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天早上, 侯曼軒接到了一通來自龔子業的電話。他調侃地說:“我不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會找我了?上次給你名片時, 我留了這麽酷的背影給你,結果分分鐘被打臉。侯小姐,你是業務能力太強,所以人際一點也不需要維護了麽。”
當天中午飯後,她就和經紀人去東萬娛樂見了龔子業, 他帶她見了部分電影主創。東萬娛樂和環球影業投資的電影叫《紅舞鞋》,是一部講述芭蕾舞者追逐夢想的歌舞片。很巧的是, 龔子途、鄭念和祝偉德也在場。
祝偉德紮着低馬尾, 皮膚曬黑了一些,身穿一件棕黑條紋的襯衫,兩條長臂舒坦地在沙發靠背上展開。見侯曼軒進了房間, 擡頭對她露出了非常友善的微笑。這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更令人意外的是, 祝偉德是龔子途邀請來的, 鄭念是這部電影的女一號。這也是她會和龔子途同時回國的主要原因。導演對鄭念的評價是:“我很看好鄭念,她從小學跳芭蕾, 又有我需要的那種清新的氣質。這種氣質即便老戲骨演得出來, 也很難改善觀衆的審美疲勞。子途, 感謝你讓我發現你朋友這支潛力股。”他并不知道她和龔子途的關系。
龔子途微笑:“不謝,念念應該比你更期待這次合作。”
“是的是的, 我做夢都沒想到有機會演電影女一號, 還能和子途合作。”鄭念捧着滾燙的臉, “子途, 你會參演嗎?”
“不會。”
“我倒是希望他能演啊。他只要點一下頭,我立刻給女主角加一個學生時代初戀情人的角色。他什麽都不用做,拿着一把小提琴站在林蔭下回眸淡淡望一下鏡頭就可以了。就不說《紅舞鞋》了,不管是我哪一部電影,他只只要給拍兩分鐘,片酬都給這個數。”導演比了個“OK”的手勢
“林導,我就是一個唱歌的,你就放過我吧。”
“回眸看鏡頭需要什麽演技啊?你拍那麽多寫真,還會怕一下回眸?算了算了,我才是傻子,跟投資人談什麽片酬。”導演翻了個白眼,又轉頭對侯曼軒,“至于侯小姐,其實我們說要讓你來演女配角,有點挂羊頭賣狗肉了。我們主要是希望你能為《紅舞鞋》寫歌并且演唱。”
“總共有多少首呢?”
“二十三到二十五。”
其實這是挺不錯的鍛煉機會,但想到身邊坐着龔子途和鄭念,她就搖搖頭:“太多了,我可能沒時間。”
“不用擔心,還有子途和祝先生幫你。”
“不是,我真的沒有時……”
她話還沒說完,鄭念就搶先說:“你們真是的,曼軒姐姐時間排不過來,不要勉強她了啊。子途加祝老師還不夠嗎?一下請那麽多尊大神,小心過滿則虧哦。”
Advertisement
一直安靜的龔子業突然開口了:“需要女歌手,侯小姐是必要的,我弟倒是無所謂進不進組。”
“女歌手可以找珍珍姐呀,和父親一起合作,她肯定能發揮很好的。”
“祝珍珍也很不錯,但她的風格不适合這部電影。”龔子業雖然性格冷冽,但說話一向滴水不漏。哪怕以前不怎麽接觸娛樂圈,他也知道把“唱功不行”換成“風格不适合”。他又看向侯曼軒,語氣柔和而态度堅定:“侯小姐,我非常堅持要你加入。簽約金額你開。”
雖然侯曼軒心裏的不樂意居多,但言銳對這個合作卻非常樂意。他把她叫出去談了二十分鐘,各種費盡口舌告訴她,這是一個擴大國際市場的好機會,而且報酬也好商量,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讓她務必要答應。
抛開對那三個人的成見,她也覺得這個挑戰很不錯,糾結了一下還是同意合作了,當天下午就和東萬娛樂簽好了合約。但是,她一直沒弄明白,龔子途是怎麽和祝偉德化幹戈為玉帛的。他們談笑風生的樣子,就好像曾經揭穿祝偉德女兒老底的人不是龔子途,而是另有其人一樣。
她不能理解龔子途的腦回路,但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想和祝家這對父女有太多聯系。所以,她和言銳也是最早離開東萬的。
他們剛等到電梯,龔子業就追了出來:“侯小姐,明天晚飯時間有空麽?”
