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本是有情命裏無情
妙玉回栊翠庵這日,妙真一早起來叫了兩個小丫頭一同灑掃,裏裏外外俱收拾得幹淨齊整,翻出幾個青玉瓶子來,托大觀園裏相熟的丫頭采些素雅清香的花兒來放在各屋,又點上香爐。
小丫頭們直問:“太太才剛過了七七,咱們這般不是招惹小姐生氣嗎?”
妙真回道:“太太沒了,小姐守了這些天,回來了若是再怄着只怕犯了舊疾。咱們不過是打掃幹淨些,讓小姐心裏敞亮,心裏的難處也便好開解些。”妙塵在屋裏聽到了,長嘆一口氣:原先放不下的,也該放心了,妙真倒比自己還心疼她。
及到晌午,時時刻刻在山門望着的妙真瞧見一對兒人,俱穿海青,便知有妙玉了。二人清瘦如常,慢步走近,妙真本是笑意的臉上卻凝了霜,擡手兒揉揉眼睛再瞧,仍是不敢相信,及到她們走進來,仍是只顧怔着。
來的還有若影——妙弘,她進來時同妙真打了招呼,随妙玉一路進去了。
妙塵等在屋裏,怕她一進門喝不上熱茶,一上午都烹了三四壺茶水了。現瞧見她們進來了,一擡眼,卻也呆住——妙玉戴着僧帽,兩鬓發絲蹤影全無!急問:“小姐,頭發呢?”
妙玉卻淡淡說道:“三千煩惱絲,不要也罷。”
她這心是全涼了,再沒人能暖得過來了,妙塵妙真心也沉了。妙玉又是淡然說道:“你托他傳個信兒,明日在咱們茶莊見吧。”
“見什麽人?”妙真問道。
妙塵應聲“是。”現下別無它法了,只能寄希望在見面上了,或者見了他們二人千結萬結都不難解了。
妙玉将帽子脫下來,用帕子在額上擦了汗,又對鏡戴了帽子,也不覺旁人在側怔怔地看。又道:“別告訴他我的身份。”
妙塵問:“為何?”
妙玉道:“怕他知道了便不來了。”将從牟尼院帶回來的包袱打開,取出幾本佛經來——李靈均生前抄錄的,道:“請到佛殿上去吧。”
妙塵依言将佛經請到佛殿去了。妙弘也随妙真到耳房去,安置了住處。從前跟着慈心,或跟着太太,如今李靈均沒了,慈心怕栊翠庵裏冷清妙玉傷心,便着她一道回來了。
這日也正是出榜的日子。
沈冉二人也不出門,只叫了個小厮在前頭候消息。一時間聽得敲鑼打鼓,一門上吵吵嚷嚷,報單送到了!冉竹生中了榜眼,沈知愈得進士。二人互相賀喜,冉夫人大賞,冉府上下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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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前的小厮讨了賞又遞了信,說:“道兒上碰見一個人,托我給爺的。”
冉竹生打開,卻見一行字:明日巳時三刻清風茶莊。
沈知愈無意瞧見,笑說:“看字跡必是位姑娘!你這紅顏知己真是不少。”冉竹生忙道:“瞎說什麽。”看着“清風”二字,忽想起丫頭晴風來,也便想起妙玉,再細瞧字跡,可不正是她寫的嗎?怔了片刻,雙腿便不由得往門外走去,牽三挂四,倒把桌上的茶具帶下來摔個粉碎!
沈知愈道:“你急什麽?往哪兒去?”
“是她寫的,是她!”冉竹生踱來踱去,猶是言語混亂。
沈知愈笑說:“什麽她她的?不管是誰,也是明日巳時三刻。”說完又重重說了“明日”二字。他這才明白過來,笑說:“我高興糊塗了。”
沈知愈也笑了——必是他心心念念的妙玉有了消息,道:“能不高興糊塗嗎?事兒辦得緊點兒,你這便是雙喜臨門,人生四大樂事便占了兩件,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啊!不對,應是三件!”
冉竹生問:“可還有什麽?”
