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江南
秦恪看了孫道長一眼,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旭之,你将你的人喊進來,請孫道長去院中喝杯茶。”
裴熙不缺護衛,但為了表示對代王的尊重,若無代王的允許,他絕對不會讓這些護衛進門代王家的大門。如今好容易等到秦恪這麽一句,一直守在門外的程方立刻小跑着通過庭院,将裴熙所帶的八名護衛喊進來,将孫道長恭恭敬敬地“請”到了庭院中,順便也将矯健少年扛了起來,一道帶了出去。
秦恪見狀,示意程方将門帶上,又下意識地看着女兒,想讓她也一道離去。見秦琬眼睛亮晶晶地,完全沒想走的意思,秦恪只得無奈地笑了笑,寵溺道:“裹兒,別站着了,去将你的小凳子給搬過來。”
秦琬用力點頭,迅速跑到牆腳,将一個小小的凳子搬了過來,熟門熟路地放到秦恪身邊,笑眯眯地坐下。
她年紀本來就小,個子雖比年紀相仿的閨秀高一些,卻也沒超出太多。如今這麽一坐,竟是整個人都小了一截,看上去可愛到了極點。
這一刻,裴熙忽然明白,代王為什麽樂意這個女兒小尾巴似地跟在身邊——他要是有個這樣聰明好玩,如花似玉的閨女,他也樂意寵着啊!
想到閨女,那就必定想到羅氏;想到羅氏,裴熙就一陣膩歪。故他單刀直入,正色道:“事涉趙王,這撥人又來得太巧,不可信。”
望着裴熙神采飛揚的樣子,秦恪嘆了一聲,溫言道:“旭之,你驕傲自信,聰明絕倫,我本不該說那些庸俗的,容易蒙蔽你光彩的話語。但人活于世,無論做人還是做事,都得保留幾分,寧願和氣一些,也莫要做得太絕。”說話做事太刻薄,不僅有失氣度,還容易得罪人啊!
對這種老生常談,裴熙十分不以為然,心道代王殿下你為人處世難道不夠和氣麽?梁王巫蠱謀逆,東窗事發,本與你無甚關系,偏偏穆皇後想來個一石三鳥,因你和梁王胞弟衛王的關系不錯,就故意牽強附會,攀扯于你。在你最艱難的時候,那些你曾施與過恩惠,留過幾分臉面的人,誰幫你說了一句話?
看在秦恪對自己不錯的份上,裴熙沒明着刺這位長者,只是搖了搖頭,态度異常堅決:“真正正直的人,絕不會因私廢公,為我一點口德的不修,就往死裏整我,更何況……”他的目光落在門扉上,唇角揚起一個譏諷的弧度,“大郎君也應知曉,這個姓陳的小子自稱來自耕讀之家,家境頗為殷實,那麽就必定族中有人在縣衙甚至府衙為胥吏,指不定還是個主簿、功曹之類的角色。這樣的人家,在當地縱談不上名門望族,也算得上是有頭有臉。江南沈家仗着趙王威勢作威作福,将兩戶人家逼到如此境地,竟無人敢說一句公道話。若要說與人為善,怕是無人比當地的官員做得更好了。”
他這樣偷換概念,倒是弄得秦恪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麽。這位代王殿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見裴熙自信的模樣,只得頹然道:“你說得沒錯,四弟……确實過了。”
“四叔?”秦琬雙手托着腦袋,有些疑惑地望着父親,“這個沈家,是阿娘家裏麽?和四叔有什麽關系呢?”
秦恪聽了,剛要板起臉,見女兒一臉天真無辜,又洩了氣。只見他俯下身來,柔聲道:“裹兒千萬別在你阿娘面前說這種話,谯縣公府與江南沈家怎麽可能一樣?你阿娘的家族雖傳承不過五代,卻有六人上了忠良祠,谯國公更是配享太廟。這樣的家族,仰無愧天,俯無愧地,而江南沈家……”秦恪眼中流露出一絲輕蔑,不屑道,“不過是區區鹽商罷了。”
秦琬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父親:“鹽商?可,可阿耶說過,四叔的母親是沈昭容,昭容是九嫔的第二個,身份尊貴非凡,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讓一個出身商家的女人當?哪怕她生了兒子,也是不可能的啊!
