沅感覺他有越靠越近的趨勢,不由把腦袋後仰了些,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果然,皇甫道知似乎有些着惱的模樣,眸子裏和煦的光凍住了似的,變得犀利多了。
皇甫道知背着手,離開沈沅身邊。孫側妃本來正看着心裏泛酸,見男人又回來了,趕緊笑吟吟迎上去,體貼地說:“大王,妾看您心煩,自也心疼。不過,大王是得民心的人,上蒼自然知道。大王還當保重自己個兒的身子,才有精力忙那許多事務。妾雖不才,願意伺候好大王。大王今日想吃什麽?妾吩咐人去做。”
皇甫道知沉吟了片刻,說:“就上次那個胡炮肉吧,後來換的廚子做的倒還入味。”
孫側妃笑道:“若說這個廚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大王猜猜是誰?”
皇甫道知本不耐煩女人家這些磨蹭,但目光掃視,正好看見沈沅面頰微紅,他就是笑,也多是冷笑,勾了勾唇角,努了努嘴:“她?”
孫側妃點頭:“大王真是睿智英察!——沈沅,把世子交給其他保姆,你快下廚給大王做胡炮肉去。”
猜中個答案就算“睿智英察”?沈沅覺得這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還真是真理。不過她先時被皇甫道知的冷眼看得心裏發毛,此刻也想讨好,聽見皇甫道知“唔”了一聲,便笑道:“是,我這就去做。”
皇甫道知舉箸食肉,沈沅悄悄在旁邊看,大氣都不敢出——有求于人麽,難免心慌。好在皇甫道知吃了幾口,雖無表情,還是漫漠地點了頭。孫側妃和沈沅一齊松了口氣。孫側妃遞手巾過去,笑微微說:“大王多吃些。”
皇甫道知擦了擦嘴角,突然說:“三處叛亂,兩處已經平靖。江陵王道延,這次鐵了心地跟我對着幹。不好好抽他一頓,我都對不起先帝。好在這兩日建邺的各路都趕往江陵包抄,那豎子定無回天之力。”
沈沅擡起頭,突然插嘴道:“大王,我阿兄沈山和夫君楊寄,都在打仗的隊伍中。可否……可否……”她驀地開口求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願意就此怯場,一擡眼睛努力直視建德王皇甫道知的臉:“可否請大王容情,讓他們倆不要去最危險的地方?”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婢子的女兒,自從出生,還沒有見過阿父……請大王垂憐。”
她第一次用這樣的謙卑自稱。皇甫道知的眼睛眯了眯,似乎感覺到了滿足和得意。
皇甫道知回到書房,看着軍報默默地發了一會兒呆,随即扯過一張紙,筆走龍蛇,寫下了沈山和楊寄兩個人的名字,交給門口的心腹:“這張紙,送尚書省發到巴陵刺史陳喬之那裏。上面兩個人……發到前鋒隊伍裏。命荊州督陶孝泉計定疑兵,引賊子皇甫道延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