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影
譚百年這個名字能引發如此強烈的刺激,譚宗明再遲鈍也明白過來了,汪家的曼春小姐和自己的祖父明樓之間,有着不為人知,但必定柔腸百結的過去。
然而一個心懷天下的男人,怎麽可能接受一個投敵叛國的女人。
“我查過汪曼春,她在1940年的一次面粉廠爆炸案裏就死了。難道……和我爺爺有關?”
“她是你爺爺和你明臺叔公一起開槍打死的。”
平淡回答中蘊藏的森冷讓他不寒而栗。親手送深愛過的女人下地獄,他不曾有過這樣的體驗,染滿她鮮血的雙手一次次寫下自己為她取的字,又将是什麽樣的心情?在那顆忠義,理智,果斷,冷酷的心裏,埋葬了怎樣的一段感情?新年的第三個夜晚,譚宗明感覺自己認識了一個全新的明樓,而這個明樓或許是他的父親乃至祖母,都不曾了解過的。
“小樊,那個年代,大義滅親并不是個案。”
汪曼春似乎沒有聽到譚宗明這一句略顯蒼白的辯護,她吸盡最後一口煙,把煙蒂掐滅在橋欄杆上,望着遠處點點的小鎮燈光問他,“你知道明家其他人後來怎麽樣了嗎?”
明氏的董事長明鏡死于一起火車站槍擊事件,這個很好查,譚宗明知道她想問的是明家另外兩位地下工作者,“明臺和他當時的未婚妻去了北平,聽說抗戰勝利前夕犧牲了,明誠一直和爺爺在一起,包括在江東門那段時間,南京解放時他僥幸逃生,受了重傷,送到後方治療,失去聯系,再也沒有消息了。”
那曾金碧輝煌的明公館,而今已是三五家機構合用的辦公室,精心養護的花園,成了辦公室外寸土必争的停車場,戰争與歷史,抹平了整個家族在這座城市的痕跡。
“譚宗明。”
他轉頭看着她。
“說說你的祖母吧。”
似乎和汪曼春并不相幹,又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一個女人。
“我的祖母乏善可陳。”譚宗明試圖給她盡量客觀的答案,“她姓王,是一所私立學校的音樂老師,也是個昆曲票友,父輩祖輩都是教書匠,和政治沒有任何關系。”
“他們是因戲結緣?”
“不完全是。大姑奶奶去世後明家就沒有女主人,抗戰勝利後,很多人想給爺爺介紹對象,包括一些國民黨要員的家眷,也許還關涉到派系鬥争,畢竟爺爺還是軍統的人。迫于當時的鬥争形勢,爺爺在很匆忙的情況下娶了奶奶——婚前他們甚至沒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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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杆邊的女人站成了一座雕像,握不住圍巾似的,藍灰色的格子散在空中随風搖晃。譚宗明把它從汪曼春手裏抽出來,挂到她脖子上,繼續說道,“爺爺向所有人隐瞞了真實身份,一直到他被捕,奶奶才知道自己嫁的這個人,姓名、職業、背景、經歷,統統都是假的。”
“她一定很意外。”
“是,雖然爺爺對她毫無坦誠可言,奶奶始終堅信他是個英雄,她一個人帶大我父親,守寡三十年直到去世。”
若說明樓和汪曼春之間,是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那明樓對王氏,便是一場徹徹底底的虧欠。
“你有她的照片嗎?”
