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本性難移
衛德音的住處位于昭陽殿旁的榮音殿,殿名是今上親自取的,有“以音為榮”之意,足以見得這位小公主在帝後二人眼中多麽重要了。榮音殿位于太液池北面,走了一刻鐘,再穿過一條青石小路就到了。
那兩個小家夥走得太快,蘇禧追上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跑遠了。她提着裙襕,不得不走快了兩步,臉頰因為着急泛上了薄薄一層粉色,裙子上的七璜玉佩相撞,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倒不顯得倉惶,青蔥水嫩的小姑娘,便是跑起來也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轉過了一道月洞門,總算看到了蘇柏羽和衛德音的身影。蘇禧腳步慢了下來,裙襕上飛揚的璎珞八寶紋也随之落下了,蓋住了底下那雙粉緞繡蝶戀花紋的鞋子,她松了一口氣道:“你們別走太快了……”
話音未落,擡眸看見了站在蘇柏羽和衛德音對面的兩人。
一個穿着天青色錦袍,臉上挂着溫煦的笑容,是大皇子衛季常。
另外一個……蘇禧瞧着神色自若的衛沨,下意識捏緊了手心的裙子,莫名其妙地湧上來一股心虛感。過了一會兒,她屈了屈膝,低頭道:“見過大皇子,見過衛世子。”
衛季常含笑點點頭,因不能開口,身旁穿青色曳撒的內侍道:“姑娘請免禮。”
想必蘇禧來之前,衛德音已經跟他們說過話了,這會兒仰着頭,看向衛沨道:“世子哥哥,羽哥哥不相信你給我做了一個連環鎖,他說那是禧姑姑才會做的鎖,我正要帶他去我屋裏看看呢。”
衛沨微微擡了擡眉,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禧姑姑?”
分明是很正常的稱呼,可從衛沨口中說出來,用他那慣有的不緊不慢的語氣,語調沉緩,微微上揚,沒來由地讓蘇禧的臉頰一紅。
衛德音是跟着蘇柏羽叫的,蘇禧原本覺得沒什麽,衛德音與蘇柏羽差不多大,她叫蘇柏羽哥哥,叫自己不正是姑姑嗎?可是她卻忘了,衛德音也管衛沨叫哥哥,這麽一來就亂了輩分,難不成衛沨也該叫自己一聲姑姑?蘇禧臉上一窘,實在沒法想象平白無故多了一個這麽大的侄子。
衛季常見蘇禧一臉窘迫,嘴邊的笑意越來越深,彎腰牽住了衛德音的手,指了指榮音殿的方向,意思是他帶着他們回去。
衛德音沒有多想,一手拉着衛季常,一手拉着蘇柏羽,回身看向衛沨道:“世子哥哥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衛沨立在原地,唇畔噙笑,眼睛看着蘇禧道:“世子哥哥有話對你的禧姑姑說。”
這裏已經靠近衛德音的榮音殿了,周圍沒什麽人,所以衛沨才敢明目張膽地說出這番話來。
眼瞅着衛德音和蘇柏羽走遠了,一眨眼就剩下他們兩個。蘇禧忙走快了兩步,想跟上去,只要不跟衛沨單獨相處就行。只不過一路過衛沨身邊,就被他順勢抓住了手,他的手寬大有力,把她整只手包了進去,怎麽甩都甩不掉。蘇禧急急道:“放開我,會被人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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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沨笑了笑,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也就是說,不被人看見就行?”
沒等蘇禧反應過來,他便帶着她往前面的假山走去。
假山周圍種着花草,後面有一個入口。衛沨帶着蘇禧走入假山裏,裏面陰涼,空間不大,剛剛好能容納兩個人。衛沨站在蘇禧面前,兩人之間不可避免地緊挨着,他環着蘇禧的腰,在她耳邊問道:“這裏可以麽?”
蘇禧沒有吭聲。
山洞裏光線昏暗,她又垂着小腦袋,衛沨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感覺到她的不對勁,一只手擡起她的下巴,低聲道:“幼幼?”
