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謊言
汪曼春立刻把頭扭向觀景臺外,一顆心砰砰地跳。不知道為什麽,她不怕酒店員工看到自己和客人吃飯,卻很不希望被譚宗明發現此刻行跡,尤其對面坐着的還是個日本人。每次提到日本兩個字,汪曼春就覺得譚宗明那張臉分外的像明樓。
晴山俊一很體貼,事實上男人修煉到他這個年齡和社會地位,幾乎個個是組織話題,營造氣氛的好手,見汪曼春專心看夜景,便和她談論上海的歷史與風景。以他一半的中國血統和對上海的豐富了解,汪曼春常常以為和自己聊天的并不是一個日本人。直到話題落回餐廳名字,她聽他随意而自然地提起,“都說張愛玲才氣高,其實胡蘭成更高。”
上一世汪曼春還活着的時候,張愛玲只是個無名小卒,胡蘭成卻已是汪精衛政府的宣傳部次長,和汪曼春頗打過幾個照面,只是真正代表他文學史地位的作品,都成書于抗戰之後。“我只讀過他1940年以前的文章。”她謹慎地回答。
“因為他的政治身份?”
汪曼春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中華文化歸根到底,還是講究文以載道。”晴山俊一道,“失去風骨的文人,即使在日本,也有很多批評他的聲音。一朝降敵,一世罵名,我們可能尊重一個敵人,漢奸卻永遠沒有被饒恕的可能。”
從一個日本人口中說出這樣的話,汪曼春雖然還保持着端莊儀态坐在觀景臺,可是已經笑不出來了。
譚宗明從不在她面前說漢奸兩個字,甚至從不主動談及任何可能引申到這個話題的字眼,現在回想起來,他的回避只是顧慮她的感受,只是看在樊勝美面子上,對汪曼春保留的最後一丁點寬容。這個民族不會原諒她,這個國家不會原諒她,明樓不會原諒她,譚宗明也一樣。
帶晴山俊一來愛玲吃飯,真不是個好主意。
後半頓飯汪曼春吃得沒滋沒味,晴山俊一以為她累了就招呼結賬,沒想到服務生畢恭畢敬地知會,“譚先生已經結過了。”
晴山俊一吃驚,汪曼春煩躁。
這個譚宗明,不秀一下存在感就不舒服是不是!
上周他說手底下有個小朋友去南通出差,問要不要替她去樊家探望,她沒理。
上上周他說盤奶奶的瑤浴藥包給得太多,問要不要給她送過去一些,她也沒理。
連上今天統共三次,平心而論,似乎……她不得不承認,也不算太頻繁。但這已經足夠引起她的情緒波動。汪曼春默不作聲,晴山俊一則客氣地站起來,“譚先生太熱情了,我很過意不去,不知他是否方便接受我的當面致謝?”
“譚先生事先交代過,請晴山先生不用麻煩,您遠來是客,這是他應盡的地主之誼。”口齒流利的服務生轉向汪曼春,“另外請樊小姐稍等一分鐘,譚先生會送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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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勞動譚先生,我請樊小姐用餐,理應我送女士回家。”
“都別争了,我自己能走。”
“都別争了,我有話跟你說。”
汪曼春回頭,不知何時譚宗明已經站在身後,頂燈從他頭頂灑下淡紅色的朦胧光線,在他臉上留下斑駁陸離的陰影。汪曼春也不起身,就這麽坐着仰視他,他也不坐下,就這麽低頭俯視她,兩個人的視線越過高背椅在空中交彙,針鋒相對,火花四濺。
服務生見怪不怪,低調退開,晴山俊一看看他再看看她,饒有興味。上輩子的情報處長PK這輩子的金融大鱷,上次在人民廣場聽她态度高冷地說不認識就知道兩個人有問題,現在看還不是一般的問題。
有問題是好事,有問題他才有戲。
可惜先敗下陣的是汪曼春,“俊一桑,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請你吃飯。”
還以為她能贏,押錯注了,晴山俊一有點失望,不過觀察入微的他并沒錯過,汪曼春開口讓他先走時,譚宗明明顯松了一口氣的狀态。
看來誰勝誰負還不好說哪……
汪曼春不想和譚宗明同行,堅持長話短說說完就走,譚宗明便讓服務員再開一間包廂,又說自己剛才沒吃飽,叫了一碗龍蝦湯面疙瘩和兩個粢飯糕。汪曼春讓他有話快說,他說等飯來了再說,飯來了他又悶頭大吃,把汪曼春給晾在一邊。
“譚宗明你耍我呢?!”
“我哪敢。我真有話跟你說。”譚宗明啃着粢飯糕,“明誠的下落,你要不要聽?”
“……”一招制敵,汪曼春服氣地收起所有氣焰,洗耳恭聽。
“等我吃完。”
“……”真的很想揍他!真的!
