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巷裏,荏苒
(一)
夏時盛暑,清袅乏了神。
在後院深井裏冰鎮了青梅酒,拿出來正備嘗一嘗,就見那納涼的冰盆被只骨節分明的手轉了轉,随即男子溫潤的聲音也到了。
“聽聞姑娘這裏酒釀的好,敢問可有青梅酒?”
清袅頗顯無奈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想回句沒有,話出了口還是老實道:“新釀的。”
這男子生得好,一雙深眸讓人魂都要陷進去。長了這樣一副招引桃花的模樣,眉間卻偏偏爾雅溫潤,客客氣氣瞧不見分毫邪念。
拿到小巧酒壇的男子也不打量,對清袅客氣的道了謝。清袅實在少見這樣的客人,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若是與人同享,一壇豈足杯盞?”
他回首淡笑。
“不勞,一壇正好。”
(二)
安奈是素秋城裏的人物。
這人物委實不像他的名頭,生得溫潤如玉,舉止翩然。素秋城裏但凡詩會酒宴沒請上他的,大家都要道一聲粗白。
連安少都沒來,豈不是沒了雅致?
人人都敬他一聲安少,唯獨一個人不這麽叫。
“安奈奈。”
院牆上露出一個毛絨絨的腦袋,只束了個青玉篦子。才午睡過的女孩子壓翹的一縷發招搖在風中,她歪頭專注的問道:“鳥為什麽會飛?”
手指翻過了書頁,安奈道:“帶了翅膀。”
“那你呢?你沒有翅膀也會飛呀。”
安奈沖她招招手,“過來,這是個秘密,只能悄悄說。”
喬喃喃想翻過來,可是她個頭太矮,蹦跳了半天也只能趴在牆頭。她皺着鼻尖,對他道:“過不去,這牆怎麽又長高啦。”
安奈走過去,伸手就将她從那邊拎過來。明明可以放下,他卻偏偏抱的穩當,“午膳後又偷吃了什麽。”
“......紅棗糕......”她紅臉道:“憋說這個,好像我又長胖了一樣。”
謙和爾雅的安少挑了挑眉,“還想知道秘密嗎?”
喬喃喃點點頭。
他道:“很好。”随後指了指自己的臉,目光正經的盯着她。
又來了。
喬喃喃紅透了臉,飛快親在他頰邊,立刻捂了臉,不忘催促道:“快說。”
“嗯......許是我也帶翅膀。”
“哪有!”
“這裏。”安奈将她輕輕向上抛了抛,在她笑聲裏穩當當的放她下了地。
喬喃喃做了鬼臉,“我娘親說,這樣講話的都是登徒子。”
“沒錯。”安奈敲了她的額,“誰對你說了這樣的話你就告訴我。”
“那你還說呀。”
“我不同。”
“噫?”
安奈又笑了,卻不再多講。
他當然不同。
這是他一個人的青梅啊,誰敢對她輕浮,他就敢讓誰滾出素秋城。
只要那人還有腿就是了。
(三)
安奈長喬喃喃十二歲。
喬喃喃滿月的時候安奈就在她身邊。當時喬夫人滿心歡喜的和安夫人敘家長,就聽喬喃喃掙着嗓子哭起來。喬夫人左哄右哄都不見好轉。
彼時安奈已經名冠素秋城,少年郎面如冠玉,站在一旁不動聲色也是副極好的景。他素來不親近孩子,當下就要退出去,不料哭的都打嗝的喬喃喃沖他哭的更響。
喬夫人見狀趕忙招手,“阿奈還沒抱過妹妹,過來看看,說不定這小玩劣就喜歡你呢?”
安奈硬着頭皮上前去,伸手拍了拍喬喃喃軟乎乎的臉頰,就想作罷。怎想喬喃喃随即就止了哭聲,漆黑的瞳可憐巴巴的望着他,嗝打個不停。
鼻頭和眼角都哭的通紅,小小軟軟的像只小奶貓。
安奈點了點她的鼻頭,說出了進門後第一句話。
“乖。”
(四)
喬喃喃不但哭聲響,會爬的時候也相當能爬。
安奈常打着尋喬大人讨論學問的由頭去看她,一邊被她爬上爬下,一邊暗自驚嘆這種小動物的生長快速。原先他回家衣角都是濕噠噠的口水,後來他再回家指尖都是小小的牙印。
安奈還記得喬喃喃第一次啃在他手指上的時候,已經很老成的少年僵硬了半響,将她抱在腿上仔細觀察了好久,對她那小小的米牙很是驚奇。喬喃喃表示很淡定,又一口咬在他下巴上。
安奈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喬喃喃一開始說話時口齒不清,抱着他的腿一個勁的喊安奶奶。等到喬喃喃三四歲的時候,已經牽着安奈的衣角到處亂跑了。
安奈一直充當着兄長的角色。
喬喃喃如今十二歲,正值豆蔻年華,純真爛漫。而安奈至今還未許親,平波無瀾的男人越發不顯露山水,他除了每年随着喬喃喃的個頭加高自家的院牆,似乎并沒有其他太多的意圖。
至于為什麽要随着喬喃喃的身高增加院牆——
“你家牆總是這麽高,我爬不過來的。”
“沒事。”
“真是奇怪。”喬喃喃好奇的打量着牆,“總覺得從前沒這麽高呢。”她說着自己先哈哈的笑起來,問道:“是你喂它什麽了嗎?”
