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0.
朱紅的果子躺在瑟瑟白生生的掌心裏,阿月受寵若驚地接過,道了聲謝。
“嘗嘗?”瑟瑟率先咬開一枚果子,剛成熟的果子的确是有些酸的。
阿月有些舍不得吃,卻有不想讓瑟瑟誤會自己不喜,只好當面吃掉手裏的果子。文玉樹的果實雖是酸的,卻清涼生津,倒是适阿月口味。
“喜歡嗎?”瑟瑟托腮湊近了問他。
阿月一笑,點了點頭。
瑟瑟微怔,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道:“你笑起來真的很像我君父。”
阿月唇角笑意淡去,仙君已故,他不願再惹眼前的小姑娘難過。
瑟瑟嘆息一聲:“我總算明白為何帝君要與你結作仙侶,不僅是你容顏神似君父,就連性情也同君父一般無二。”
阿月苦笑,神女率直,不知字字傷人。這世間人人皆知帝君心頭摯愛是誰,唯有他不肯死心,盼着或許重華有那麽一點愛他的,而非只是寄情。一念至此,眼前黑白便不明了,眩暈感襲來,險些讓他站不住。胃裏酸意上湧,苦悶惆悵一并趕來,阿月再也撐不住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掩唇幹嘔起來。
瑟瑟吓了一跳,忙從窗上躍下:“你怎麽了?”
阿月緩了半晌,那來勢洶洶地眩暈才漸漸散去,眼前重複清明,只是背上起了一層虛汗,臉色蒼白駭人。
“你生病了?”瑟瑟小心翼翼地拉住阿月的手,道:“我幫你診脈。”
阿月搖了搖頭:“我沒事……”
瑟瑟捏住他的手腕,道:“你放心,我自幼修得就是醫術,你這點問題,我一定能……”她話音戛然而止,神色轉而凝重起來,待半晌後,方才緩緩收回手。
阿月剛想開口,便聽到瑟瑟問他:“你知道你肚子裏有小寶寶了嗎?”
11.
桌上的燭燈燃得是鲛人淚,幽幽藍色,長明不滅。重華進門來,看見他的阿月坐在燭燈前。他似是要睡下,已将發帶解去,青絲柔柔散在肩頭,背影消瘦。
重華從背後抱住他,心下已是十分滿足。
阿月驚了一下,回過神來:“你回來了。”
重華應了一聲,手臂抄過阿月腿彎,将人整個抱起:“在等我?靈山法會快到了,我需得出面,近來怕是有的忙,你若累了就不要等我。”靈山法會每隔萬年一次,以鬥法來定下個萬年裏各族的資源分配,重華身為靈山帝君,自然要主持法會。
“我本想帶你去,可鬥法中靈壓太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重華把阿月放在床上,掌心撐在他臉龐,輕聲道:“但此一去時日太久,我又舍不得你。”
阿月輕輕點頭:“不必擔心我。”
重華笑了,吻過阿月眉眼:“答應我,就在家裏等我,哪兒都不要去,有事就告訴它。”阿月随着重華手指之處看去,見床頭不知何時放了個疊得胖胖的大紙鶴。
阿月伸出白瑩瑩的指尖撥了撥紙鶴,重華将他重新壓在榻上:“你有心事。”阿月心頭一跳,半晌才輕推開重華,坐起身來,垂眸小聲道:“我不知該不該問你……”
重華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在阿月柔軟的臀肉上打了一下:“你是我的夫人,哪來的該不該?”阿月被重華這一拍,羞得臉色緋紅,想了半天的話也都不知如何說了,許久才貼在重華耳邊,結結巴巴地問了句:“我……我能為你……生個孩子嗎?”溫熱的吐息,柔軟的聲調,只一句就問得重華腦子嗡的一聲,血氣急湧到了下腹,脹熱難耐。
重華扯去阿月身上的衣服,握住他清瘦的腰肢,目光滾燙:“紙鶴作證,是你先引誘我的。” 阿月想要辯駁,卻被淹沒在重華的熱情裏。
直到天色将明,此番情事方了,阿月捂着墜痛小腹,強撐着不肯昏過去,窩在重華懷裏固執地仰着臉,虛弱道:“如果我們有孩子了……”重華沒讓阿月把話說完就将人按在胸膛,沉聲道:“噓,別說傻話了,我只要你好好的,莫遭辛苦。”
懷裏人悶悶道:“我不怕……”
重華像是哄孩子入睡般,半睡半醒間輕拍着懷裏人哄道:“別鬧了阿月,我有霜兒和瑟瑟就夠了。”
懷裏人終于安靜了,無聲無息地縮成一團,不再糾纏。
12.