蘇禧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模樣,卻又抵抗不了他的力氣,只好擡手捂住臉頰,聲音囔囔地,毫無預兆道:“我沒有給你繡荷包。”
衛沨動作一頓,過了許久,才問道:“為什麽?”
蘇禧心情很沮喪,一想到自己繡好的那個月兔銜枝荷包就很可惜。她原本沒打算給衛沨送荷包的,可是不知怎麽就管不住自己,不僅繡了,還繡得十分用心,明明可以送給他的,卻因為蘇淩芸而泡湯了。她既埋怨蘇淩芸又埋怨自己,咬着下唇,極力忍住自己語氣裏的哭腔,“……不想繡。”
衛沨定定地看着她,繼續問:“為什麽不想繡?”
蘇禧沒有繼續說下去,昨日燙傷的手指頭還在隐隐作痛,她語氣帶了點懇求,“你不要問了。”
衛沨執意要問,他試圖拿開蘇禧捂着臉的手。蘇禧也是執拗,就是不讓他看,可是她的力氣哪裏敵得過衛沨呢?不一會兒,就被他掰開了兩只手,一雙紅紅的眼睛暴露在他面前,他盯着她的眼睛問:“幼幼,為什麽不想繡荷包?”
蘇禧不語。
衛沨的眸子沉了又沉,貼近她的小臉,嗓音低低的:“還是說,只是不想給我繡?”
蘇禧眼神露出一絲迷茫,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什麽?”
衛沨擡起一只手,輕輕婆娑她柔軟的唇瓣,臉色不太好看,“聽說慶國公夫人去将軍府說親了,你打算以後只給那位傅表哥繡荷包麽?”
蘇禧驚訝張了張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這回事,他是怎麽知道的?那日慶國公夫人來,她以為只是單純的串門兒,沒想到是來說親的?衛沨究竟在将軍府藏了多少眼線,連這種事情都知道?她下意識搖頭,辯解道:“不是,我沒有給少昀表哥繡過荷包。”
少昀表哥。叫得倒是親熱。
衛沨俯身咬了咬蘇禧的唇瓣,許是心情不悅,故意咬得狠了一些,就聽那小丫頭輕輕地“唔”了一聲,痛得擰起了眉心。他道:“那你想給誰繡?”
蘇禧答不上這個問題,只有選擇沉默。
可是衛沨卻不打算放過她,一步一步地緊逼:“嗯?幼幼。”
蘇禧被他逼得沒有一點退路,心裏堵着氣,也不知道是氣他還是氣自己,開始在他懷裏掙紮,不管不顧地推搡他的胸口,急道:“都不想,不想給你繡荷包,也不想讓你親我,更不想你總是對我動手動腳。少昀表哥都知道讓老夫人來說親,你卻只知道占我便宜,我才不給你繡……”
衛沨頓了頓,神情有些莫測。
蘇禧推開他之後,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轉身飛快地跑出了假山。
蘇禧之所以沒跟衛沨說實話,是因為覺得太丢人了。分明說了不給他繡荷包,轉頭就乖乖地繡好了不說,還被人給扔進火堆裏燒了。況且便是說了也不能改變什麽。
蘇禧離開許久之後,衛沨才從假山裏走出來。
他叫來了李鴻,道:“去将軍府打探一下,近日發生了什麽。”
眼下宮宴尚未結束,李鴻不确定道:“世子爺,現在就去?”
衛沨掀眸看了他一眼,烏目幽深,什麽都沒說,但卻讓李鴻莫名的背脊一寒。
李鴻見自家世子爺心情不好,立即改口道:“是,小人這就去。”
這廂,太液池旁,不知不覺過去了一早上。賞花宴結束後,各家都準備離去,殷氏也向皇後娘娘告了辭。
只不過衛德音卻舍不得蘇柏羽走,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道:“柏羽哥哥,你下回還會入宮找我玩嗎?”