侯曼軒按住電梯門,不讓它合上:“有,怎麽了?”
“我想請你吃個飯,聊聊《紅舞鞋》的商業合作部分。”
“可以呀。”
“明天下午五點半到六點之間你在哪裏,我過來接你?”
“我應該一天都會在公司吧。其實這種商業部分還是要找阿銳,我聽你們聊聊就好。”侯曼軒笑着看看言銳,“阿銳,明天你也會在公司吧?我們一起去?”
言銳快無語死了。侯曼軒離婚後這三年私生活都是怎麽過來的?天天在家帶孩子嗎?反應這麽遲鈍,活該一直單身。
“你有病。我才不去。”言銳一掌打開她的手,進電梯猛戳了幾下按鈕,一邊戳一邊鄙視地看着侯曼軒,“我先打車回去了,你自己開車回去。記得不要在公共場合聊太晚了,你和龔先生約好時間明天慢慢聊。”
随着電梯門緩緩合上,侯曼軒看見言銳指了指她,又點了點他自己的太陽穴,再憋着嘴擺了擺手。
“他什麽意思啊……”侯曼軒莫名地看着關上的電梯門。
龔子業低頭淺淺一笑,又擡頭看向她:“那就這麽說好了,明天下午我來接你。”說完,他為她按下電梯按鈕。
開車回家的路上,侯曼軒的手機在副駕座位上震了兩下,是收到短信的提示。她沒回應,打算回家再看。過了十五分鐘,手機鈴聲響起,是《My Bride》的純音樂版。這個鈴聲讓她條件反射挺直背脊。然後她拿起手機,真的看見屏幕上出現了“兔兔”兩個字。
從四年前雨夜分手之後,她就再也沒接到過這個號碼的來電了,因此連名字都沒有改過。真羞恥……等到家以後就把名字改掉。她按下了接聽鍵:“喂。”
沒有聲音。侯曼軒又“喂”了一聲,電話那一頭才傳來了龔子途的聲音:“我想跟你說說《紅舞鞋》的事。”
“哦,好啊。”雖然最近他們頻繁見面,但這還是他回來以後第一次和她通電話。她留意到了他連稱謂都省了,大概是有些尴尬吧。只是這些都不太重要了,聽到他的聲音,她居然有一點心痛。
“你看了劇本嗎?”
“我剛才拿到本子呢,只看了開頭一點點。”
“那你看到男女主角在雨後彩虹下的初遇那一段了嗎?”
“看到了。畫面感很強烈呢。”
“那你覺得這裏要什麽樣風格的歌舞比較好?”
那是16歲的女主角經歷了千辛萬苦終于拿到理想芭蕾舞團的錄取通知書的場景。她心情很好,穿着小皮靴在路上就跳起了舞,然後撞到了剛被炒鱿魚、情緒低落正在收傘的男主角。男主角衣服被傘上的雨珠濺濕,正想發怒,卻被她燦爛的笑容感染了。她一邊抱歉而快樂地說着“對不起”,一邊腳步輕盈地繞着他轉了一圈。回憶到這裏,侯曼軒說:“要激情、快樂、有生命力的歌曲。”
“我也這麽想!”龔子途立即接道,“四四拍,每一拍都要有三連音,瘸腿節拍,讓人聽了就想跳舞那種。”
侯曼軒想着女主角跳舞的畫面,又按龔子途說的風格哼了幾秒随意發揮的調子:“Shuffle?很棒。”
“就是你哼的這種Shuffle。歌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全世界都知道她的美》。”
侯曼軒笑出聲來:“很好,很适合。”
“你也這麽想對嗎?可是導演不這麽想,他說要憂傷的,理由是男主角很憂傷,結局也是悲劇。我跟他辯論了兩個小時,說整個故事都是圍繞着女主角轉的,這裏視覺也是女主角的,一開始一定要有激情。歌舞劇、文藝片不代表就要跟死氣沉沉挂鈎啊。導演說我是音樂人,不懂影片首尾呼應和所謂宿命感的藝術……等等,你不會也認為我是為了突出念念才這麽想的吧?”