垂帳被一只蒼白的手猛地掀開,阿月睡眼未睜,整個人已經俯在床邊吐了起來。天已大亮,帝君已離去,留下床頭紙鶴閃着瑩瑩光澤,慢吞吞地扇了下翅膀。晨吐來的劇烈,阿月青絲垂落,消瘦的肩頭聳動,好半晌才止了吐,俯在床邊喘息着。
一只小茶盞遞到他的面前,阿月擡頭,看到瑟瑟正一臉擔憂地看着他。阿月低聲道了謝,接過茶盞小抿了幾口,壓下惡心感。但小腹中抽痛不斷,冷汗濕透阿月脊背,他只得用手按在腹上,強忍着不适。
瑟瑟拉住他的手腕,道:“別用力按,小寶寶會痛的。”阿月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雖沒說什麽,但到底将壓在腹上的手松開了幾分。
搭脈片刻,瑟瑟神色有些凝重,她将阿月冰涼的手小心放在被褥裏,皺着細眉,問道:“昨天不是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指尖下的脈象虛浮,胎息不穩,竟有小産征兆。
“別怕,我幫你揉揉。”瑟瑟輕輕将手搭在阿月肚子上,靈元集聚掌心,輕輕揉散開。溫熱從瑟瑟的掌心傳入他的小腹,阿月臉色稍緩,卻不想讓瑟瑟為他耗費靈元,所以他攔住瑟瑟手,道:“不必了。”
瑟瑟不明所以,只是道:“你放心,有我在,你和寶寶不會有事的。”
阿月苦笑,搖了搖頭:“帝君不想要這個孩子。”
瑟瑟一愣,清澈的眸子裏浮現幾分水汽,神色微愠道:“那你呢?你也不想要這個寶寶嗎?”
阿月看着掌心下的小腹,阖眸不言。瑟瑟湊近了些,認真道:“我想到一人,他應該可以幫你留住寶寶。”
阿月有些猶豫,但終是忍不住問道:“誰?”
瑟瑟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阿月的肚子,總覺得那個還沒成型的小寶寶好像也在跟她打招呼一樣,她笑了笑,道:“鬼谷島,司幽叔叔。”
13.
司幽仙君見到阿月的第一面就失态了,瑟瑟廢了好大勁才把他從仙君手裏拉出來。
阿月倒是習以為常了,每個見到他的人皆是如此,從別人的眼睛裏他看到過太過的懷念,悲切,傷痛,還有深情。
“阿月……”司幽仙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分明知道照月成聖多年,一旦散魂哪來的輪回,可看到眼前的人,仍是難以自持。
“我不是。”阿月知道司幽仙君所念之人非他。司幽仙君苦笑,搖頭道:“難怪重華他……”
阿月有些麻木地撫上小腹。瑟瑟以為他又腹痛,忙拉住他坐下,對司幽仙君道:“司幽叔叔,您先幫我看看他。”
瑟瑟托着阿月的手放在司幽仙君手心,司幽平複了下心情,搭上阿月的脈。
片刻之後,司幽沉着臉将阿月的手放下,深吸一口氣,壓着火道:“這也太不是東西了,你才多大,他就敢讓你為他孕子?”若非顧及着瑟瑟還在一旁,司幽仙君早就忍不住要破口大罵了。
阿月解釋道:“帝君他還不知道此事。況且,他也不肯我留這個孩子的。”
司幽仙君沉默良久,方道:“此事,你該聽他的,這個孩子留不得。你如今還未入玄仙境,壽命尚且有限,而帝君成聖十萬年有餘,他的骨血自然如瑟瑟這般,生來就是仙骨神息,你的身子養不住胎兒。”
瑟瑟臉色發白,沒想到竟是這般結果,問道:“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了?”
