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尚未歸,寒衣
(一)
刀客走了,留給清袅一卷風霜。清袅自琢,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擦了指尖的酒香,出去挂起了青旗。
雪屑細碎,日氲藏在烏厚之間。
酒香蜿蜒出細雪。
有人駐步在旗下。
“有酒嗎?”
滄桑的低音和着胡茬,眉間深刻年月的大叔探進頭。
“沽兩斤。”
(二)
清袅為他倒酒,看手中的葫蘆陳色老舊。
像這個人一樣,灰仆仆的陳舊。
粗布避寒,雖有似無。他指尖都被凍的青紫,讓手背上的刀傷更加猙獰。可是他偏偏在粗布外套了鐵甲,也是殘破。
“許多錢?”
“無需。”清袅将葫蘆遞放在桌上。“酒來話來,你打哪邊來?”
“忘記了。”這人抓了抓蓬亂的發,眼神茫茫然,搖搖頭道:“不記得了。”
“将何去?”
“啊......尋妻去。”滄桑落魄的臉上浮出笑容,目光平和溫柔的重複道:“尋妻去。”
這個字眼他念的細細,像是自覺回味,比那倒來的酒更醇香,也比那寒風的苦更舊澀。
肩頭的鐵甲破了沿,露着曾經歪歪扭扭的針腳,仿佛女子細膩的情絲。
也仿佛掙斷的紅線。
(三)
沈塬家住江下,背靠赤山。
貧窮的連塊地都沒有。
他有個老母,瞎了眼。沈塬十分孝順,沒有田就在赤山上打獵,在江水中打漁。
日子很緊湊,但他很知足。
那一日他照舊上山,打了幾只兔子就要歸家。山上樹蔭沉沉,他走的輕車熟路。
倏地簌碌碌撲下只豹子。
沈塬和它碰過面,并不懼怕,只警惕它搶兔子。正戒備着忽見豹子跛着腿,拖着一地血,将口中叼着的東西放在他腳前。
那東西動了動,哼唧了幾聲,軟綿綿的咕嚕翻滾。
是只小豹子。
沈塬看見豹子濕漉漉的懇求。
踟蹰着,抱起了小豹子。
(四)
小豹子叫小衣。
才斷奶的幼豹牙鋒爪利,撕壞了他所有的衣裳。沈塬只揉揉它腦袋,撿起衣裳自己用粗線縫補。
他長得極其平凡,只是目光很溫柔。小衣獸性活潑,每每咬壞木籬偷吃存肉他都當不知,跟在後邊不勝其煩的收拾。
每當他收拾雜亂時小衣就趴在一旁看。
也不知是愧疚還是好奇。
沈塬沒有朋友。
只會把所有話給它說。
他每次說,它就靜靜趴他膝頭聽。似懂非懂的模樣,漆黑的瞳眸盯着他。只是往往聽到後邊就沒了耐性,拱着他亂蹭胡鬧。
沈塬被它咬破過手指,也被它抓傷過胳臂。
卻從未生過氣。
他待它溫柔至極。
(五)
小衣越長越大,沈塬漸漸抱不住它了。它卻還像幼時一樣喜歡蹭着他打滾,沈塬不害怕,卻開始擔憂。
擔憂它時常呲出的獠牙。
沈塬開始禁止它出門,小衣不懂,為此咬傷了他的手。
終于一日它趁夜跑出去咬死了江下其他農家的家畜,并将那幾頭牛犢拖到了他門前。
它用讨喜且歡快的目光等着沈塬的誇獎,然而沈塬被驚動的人家追來揪問,在厭棄和算計的目光中垂頭不語。
他沒有錢能用來賠償。
“眼下獸皮值些銀兩,你若沒錢賠我的牛,就殺了這畜生用皮來償。”
推搡的手擠擠攘攘,争吵的聲音四起。
“不能留只豹子在村裏,今日咬死家畜,明日就能咬死人!”
村人後怕的恐懼推着沈塬,他們聚衆拿起了砍柴刀,要助他一臂之力,為民除害。
小衣被木棍抽打着,在恐吓聲中陡然匍匐呲牙,拖咬住木棍,恨不得撲過去咬死拿棍的人。
村人一陣驚叫,怒起的人群甚至撿起了石頭砸向它。它被砸的生疼,哀哀叫着想躲到沈塬身後,卻無法靠近。
沈塬推開人群,揮舞着柴刀,對它大聲呵斥。
“去!回山上去!”
小衣在原地踏圈,對他的動作懵懂。
沈塬溫柔的眼生紅。
他說。
“快回去,我找你。”
(六)
牛犢事件到底如何解決的,沈塬已經記不清了。但是他确實不能在被允許留在村中,他和老母被趕出了江下。
小衣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村中常常出現被咬死的山味,像是自作主張的補償。沈塬聽聞後,便去了赤山上。
他去了很久。
沒有見到一只豹子。
他想這樣也好,小衣終究是獸類,歸于山林才是歸宿。可是他開始悵然若失,常常站在新起的木籬邊,卻沒處給他補建。
後來後來。
一個姑娘敲開他的院門,探進頭來,帶着莽撞的率真。
“我要住到你家來!”