“有。”譚宗明用手機登錄雲盤,下了一張照片到本地。那是一張嬰兒周歲時的全家福,慈祥和藹的王氏,風華正茂的譚正夫婦,以及閃着大眼睛玉雪可愛的小宗明,三代同堂,其樂融融。
“只是少了他。”汪曼春撫摸着手機屏幕,低聲說道。譚宗明心中一動,就着她的手劃動屏幕,“再給你看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翻拍時品相就已經很糟糕的婚紗照,尺寸極小,面目模糊,怎麽放大都看不清新郎新娘的表情。
“我們家唯一一張爺爺的照片。”譚宗明說,“如果你有更清楚的……”
“我沒有。”汪曼春把手機還給他,“我沒有你爺爺的照片。”
但是你一定見過,譚宗明心想。汪曼春像是能讀心似的又說,“我見過他……的照片,你們很像,非常像,甚至連大衣和圍巾都是一個樣式……簡直以假亂真。”她自嘲地笑笑,語調無限落寞,“可是怎麽可能呢,我這樣,不代表他也這樣,再說,我跟原來也不一樣了。”
譚宗明一頭霧水,然而汪曼春喃喃自語,根本沒有解釋的意思。從頭回想和她的相處,兩個人俨然是汪曼春和明樓的代言人,他負責明樓的故事,她負責汪曼春的感情,那掐入手心的恨,淚流滿面的痛,初聞百年的驚,和此刻晚風中談起他妻與子的蕭瑟,一揚眉一垂首,他總有種錯覺,似乎她身體裏住着一個汪曼春的靈魂。
可她明明是樊勝美,年輕漂亮,拜金鑽營,人生淺薄如一張簡筆畫的樊勝美。
“小樊。”理智沒來得及撲滅那個天外飛來的想法,譚宗明鬼使神差地開了口,“你不會是我的侄女,我是說,不會是汪曼春和我爺爺的後人吧?”
汪曼春和明樓兩人,于她都絕對不是故人兩字可以解釋,考慮她的年齡,這是唯一合理的可能。
誰知面前的女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笑裏有種“小孩子亂講話”的嘲諷,“侄女?譚宗明,你當心折壽。”
這話也太嚴重了,譚宗明皺眉望着她,汪曼春死于1940年,樊勝美生于1985年,好吧,戰線拖得長一點,也不是不可能,說不定她其實是自己的表妹或堂妹?他是嫡系子孫,她卻有個不光彩的出身,不願意向他明示身份,也就情有可原了。
一念及此,再看她,心裏就有了一點微妙的感覺,冥冥中有什麽把他們連在一起,那不止是祖輩相愛相殺的過去,更是兩個人血脈相連的緣分。
原本凝重的氣氛被汪曼春這一笑消散了,剩下的路程彼此都很默契地不再提明樓。汪曼春問他,“百度有說你四十的,有說你四十一的,你到底幾歲?”
真直接,譚宗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抿一抿嘴,“我屬龍,你自己算。”
“令尊令堂都還健在吧?”
“和我妹妹移民加拿大了。”
“家有高堂,你又是獨子,為什麽一把年紀不結婚?”
“……”譚宗明簡直要給她的麻辣點個贊,“這個問題我選擇不回答。”
汪曼春一聲輕哼,“別告訴我是因為安迪。”
要不要這麽犀利?譚宗明回敬她一聲輕哼,“不回答again。”
“劉斯萌跳樓那天,你上柏悅找人,也和安迪有關吧?”
譚宗明忍不住在一百二十邁的速度下扭頭看了她一眼。只聽某人慢條斯理地說,“安迪連保險櫃和存折密碼都托付你,這等交情,你有什麽事比新聞發布會還重要,又得瞞着她的?”
全中,完了,只能打太極,“樊勝美,你再這麽問下去,我就不回答forever了。”
汪曼春果然不問了,兩個人只聊些昆曲之類安全無害的話題,R8飛馳入滬,一路駛進歡樂頌。譚宗明等她下了車才叫住她。
“不是因為安迪。”他說,“我有我自己想過的生活。”
汪曼春站在他這一側的車窗外低頭看着他,“譚宗明,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好。”
是她一貫的語調,平靜,冷淡,字字句句卻像包含了無限深意,這深意未必是因為他,還是讓譚宗明一個人在車裏坐了半晌。
這算不算,妹妹對兄長的關心?(雖然态度依然是那麽嚣張)
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譚宗明深吸口氣,擡眼望去,那纖長袅娜的身影不知何時停在了小區大門邊。
她是被堵住的,堵她的是一輛紅馬六的司機,年輕清秀的臉上滿是快要溢出的怒氣。
作者有話要說:
同志們,假期過得好嗎?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明天我要住院做一個手術,如果入院事宜辦理順利,就還有更新;反之沒有。後天手術,肯定沒有更新。
大後天開始卧床過日子了,希望有體力更新。
我會想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