司幽仙君搖了搖頭:“你君父成聖多年,在境界穩固之時生你玄霜哥哥,尚遭了一番罪。帝君血脈何等霸道,為他傳承哪裏是這般容易的事,若非如此帝君也不至于次次不肯仙侶為自己孕育子嗣。”
阿月眸色黯淡,掌心輕輕攏住小腹:“原來如此,這不怪他,是我無能,留不住孩子。”司幽仙君看他這般模樣,頓覺心口絞痛,忍不住嘆息道:“何必這樣自苦,來日方長,你自有成仙成聖的一天,到那時候再要孩子總好過如今折了命進去。”
“哪還有以後。”阿月慘笑,他不過憑着這幅容貌得了帝君青睐,就如煙鎖所言,以色侍君,能得幾時好?
司幽仙君心下堵悶,嘆息道:“罷,你若執意要留這個孩子,倒也有一法子,只是……”阿月眼底起了幾分光彩,星火閃爍:“仙君且說就是,只要能留住這個孩子,讓我如何都使得。”
“仙聖血脈向來需要極長的年月方能成型,仙籍有記,昔年臨淵神君有孕時,不慎誤入密境折損了仙骨,難以撐住萬年孕期,只得服用了催見花,只用了短短數月将神胎催至瓜熟蒂落,只是催見花藥性霸道,神君産子之時殒命,留下剛出世的孩子孤零零一人。”
阿月心下動容,問道:“服那催見花,可會傷及孩子?”
司幽仙君道:“想來應該不會,臨淵神君之子就是瑟瑟的外祖青虛上神,上神生來天賦神通,神力強悍,就連飛升成聖都比旁人來的順利。”
阿月這才放下心來。司幽仙君又道:“一介神君用那催見花尚賠了性命進去,你若選了這條路,怕是……”
“無妨的。”阿月笑了笑,心裏卻是輕松的。
一旁瑟瑟卻是紅了眼,又不知從何勸起,氣得甩門而去。阿月忙起身追了出去,卻見瑟瑟只是到院中揉着眼睛直落淚。阿月慌忙想用袖子給瑟瑟擦去眼淚,卻被瑟瑟擡手打開。
“早知道我就不帶你來了……”瑟瑟背過身去,用力擦去眼淚。
阿月心口泛疼,卻輕聲哄道:“別哭了。”
瑟瑟轉過身來,紅着眼睛問:“你就非要用那催見花?”阿月輕輕撫上小腹,含笑道:“倘若我也能有個神女這樣的女兒,那該多好。”說罷,阿月又覺得此言冒犯了神女,正想要道歉,就被瑟瑟一把抱住。
“君父……你不要再離開瑟瑟……”瑟瑟哭着喚了一聲。阿月一愣,半晌卻是嘆息着抱住瑟瑟,頭一次恨自己不是照月仙君,他只能輕輕拍了拍瑟瑟道:“會好的。”
阿月到底服了催見花,一盅藥喝了去,不過半柱香間就已讓他疼得受不住了。腹中胎兒的生長已不是他所能承受的,絞痛從小腹炸開,讓他只剩在床上輾轉的力氣,汗水濕透衣衫,指尖險些攥破身下床褥。
約莫半個時辰,藥效漸消,阿月濕淋淋地躺在床上,臉色慘白。司幽仙君用帕子幫他擦去額頭上的汗,勸道:“你可嘗到這催見花的厲害了?要每天服用三次,直到孩子出生為止。現在放棄還不晚……”
阿月勉強笑了笑,氣若游絲:“不必……”
司幽仙君原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卻不想他答得這樣幹脆,無奈道:“為了個孩子,值得嗎?”