“他鄉遇故知啊。”沈知愈拍着自己大笑說道。
二人說笑,卻不知這有消息倒不如沒消息,來的不是還俗的“妙玉”,倒是真剃度的玉昔緣。
第二日一早,冉竹生将扇子、墜子俱帶在身上,一路尋到茶莊來,剛走近便見亦塵出來了。“冉公子裏面請,人在樓上。”冉竹生笑往樓上去,倒忘了問亦塵怎知道他真名。
快步上了二樓,只兩間房,一間房門緊閉,另一間門虛掩着,冉竹生輕叩了兩聲,聽裏面道:“進來吧。”忽覺眼眶一熱——這聲音,多少年了也再聽不錯的,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強忍了淚,慢推門進去,見五扇琉璃雲霧屏風擋在眼前,繞步進去,一張方桌,兩把椅,并無人在,桌後一重藕色輕紗,隐約可見一人坐在塌上。冉竹生伸手要掀開輕紗又恐造次,聽她說道“請坐吧。”便就此坐在椅上。
房裏是新刷的牆,新糊的窗紙,看這輕紗,也似新置的。風一吹,清雅撲鼻,細看去,紗後正有香爐。她到底還是同從前一樣,冉竹生笑說:“玉兒。”
妙玉冷笑一聲,道:“冉公子。”
這讓他心頭一哽,道:“玉兒同我何以如此生分?”
“我倒是只識得一位梅公子,見了冉公子豈敢不生分。”這聲音沉穩,卻又覺輕飄飄的,叫人聽了心生寒涼。
她明明白白稱自己冉公子,必是全知道了,急道:“玉兒若是因我隐瞞姓名生氣自然是應該的,可也得容我解釋一句。”
“不必了,我既然知道公子的名姓,自然也知道公子的苦衷,公子多慮了。”
冉竹生無言相對,由她口說出來,自己半點兒解釋不得了,全是他的不是了。她心裏有氣發發也就罷了,可冷言冷語拒人千裏的,倒聽不出半點情意。
她又說道:“今日請公子前來,皆因聽聞公子在京中各處尋找妙玉,擾了佛門清靜,我不過奉師父之命前來說個清楚,此事因我而起,妄動凡心,擾了公子,害了恩人。”
冉竹生不解:“什麽恩人?”
爐裏的香仍是靜靜燒着,妙玉心裏如同那香餅,灼燒痛透,表面上卻如那煙塵似的,淡然和緩,冷笑說:“你自然不知道什麽恩人。我的恩人自然是收留我的玉家。”
“玉兒此話差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先失信于玉家,對她們的愧意至死難消。可對你的真心你也該知道,只怨我沒能早……”他信了她,只當她的恨意不過是止于“舊主”恩情。
“公子!”這一聲兒忽的尖厲起來,妙玉打斷他道:“什麽真心假意的,我一概不知。今日請公子前來不過是來消我業障,了我塵緣。聽聞公子尋我數年,于心難安,今日當面向公子說清楚了,我也便安心了。公子請回吧。”
她句句裏都是不耐煩,冉竹生不信她如此絕情,問道:“你當真如此狠心,連見我一面都不肯?”
“冉公子請回吧。”
冉竹生将輕紗掀開,擾得爐煙四散,妙玉措手不及,只好緊閉雙目,聽他大聲叫“玉兒”,也不擡眼,只說:“還請公子自重,貧尼法號妙玉。”冉竹生見她面色平靜,淡如雲冷如月,鬓角光潔,頓時心灰意冷。
“這又是何苦?明明可雙宿□□,你為何要讓你讓我受這修行之苦?你有什麽難處為何偏不肯對我說?”
“冉公子高中,何來苦楚?公子前程似錦,仕途坦蕩,來日也必然有好姻緣。我又能有什麽苦?往後還請公子廣結善緣。阿彌陀佛。”妙玉轉過身去。
此刻,二人心裏都是雲浪翻滾,言行之間仍是止于禮義,若不是因這克制內斂的性子,只怕也不會生出許多誤會了。從前中間不過隔着半條淺水,只誰都不肯邁過,終究遲疑邁步子慢了,一誤再誤到如今,中間生成汪洋,再回不去了。
冉竹生仍不肯就走,颠三倒四說道:“不是,你不是,這不是你心裏的話……”
妙玉大叫:“妙塵!”
妙塵本就在門外,推門進來,聽妙玉道“扶我出去。”
妙塵沖着冉竹生無奈搖搖頭,便依言扶妙玉出去,及要下樓,妙玉才睜開眼睛,甩開妙塵,穩步往下移去,徑直出門,也不乘轎,亦不坐車,不顧街上指點,信步走去。
冉竹生跟出來站在原處,望她遠去,終是落淚——她自此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