說實話,蘇柏羽是不太想來了,宮裏一點也不好玩,人又多,規矩也多,這不許那不許,做什麽都沒意思。而且面前的小丫頭話也很多,剛才他去了她屋裏,她的嘴巴從頭到尾就沒有停過,蘇柏羽最怕吵鬧,強忍着才沒有說出那句“聒噪”。好不容易要回家了,他看着一臉期待的衛德音,半響沒回應,用沉默表達了自己的拒絕。
衛德音眼裏的希冀一點點黯下來,抓着蘇柏羽的小手也慢慢松了,耷拉着頭,很失望的模樣。
蘇柏羽瞧着她的模樣,糾結了一會,不太情願地“嗯”了一聲。
衛德音重新擡起頭來,眼睛亮了亮,“嗯是答應的意思嗎?”
蘇柏羽點點頭。
将軍府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蘇柏羽不得不走了,衛德音這才笑容璨璨、心滿意足地跟他道別。
回去的路上,蘇禧坐在馬車裏,垂着眸子,若有所思地捏着手裏的玉佩。
聽雁道:“姑娘,這玉佩真好看,以前怎麽沒見您戴過?”
蘇禧慢吞吞地“唔”一聲,道:“這是唐姐姐送給我的,聽雁姐姐真有眼光,這塊玉佩是用羊脂玉打磨的,聽說價值千金呢。”
對面的蘇淩芸擡了擡頭。
聽雁驚嘆道:“這麽值錢,唐姑娘出手真大方。”
蘇禧抿唇笑了笑,沒有接話。唐晚的父親是兩淮鹽運使,唐家家底殷氏,唐晚也一向出手闊綽,花起錢來大手大腳的,但是這個玉佩卻并非唐晚送的,是蘇禧有一回上街時相中的,因為喜歡這塊玉的玉色,所以不惜花大價錢買了下來。今日出門時蘇禧把這塊玉佩放進了荷包裏,此時才拿了出來。
蘇淩芸看了一眼蘇禧手裏的玉佩,玉色瑩潤,細膩光滑,委實是難求的好玉。
蘇淩芸心裏惱着蘇禧今日在衆人面前說出那番話,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向她借了首飾,所以一直沒跟她搭話。眼下見蘇禧随手就拿出了一塊價值千金的好玉,忍不住又想起了蘇禧那個擺滿首飾的五層亮哥櫃子,心裏又酸又妒,捏了捏裙襕。
蘇禧與聽雁說完話後,就把玉佩放到了一旁,自然而然地談論起了另一個話題。
馬車很快到了将軍府門口,蘇禧扶着聽雁的手下了馬車,全然不覺自己落了什麽。
馬車裏,蘇淩芸看向蘇禧遺忘在馬車裏的羊脂玉玉佩,玉佩靜靜地躺在那兒,顯得很不起眼。過了一會兒,她掀開簾子看了看,蘇禧已經走遠了,她的丫鬟在外頭道:“六姑娘,您不回府嗎?”
蘇淩芸眼神閃爍,一言不發地放下了簾子,很快又從馬車裏出來,道:“走吧。”
傍晚,蘇禧去了秋堂居,把自己丢了一塊玉佩的事跟殷氏說了。
殷氏便問了她在哪裏丢的,蘇禧如實回答了。
殷氏遣身邊的魯嬷嬷去後院問了問看管馬車的人,那人把馬車裏找了一遍,不見蘇禧的玉佩。今日坐過那輛馬車的只有蘇禧和蘇淩芸兩人,魯嬷嬷去了二房,到蘇淩芸屋裏找了一遍,果真在抽屜裏找到了蘇禧的羊脂玉玉佩。
魯嬷嬷就将這事跟殷氏說了。
本來丢了一塊玉佩算不上什麽大事,不過蘇淩芸明知道那是蘇禧的玉佩,卻在拾了玉佩之後非但沒有還給蘇禧,反而自己藏了起來,這便是品德修養有問題了。
殷氏為此把二夫人郭氏叫到了跟前,針對她沒有管教好子女一事數落了一通,并罰了二房兩個月的月例,還讓郭氏每日抄寫一遍經書反省。
郭氏本來就不待見蘇淩芸,如今因為蘇淩芸被殷氏莫名其妙地罰了一頓,心裏自然不痛快。一回到二房就把蘇淩芸叫到了堂屋,不由分說地打了她一個耳光,罵道:“不知羞恥的東西,不是你的東西你也好意思拿?我的臉都讓你給丢盡了,平日裏念的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也不瞧瞧你自己是什麽身份,配得上那玉佩嗎?還有那幾樣首飾,我怎麽不知道府裏發過那樣的簪子?是不是也是你偷的?”