安奈将她一把抱起來,再越過牆頭放到那一邊。“嗯。大概是吃多了。”然後在她仰望的目光中摸摸她的翹發。“過幾日我要去趟帝都,你在家乖乖呆着,不要惹你娘親生氣。”
“去帝都幹什麽呀。”喬喃喃伸手抱住他放在自己頭頂的手臂,睜大瞳眸,“帝都那麽那麽的遠。”
“去見朋友。”安奈不放心道:“不要去爬樹,也不要來翻牆。”
“唔,”喬喃喃認真的使勁點頭,“我聽你的。”
安奈看着她忽閃的大眼睛,一陣頭疼。
(五)
安奈一去就是半個月。
雖然他早料到喬喃喃不會乖乖聽話,但親眼看見她蹲在後院裏和喬家不知道哪來的煩人小鬼湊在一起時才真是覺得完全不是那回事。
喬喃喃頭上還夾了樹葉,她問一旁的喬染,“這蟲子真的可以釣到魚嗎?” 模樣認真的端詳着掌心的蚯蚓。
喬染長了長讨喜俊俏的娃娃臉,正沖喬喃喃笑的燦爛,“真的可以,我帶你去看。”
喬喃喃小小的哇喔了一聲,蹲在那裏将蚯蚓放在松軟的土地上,用指尖輕輕的戳了戳它,道:“可是它長得好可愛呀,我不想它被魚吃掉。”
喬染呆呆的看着她粉嫩白淨的側臉,女孩子長長的睫翼忽閃着向他看去,眸子中澄澈的一眼見底,讓人情不自禁的就想起春水甘冽的潺潺。他臉上一紅,飛快的垂下頭,有些口齒不清道:“啊......你、你喜歡就好......喃......喃喃。”
他垂頭目光倉促的亂飛,忽見葉子底下跑出一只獨角蟲。他拈起蟲兒,遞到喬喃喃面前道:“你見過它嗎?”
獨角蟲翼動忽閃在喬喃喃鼻尖幾寸,她吓了一跳,往後躲了躲,還是好奇道:“長得好奇怪呀。”
那蟲子掙紮着從喬染指尖爬出來,爬到他手指上,喬小公子臉色一白,就要甩手。一只好看的手陡然捉走蟲,俯身牽起喬喃喃。
喬喃喃頓時彎眸笑起來,“安奈奈。”
喬染還蹲在地上,仰頭看着這個男人,發覺他高挺的需要自己一直仰視。安奈占據居高臨下的位置,卻笑容溫和如春風,他道:“喬表弟?”
喬染老實的點點頭。
安奈摸摸喬喃喃的頭頂,“我将去見你父親,你要同我去嗎?”
喬喃喃頓時忘了蚯蚓,還沾泥的手握着安奈就往前堂跑,“我陪你去呀。”
喬染喏喏着想喚她,又在觸碰到安奈目光時莫名膽怯。他看見安奈雪白的衣角,又垂眸看了看自己沾髒的衣衫。已經擁有小少年敏感心腸的男孩子攥緊了拳,察覺到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差距。
安奈笑容爾雅又親和,讓喬染覺得十分不舒服。
(六)
自從安奈那次進都之後,他在素秋的日子似乎越來越少。喬喃喃趴在他家牆頭看了又看,滿院紅楓疊重蓋地,安奈還是沒有回來。
喬喃喃有些孤單。
她爹爹深夜伏案的日子也越來越多,她不懂的事情太多,可是她能察覺到氣氛的緊張。
風雨欲來時只沾染秋意的蝶撞在花枝間,撲着翅卻怎麽也飛不出。喬喃喃用手撥開花枝,它卻無力振着翅栽進泥間。
喬喃喃攏着它,有些擔憂。
喬染頻繁的來這裏,喬喃喃如今已經不欲捉蟲了。她每日都趴在牆頭,心想這帝都有什麽呢,為何安奈奈還不回來。
當秋意沉重到枯葉覆霜,喬喃喃加了厚沉的外罩,連喜歡的豆沙餡包子都不怎麽吃了。喬染想法子逗她開心,可是她只客氣的道謝,時不時跑去牆頭,等着安奈。
喬染無法,心裏私自想着安奈不要回來,又希望喬喃喃能開心些,少年越發糾結,跟着也吃不下豆沙包。
兩個人趴在牆頭,看着安奈院中的紅葉飛零凋盡。終于有一日,喬染告訴喬喃喃,安奈在帝都為皇上做事,也許永遠也回不來。
喬喃喃安靜的聽完,再也不理會他。
喬染無辜的賠禮,可是她就是咬着唇不講話。喬染倉促的道歉,她猛地在倉促聲中掉下淚來,抽噎道:“你別說了,我、我揍你。”
喬染沮喪的站在一邊。
他想。
這一刻真是無助又難過。
(七)
不管喬染最終是怎麽想的,安奈還是回來了。
在新雪飄灑,初冬才至的夜晚,馬車疾沖進安府,陷入寂靜。
安奈的夢綿長沉重,滿是血腥味的壓抑無處揮散。他從修羅場裏回來,卻還仿佛被困拘其中。
“安奈奈。”
有人小聲叫他,手指輕輕戳在他頰邊。
“安奈奈......”