阿月阖眸,許久才攢出點力氣,輕聲道:“他所給我的一切,皆是假的,唯有這個孩子……是屬于我的。”
14.
阿月到底還是要留住這個孩子,催見花一日一日地服下,肚子也漸漸大了起來,只是他卻一天天憔悴下去。當初帝君将他帶回仙府的時候,他方褪去少年人的稚氣,尚有幾分年輕人的朝氣懵懂,如今倒是被折騰的如一潭死水,唯有看到瑟瑟時,才見展顏。
照例一盞催見花服下,痛過半個時辰後,阿月迷迷糊糊睡去,夜半醒來時,只覺嗓子痛得厲害。一人将他半扶起身,暖玉杯盛了溫水遞去他唇邊,一杯水喝下,痛楚稍減,阿月擡手抹了把額上的汗,方看清身邊的人。
“多謝司幽仙君。”阿月輕咳幾聲,道了句謝。
司幽問道:“還睡得下嗎?要不要我帶你出去走走?”
窗外明月正好,倒是一宿良辰,阿月點了點頭。司幽将衣袍替他披好,扶他下了床。院子裏有一匹銀白神駒,背生雙翼,俊美矯健。
“來,上馬。”司幽仙君二話不說将阿月抱了上去,自己轉而坐在他身後,神駒振翅,白羽輕揚,飛踏在夜幕裏。神駒飛往島的盡頭方停下,萬裏銀河,群星閃爍,湛藍海面倒影着星河,海天相接,入目一片璀璨。
“此處是碎星之海,好看嗎?”司幽仙君驅着神駒慢慢走,阿月眼底倒影着萬裏星河,他擡指,一顆小星影落在指尖,又輕輕散去。
“真美。”阿月輕聲感慨着。
“我知道,你向來喜歡這裏。”司幽垂眸,看着阿月唇角的笑意,忍不住心神微動:“這島上風景還有很多,我帶你一一看遍,如何?”阿月還未開口,忽然腹中一緊,他忍不住悶哼一聲,擡手撫住肚子。
“怎麽了?”司幽忙扶住他,免得掉下馬去。
阿月搖了搖頭,輕喘一口氣,有些驚又有些喜:“他踢我。”
司幽看着阿月高隆的肚子,嘆氣道:“都這麽大了,會動很正常。”
“他很少動的。”阿月長長的睫毛在微風裏顫了顫,待再擡眸看萬裏星河,心裏卻想得只有重華。他們的孩子已經會在肚子裏鬧他了,重華卻還不知道。
這般想着,忽然間遠遠飛來一個小東西,紅彤彤的模樣,竟是只破破爛爛的紙鶴!紙鶴不知找了多久,飛了多遠,披風帶雨,從天河盡頭搖搖晃晃飛來,倉皇又急切。
阿月一顆心都跟着提了起來,他慌忙伸出手去,那破爛紙鶴咚的一聲栽倒在他手心,得償所願地扇了扇翅膀,完成了它的使命,化作一縷飛煙消失不見。
“重華!”阿月攥住指尖一縷青煙,失聲喊道。
司幽仙君輕輕按住阿月肩頭:“阿月,冷靜一點,帝君如今主持靈山法會,就算他用紙鶴探聽到你在此處,也無法抽身過來的。”
阿月有些失落地看着空蕩蕩的掌心。
司幽仙君失算了,他沒想到重華第二天就乘着白龍卷着滔天怒意殺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