好容易等他用餐完畢漱口擦手料理停當,汪曼春已經在包間裏繞着桌子轉了十圈不止,“現在可以說了嗎,譚老板?”
“我後來又托人在永州查了一段時間,可以确定他帶孩子去桂林了。”
“桂林?去桂林幹什麽?”
“不知道,我在桂林一個國營賓館的老掉牙的記錄裏看到他的住宿信息,帶着一個男孩住了一天。”
“然後呢?”
“退房走了。”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桂林是永州南邊的第一個大城市,當時交通不便,永州南下去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經過桂林。”
“所以你今晚說這麽多,意思就是線索從永州延伸到桂林,後面依舊是空白?”
“對。”
“譚宗明!”汪曼春終于忍無可忍,伸手抓起沙發上的靠枕朝他砸去,砸完還覺得不解氣,又抓起桌上的煙灰缸。這殺傷力可就直接提升了好幾個數量級,譚宗明趕緊抓住她手腕,拔下煙灰缸,“樊勝美你冷靜點!”
“我怎麽冷靜?你捉弄我一晚上,就告訴我這些?!”
“你知道查到這些我用了多少人多少時間?!”
“我不管!一句話的事,讓我像個傻子一樣陪你在這裏坐半天,結果就是把永州改成桂林?譚宗明你捉弄人有意思嗎?!”
“我沒想捉弄你。就想讓你陪我吃頓飯。”
一句話好像開關,汪曼春在空中掙紮揮動的拳頭停住了。
“還有,不想讓那個日本人送你回家。”
“我本來就沒打算讓他送。”
說完馬上後悔,跟他有什麽好解釋的。但話出口收不回去,她微微別過臉,耳根莫名有點發熱,手腕還被他握着,一點要放開的意思都沒有。
“離他遠點,他有老婆孩子。”
“已經離婚了。”
“這你都知道?!”
“不然你以為我們一頓飯都在聊今晚有沒有月亮?!”
回答太有道理,譚宗明竟無言以對。
僵持半天,汪曼春擡頭,“可以松手了嗎?”
“不可以。”他逼視她的眼睛,“你欠我一個解釋。”
“這才是你今天真正的主題?”
“随你怎麽想。”
“我無可奉告。”
“樊勝美,這是你逼我的。”譚宗明拽着她手腕把她拖近,“你拒絕我只有一個原因,明樓。”
汪曼春臉色驟變。
“你不肯接受我,因為我是明樓的孫子,而明樓殺了汪曼春。所以你和汪曼春到底是什麽關系?”
汪曼春閉上眼睛,上一世的場景排山倒海般湧現眼前,單純青澀的,幸福甜蜜的,痛徹心扉的,陰冷絕望的,以及最後的最後,翻滾在明樓眼睛裏,卻始終沒有落下來的那一滴淚。
“告訴我,你和汪曼春,到底是什麽關系?!”
汪曼春睜眼,兩個人之間只有鼻尖到鼻尖的距離,他的眼裏湧動着困惑,不甘和憤怒,還有隐藏其下的,一點殘存不滅的希望。
“譚宗明,我只能說,沒有汪曼春就沒有我;殺了汪曼春就等于殺了我;汪曼春有多恨明樓,我就有多恨明樓。”汪曼春冷笑,“我恨明樓,我恨明鏡,我恨明臺,我恨明家每一個人,你說,我怎麽可能跟你在一起?!”
酷似明樓的眼睛裏,那點微光似的希望,漸漸地熄滅了。緊扣她手腕的手,也慢慢地松開了。原本英俊灑脫,時常帶笑的臉龐被她扭曲,眼角細紋陡然如刻,眉心擰成一個陰沉壓抑的死結。
他是無辜的啊,是她先招惹他,引他靠近塵封的秘密,貪心享受了他的保護照顧,然後将他一片真心棄若敝屣,連抛給他的理由,都只是一個血腥的謊言。
明樓如何傷她,她就如何傷譚宗明,歷史走過一道荒唐諷刺的輪回,他是鏈條最後那個被犧牲的結尾。汪曼春覺得心很疼,真的心疼,可心疼有什麽用呢,她活在當世,卻是一個把感情遺落在上輩子的人。
“譚宗明,以你的資本,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請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他黑沉沉地盯着她,直到她走出包廂都沒再說話。她遠不是他遇到過的最優秀的女人,卻是他情場上輸得最狼狽的一場戰争。
周末夜晚的陸家嘴車水馬龍,人潮洶湧。汪曼春深吸一口沁涼的空氣,緊了緊衣領,正要往地鐵站走,冷不丁一輛雷克薩斯滑到身邊。
“樊小姐,給我一個送你回家的機會。”車窗搖下,露出晴山俊一微笑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曼春對老譚的感情現在很複雜,不過我想說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産生歉疚與心疼的時候,離動心也就不遠了。
放心,好戲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