“我完全贊同你。而且這裏一首不能是Bebop、Swing、Bossa Nova,只能是Shuffle……嗯,其實Bossa Nova也還可以吧……”侯曼軒轉動方向盤,把車開進了停車場,又換另外一只手拿電話,“哎呀,不行,Bossa Nova太輕靈又變幻莫測了,還是要Shuffle。”
“Shuffle。架子鼓和貝斯。”
“镲音要配長號獨奏。”
“獨奏和歌唱部分交替進行。”
“歌唱部分還要高亢,不要長顫音,要有點沙啞。”
龔子途打了個響指:“完美。我們想的是同一首歌。我要把你的意見全部告訴導演,他什麽都不懂。”
“好呀。”侯曼軒把車停好,然後拿好随身物品,下車關門,“看來你對這部電影很上心。”
“第一次參加歌舞劇制作,驗證實力的時候,當然要上心。那你覺得男主角倒黴情節裏,用什麽配樂比較好?”
“這一段劇情我還沒看到呢。”
“你在哪裏?”
“我們家樓下停車場。”
“那你回家坐下來看看劇情。”
侯曼軒本來想說等她看完劇本再談,但龔子途如此投入,她有點不忍心打斷他的熱情,于是加快腳步回到家中。然而,剛打開門的剎那,就有一個小小的東西飛撲過來,黏在了她的小腿上。她用耳朵和右肩夾住手機,拿起《紅舞鞋》的劇本,把龔小萱抱起來,朝保姆丢了個眼色示意關門,然後一邊拍着龔小萱的背,一邊往樓上走去。
龔子途還在電話裏有些氣憤地說:“你不知道,今天我和導演聊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特別想退組,但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審美。跟你确定以後我更确定了,審美有問題的就是導……”說到這裏,龔小萱又用黏答答的聲音喊了一聲:“Flamingo!”
龔子途停了停說:“你女兒?”
“嗯啊。”侯曼軒捏了捏龔小萱的臉,“小萱萱,今天你學了新單詞呀?你知道Flamingo是什麽嗎?”
“就是小鳥鴨!”
這一聲喊出來,龔子途忍不住笑了兩聲:“好萌啊。”
侯曼軒搖搖頭,繼續對龔小萱說:“不是不是,Flamingo不小的,它腿細細長長的,脖子也細細長長的,站在水裏就像仙鶴一樣,但羽毛顏色更燦爛哦。”
“腿細細長長的,脖子也細細長長的鴨?”龔小萱腦袋朝一邊歪了歪,黑黑亮亮的劉海也跟着滑到一邊,露出兩條茸茸的小細眉毛,“那不是奶兔嗎?”
“奶兔?”被點名的龔子途明顯狀況外了。
“咦,小萱,不要亂說話,現在跟我打電話的就是奶兔哦。”
龔小萱驟然睜大眼,猛地從侯曼軒懷裏掙脫出來,跳到地上,一溜煙地就跑到了沙發背後,然後雙手抓着沙發邊緣,偏着頭,只露出兩只大眼睛,一聲不吭地看着媽媽。
侯曼軒笑得不行了:“居然害羞了。”
龔子途迷惑地說:“為什麽她會知道我的外號?”
“我女兒在雜志上看到你的照片,對你一見鐘情了,說要嫁給你呢。”說完這句話,侯曼軒發現龔小萱兩只手都握成了拳,再用饅頭般的小拳頭擋住兩只眼睛,被她逗得不行,于是故意說,“來,小萱,你不想聽聽奶兔說話嗎?”