“家譜不是這麽寫得罷了。”秦恪素來不大喜歡趙王,沈昭容的眼皮子又比較淺,梁王和齊王既是兄長,又得聖人寵愛,生母位分還高,這兩母子惹不起,故欺負秦恪這個皇長子是常有的事情。秦恪自知生母落了穆皇後的臉,忍忍穆皇後也就罷了,何況穆皇後也就是冷落他,很少明着打壓,倒是沈昭容……對這母子倆,秦恪自然不會給什麽好評價,在女兒面前亦不給對方留面子,“前朝末年,吏治腐敗,內侍得以封侯,皇帝為吃喝玩樂,竟明碼标價,賣官鬻爵,自然被江南沈家的人撈了不少官身。等到後來,江南大亂,三四十載的時光中,竟改朝換代了兩次。”蓄養兵士,打造铠甲,建立朝廷……哪樣都是燒錢的事情。
新皇帝需要錢,江南沈家需要向上爬,二者一拍即合,互利互惠,雙雙給自己蒙上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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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家族,慣會随風而倒,誰強就支持誰。聖人還是秦王的時候,曾任南征統帥,率夏軍打下南方,一統天下。江南沈家見宋庭被滅,大夏入主建康,連忙送上自己精心培養的,本打算為宋後主準備的美人兒。聖人呢,為了安撫人心,表明南北都是一家的态度,便将這些美人笑納。誰料沈昭容的運氣會這麽好,明明是個連媵的名分都撈不到的侍妾,才侍寝幾次就有了身孕,生下趙王,後來更是憑資歷和兒子,還有她來自江南的特殊身份,竟撈到了一個昭容之位?
想起往事,秦恪不由唏噓。
三十年前的江南,有兩位衆所周知的絕色佳人,并稱“江南雙姝”,即宋後主的女兒廣寧公主,以及廣寧公主的表妹,出身江南第一世家,外祖母為南梁公主,母親為南宋公主的白氏。這對表姐妹美名遠播,王孫公子為求她們為妻,就差沒将頭給打破。
聖人滅了宋庭,俘虜了宋後主之後,直接派軍隊将這兩位佳人送到長安,交給太宗處置。按理說,這兩人估計就是被太宗收入宮中,成為妃嫔一員的命。但不知怎的,聖人的嫡親兄長,當時的太子,見了尚未入後宮的廣寧公主一面,對之一見鐘情,便懇請太宗将廣寧公主賜給自己,也好安江南局勢。
太宗對女人一貫不放在心上,聽見兒子索要,二話不說,直接将廣寧公主賜給太子做良娣,又以秦王孺人郭氏無出為理由,将她降為媵,把白氏賜給當時還是秦王的聖人做孺人,還對群臣笑道,兩姐妹服侍兩兄弟,正是一段佳話。
江南世家對廣寧公主和白氏寄予厚望,期盼她們得到太子和秦王的寵愛,最好能生下流淌着南北雙方皇室血脈的孩子,以另一種方式瓜分秦家的天下。廣寧公主不負衆望,将太子迷得神魂颠倒,置太子妃和三個嫡子于不顧,唯有廣寧公主一人是命。
廣寧公主仗着美貌,無往不利,人生最大的屈辱莫過于國破家亡之後,聖人未曾将她放在眼裏,沒被她的絕色姿容所迷。她見太子對自己言聽計從,為報複聖人,就蓄意挑起太子對嫡親弟弟的不滿和懷疑。太子呢,本來就心眼狹小,見不得弟弟比自己更受太宗和明德皇後的喜歡,因聖人的一再退讓,他本已漸漸放下了嫉恨,卻又被廣寧公主挑起,做出諸多瘋狂之事。以至于太宗皇帝忍無可忍,廢去太子,将之貶為荊王。至于廣寧公主……雖說皇室對外公布說她“得了疾病”,面容盡毀,不幸故去,予以妥善安葬。但秦恪和裴熙都知道,被葬于皇家陵園,享受香火祭祀的那個并非真正的廣寧公主。
太宗皇帝恨極廣寧公主,認為她毀了自己的嫡長子,怎會讓她安眠于地下?真正的廣寧公主,早被挫骨揚灰,靈魂永鎮,至死不能解脫。
江南世家絕了這一希望,又将目标轉到白氏身上,只可惜,白氏的際遇與廣寧公主正好相反——聖人壓根不喜歡她,卻對足夠尊重,一路秦王孺人、太子良娣、聖人德妃坐過來,地位穩穩當當,就是無寵亦無子,最後只得抱養了個女兒過來,過着冷冷清清的日子。
江南的這些世家大族,不是沒想過向聖人送美女,但白氏那樣的傾城絕色,聖人都能無動于衷,為大夏統治穩固,為北方士族的利益,對她敬而遠之,何況這些江南高門的女子?待到後來,江南世家定睛一看,聖人的諸位皇子中,竟只有趙王一個承載了南人的血脈,與他們有着天然的親近和聯系。
事情到了這一步,縱再怎麽看不上江南沈家的鹽商出身,江南的士族也少不得與沈家套交情,也好和趙王搭上關系。沈家呢,本來就是經商起家的,利字當先,底蘊不足,這一來二去……可不就讓沈家如此嚣張,跋扈到了在江南一帶草菅人命,旁人也敢怒不敢言的地步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