蘇淩芸捂着臉頰,眼裏蓄了淚,搖頭道:“不是……那是禧姐兒送給我的。”
郭氏冷哼一聲,“平白無故的,她為什麽送你東西?大房的人都沒安什麽好心,劉嬷嬷,你去她屋裏,把她那幾樣首飾找出來,都給我扔了。”
劉嬷嬷是郭氏的陪嫁嬷嬷。
劉嬷嬷應了一聲是,領着兩個丫鬟去了蘇淩芸的屋裏。
蘇淩芸忙要阻止,着急道:“不要,太太……”
郭氏哪裏會聽她的懇求,等劉嬷嬷把那幾樣簪子、耳墜找出來後,眼睛一眨不眨地扔進了廚房燒火的爐子裏。回身見蘇淩芸心疼得臉色慘白,心裏總算好受了一些,嘴上卻道:“大夫人說我沒教好你,才縱容了你的貪欲。明日起你和楊氏屋裏的東西一切從簡,每日去佛堂罰抄三遍經書,抄完了拿給我看,不抄完不許吃飯。”
楊氏是蘇淩芸的生母。
殷氏罰了整個二房的月例,日後兩個月二房都得緊着過了,這一切又都是蘇淩芸惹出來的,郭氏自然要從蘇淩芸這裏下刀子。至于抄經書,郭氏自己都得抄,又怎麽會少得了蘇淩芸呢?
當晚,蘇禧從聽雁那裏聽說了二房的經過,扁了扁嘴,一副“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
聽雁一邊給她手指頭長泡的地方抹藥,一邊氣哼哼道:“六姑娘這是活該……姑娘好心好意給她送簪子,她還故意扔您的荷包。奴婢瞧着都快氣死了,也就您好脾氣,還忍了她那麽長時間。換做是奴婢,當時撸袖子就跟六姑娘打起來了。”
蘇禧被她的語氣逗笑了,小臉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
聽雁嘆了一口氣,道:“若不是這次姑娘您丢了玉佩,還不能讓六姑娘受到教訓呢。”
蘇禧眨眨眼,她沒告訴聽雁,自己是故意把玉佩落在馬車上的。
蘇淩芸既然能不問自取地拿走她的荷包,想必也不會放過一塊價值千金的玉佩。
事實上,蘇淩芸果真是應了那句話——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頭,晉王府。
衛沨坐在書房裏,聽一位穿着秋香色襦裙的丫鬟彙報當時的情況。
丫鬟說完之後,衛沨一陣沉默,眉心微蹙,過了許久,才緩緩問道:“她的手怎麽樣?”
丫鬟名叫荷香,是二房一個不起眼的三等丫鬟。“回世子爺,奴婢不在跟前伺候,并未看清九姑娘手上的傷勢。只不過九姑娘身邊的大丫鬟瞧着很緊張的模樣……”
衛沨面無表情,沒有再問。今日他遇見蘇禧的時候,難怪覺得她不對勁,他一握着她的手,她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他以為她是怕被人瞧見,所以不喜歡自己的碰觸,沒想到……那個小傻子,她是不想要自己的手了麽?
衛沨從椅子上站起來,大步往外走去。
李鴻忙追上去道:“世子爺,這麽晚了,您去哪?”
衛沨沒有回答,人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