(七)
“我要住在這裏。”她在院中轉着,像是打量自己的領地,末了滿意的仰頭,“我要和你住。”
沈塬确信從未見過她。
可是她當真賴下不走了,他要趕她,她就躲在他母親的身邊撒嬌,沖他做着鬼臉。趁他不備就湊近他的身邊。
沈塬沒有見過如此膽大妄為的姑娘。
他當然不可能和個陌生姑娘住。
他在院子裏凍了幾夜。
她就趴在窗邊盯着他,大膽的打量他,奔放又火熱的不像話。沈塬默默扯來舊衣遮擋,對她頭疼道:“你還是盡早回家去。”
她一派天真,“這裏就是啊。”
沈塬嘆氣,決意不再與她廢話。
可是她搖晃着頭,看着滿天星子問他:“我們為什麽不可以住在一起?”
“與禮不合。”
“魚梨是什麽呀?”她問:“可以吃嗎?好吃嗎?他是人嗎?”
一聲長長的嘆息,“......我不想與你同住。”
“為什麽呀!”她倏地像是炸毛。
沈塬想了想道:“我只能和我的妻子住在一起。”
“那我做你的妻子啊。”
沈塬猛然回頭,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窗上懶懶地數着星星。見他回頭,亮晶晶的眸子也望過去。
沈塬又突然轉回身。
陰影下臉紅到耳邊。
(八)
他還沒來得及真的娶這個姑娘,征兵令迅速的調轉到了江下。家家戶戶都在哭聲送別,沈塬原本被趕出江下不算數,可江下都護被征兵的人數吓軟了腿,不肯輕易放過一個。
他不放心母親。
姑娘蹲在他身邊用狗尾巴草逗着野貓,捧着臉悶聲道:“交給我,我很厲害的,照顧娘等你回來不就好了。”她說着探手捉住他的手指,搖晃道:“你會回來吧?來找我啊。”
沈塬看着她的眼,允了。
他臨去時托了曾經的村人照顧他母親,應是同病相憐,雖不樂意,卻願意隔期去看看。
老人蹒跚着送了一裏路。
沈塬心疼了千裏。
姑娘攙扶着他母親,站在坡頭看他走,在要看不見的時候突然大聲喊他。
“沈塬!”
她第一喊他名字,帶着哭腔。
沈塬回頭沖她笑笑,卻未料到。
一朝東征。
是數十載的光陰。
(九)
戰事猛烈,他從北方一路打到東頭。
他終于又見到了小衣。
豹子沒有定期的出現在他帳外,甚至陪他上陣殺敵。每次待的時間極其短暫,卻會趴在帳口,望他很久。
他家窮,一件鐵甲自己縫補修理了無數次,依舊壞在了一場戰争中。小衣圍着破甲轉着圈,忽地叼起來跑掉了。
半年後村人從江下梢帶給他一件老舊卻結實的甲,他翻開肩頭,摩挲着歪歪扭扭的笨拙針腳,心頭卻暖出花。
他想娶這樣的姑娘有什麽不好呢。
他想回去就娶她吧。
如果她依舊願意的話。
他想告訴她心意吧。
他想......
他甚至想到了多年後兒孫圍繞在他和她的膝邊,她還會不會一臉天真的問他“魚梨是誰呀”。
小衣看着他沉浸,漆黑的瞳眸有說不清的纏眷。
(十)
後來沈塬做了一個夢。
夢裏姑娘捉着他的手搖晃着,問他:“魚梨現在同意了嗎?”
“嗯。”沈塬溫柔的揉揉她的發,“當然同意。”
“為什麽呀。”
“因為你是我的妻,與禮相合。”
“你開心嗎?”
“很開心。”
她也開心,輕輕咬了咬他的指尖,道:“疼嗎?”
“不疼。”
“我啊。”她踮腳摸了摸他的發,沖他笑的十分燦爛,眼淚卻咕嚕嚕的掉下來,她哽咽着道:“我很厲害的,我照顧了娘也照顧了你。我從很遠的地方讨來這幅皮囊,我想要和你永遠在一起,我......我......沈塬......”她抽噎着,啞聲喊着他的名字。
沈塬狼狽的給她擦眼淚,可那淚像是怎麽也擦不完,她像個小孩子,大聲哭着,用他的衣袖擦着鼻涕。
“沈塬......我等不及啦......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終)
她真的走了。
小衣死在了他的戰場,他不舍得埋葬它,帶着骨灰回到江下。母親已經老化塵土,聽聞被她照顧的很好,最後也是含笑而終。
可是她突然就消失了。
沈塬如何也找不到她。
他找啊找。
找遍了江下,找遍了北方,找遍了沿途。他總是在重複着問不同的人。
“你見過這樣的姑娘嗎?那是我的妻。”
他終究變成了孤身一人。
他再沒有歸去的地方。
“你妻名何?”
“沈衣,她叫沈衣。”
滄桑的臉上溫柔平靜,發間已經有了星白。他的寒衣破舊,他腰側帶着骨灰。
最後他掀起簾,回首對清袅道。
“多謝,再會。”
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