安奈倏地握住她的手,睜開眼。
他眉心疲憊,眼睛血絲。
喬喃喃小小的歡呼一聲,湊到他枕邊,“天還沒亮,你還可以再睡。”
安奈看着她,定了很久,才松開她的手,摸摸她柔順的發。
“怎麽不在家等我。”
“我很想你呀。”她露出齒貝,“我翻過了牆,我是不是很厲害?”
“嗯。”安奈微微笑起來,聲音有些啞,他道:“很厲害。”
喬喃喃趴在枕邊看着他,目光依賴的像是小獸。安奈往裏靠了靠,對她道:“上來。”
喬喃喃爬上去,他攬着她,嗅見她身上的馨香,心忽地沉澱下去,悠悠轉轉,血腥消失的一幹二淨。兩個人靜靜,安奈緊了緊手臂,莫名有些後怕。
“帝都好嗎?”喬喃喃小聲問。
“不好。”安奈依戀她的味道。
“噫。”喬喃喃歪歪頭,“可是阿染說很是繁華,有很多素秋城裏沒有的東西。安奈奈喜歡嗎?”
“不喜歡。”安奈抱住她,将臉埋進她的肩頭,輕輕道:“我哪兒都不喜歡。”
喬喃喃這才像是松了口氣,她輕拍着胸口笑起來,“你不喜歡就好,不然我們就真的要分開啦。”
“我們不會分開。”
安奈沉默片刻,再次道:“我保證。”
(八)
帝都的賞封也來了。
人人都誇贊安奈厲害,說他與白胤軍帥珠聯璧合肅清朝野,扳倒了權傾朝野的安東侯樂氏一脈。
只有喬喃喃知道,安奈獨自坐在後院的楓樹下沉默的時間越來越久,他不再輕易觸碰朝堂之事,他無事就手把手的教她寫字。
安奈求了親。
像是收斂了一切輕狂男兒,一心一意的專注在喬喃喃身上。
直到那個男人前來。
那個傳聞與安奈珠聯璧合的白胤。
喬喃喃第一次見到軍帥呢!雖然白胤與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可她還是好奇的打量了很久。白胤看看她又看看安奈,嘴裏說着知了知了,眼裏卻泯滅了光亮。
喬喃喃覺得他是個很悲傷的人。
她把這件事情告訴安奈時,安奈抱了她很久,才道了一聲。
“我比他幸。”
(九)
過了幾年。
喬喃喃嫁給安奈那天整個素秋紅妝。
她從牽着他衣角的稚子變成了放在他掌心的娘子,她覺得像是在雲端,飄飄的又像是醉酒。
沒有人真正的清楚安奈在帝都的作為,也沒有人真正的懂得安奈不再過問朝事的理由。
喬喃喃也不知道。
因為沒多久後她就開始忙着學做娘親了。
安奈常常在黃昏時扶着她在院中走,她問道:“牆怎麽又長高啦。”
“喂多了。”
“我怎麽又想吃酸梅了。”
“嗯......他餓了。”
“是我餓了,他還不會餓呢。”
“好,是你餓了。”
“我想吃酸梅。”
“不給。”
喬喃喃眨巴着眼睛,安奈還是喜歡揉她柔順的發,低低的哄她:“今天已經吃的很多了。”
喬喃喃想也是,正備答話,牆頭忽然露出年輕人的頭。
喬染大着膽子道:“喃喃!我有酸梅!”
安奈輕哼一聲。
喬染像是被誰拽着往下拉,他強撐着扒在牆頭,掙紮道。
“我有,我真的有,喃......”
喬喃喃噗嗤笑出聲,笑容大大的放在暖陽餘晖裏。安奈看着她,不禁也笑了。
(終)
不論是九死一生,還是決然下注,安奈從未動色過。
他這一世感觸後悔滋味只有一次。
那一年安東侯斬首,他親眼目睹安東侯妻撞死他審案桌前。血濺在他的指尖,他将斬首的牌令扔出去那一刻,忽然覺得迷茫。
這個人到底是因為權傾朝野才會死,還是因為聖上籌謀才會死。如果他走上了這條路,位至巅峰,那麽他日血濺指尖的,該是他家喃喃嗎?
安奈沒有答案。
他不再需要答案。
他回到了素秋。
他只要喬喃喃。
他辭行時皇上挽留,白胤挽留,跟風的大臣也紛紛挽留,可是安奈去心已定,他上書中僅僅一句話。
“家中青梅味,盛京無人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