龔小萱用小拳頭揉着眼睛,扭扭捏捏地走過來,接過手機,說話聲音糯糯的:“喂,你真的是奶兔嗎……是鴨,我是侯小萱鴨。媽媽好奇怪哦,居然姓侯,那不是猴子嗎……對的,媽媽好漂亮,那就是漂亮的猴子了哦……嗯,我今年三歲了!奶兔你多大了鴨……哇,你真的好大哦,那我不要嫁給你了,還是媽媽嫁給你比較好……”
侯曼軒差點過去搶電話,但想想她說都說了,算了……
“我們家都有媽媽、我還有黃阿姨……我最喜歡吃白糖拌西紅柿,還有牛軋糖,但媽媽說,牛軋糖對牙齒不好,不能天天吃……我不知道那是什麽雜志鴨,是媽媽買的,一直從大溪地帶回家呢……”
聽到這裏,侯曼軒終于一把奪過手機,咳了兩聲:“小萱,媽媽還有事要跟奶兔談,你先乖乖去一邊玩啊。”
龔小萱很聽話地自己玩去了。侯曼軒拿起劇本,為自己捏一把冷汗,正想接着談工作,電話那一頭的龔子途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小萱太可愛了,一定跟你長得很像。”
“不像。她比較像她……”侯曼軒沒把話說完,就清了清嗓子,“她跟我眼睛比較像吧。”
“爸爸媽媽都好看,也是明星臉了。”
“是啊,愁死了,前天保姆帶着她去買東西,被廣告公司的纏了八條街。保姆說了,放過這閨女,她才三歲,一點用都沒有。後來還是保姆說,她媽媽是黑社會,對方才被吓跑了。”
龔子途重複着“黑社會”,開心地笑了一會兒:“時間過得真快,你女兒都三歲了。”
“是啊。”
“如果我們沒有分手,孩子也該有三歲了。”
侯曼軒下意識看了一眼龔小萱。她正坐在沙發上低頭玩積木,低垂着眼睛的側臉就是龔子途的縮小版。讓他們父女相認固然很好,但從此以後小萱恐怕就得活在私生子的陰影中了。侯曼軒輕松地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我正拿着劇本,你剛才說的是那一幕來着?”
他們又聊了很久很久,三分之二的時間在讨論工作,剩下的時間會聊到別的話題上。這麽多年沒見,即便是普通朋友都可以更新很多彼此的信息,更別說是他們。原來,去美國這四年,龔子途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最初還是因為亞洲臉孔被兩個大公司拒絕過,跟索尼的簽約金也不算高。他跟侯曼軒學了很多東西,例如每天早上起來跑步、做現場唱跳的發聲練習,每周寫十個作曲片段和一首完整的曲子,也在自己住的公寓裏裝了一個獨立的舞蹈練習室……
挂了電話以後,侯曼軒看了看“兔兔”下的通話時長——2:43:39,莫名感到心情低落。
确實,她和龔子途并沒有聊越界的話題,而且兩個人聊得還挺投緣的。如果只是一個普通單身朋友,這樣煲電話粥也沒什麽問題,她還會心情愉悅。可他是她的前任,他還有女朋友。
現在她也懂了,當初讓她和龔子途發生那麽多矛盾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他對她只有粉絲對偶像的追逐,而是因為不喜歡那個懦弱的、縮在龜殼裏、放棄自己的她。只是當時他年齡太小,不知如何好好處理這樣的關系,也沒有處理好矛盾的能力。現在他有了這樣的能力,她也變得比以往更加堅強,兩個人卻再也不可能了。
于是,她沒有改掉“兔兔”二字,而是直接把他的電話號碼從手機裏删除了。
她用了那麽長的時間去忘記龔子途,雖然并不敢拷問內心深處的自己,但起碼可以表面上過得強大而光鮮亮麗。而現在,重新接觸到曾經的戀人,就像好不容易結痂的疤被揭開一樣,暴露在空氣裏的,都是依然在流血的、不堪一擊的傷口。每次想到鄭念的存在,就像在傷口上撒了一把滾燙的鹽,還不能發出聲來。
她還愛着他,可是已經不想再受傷了。
因此,第二天龔子途繼續在公司會議室和她讨論了兩個半小時的《紅舞鞋》的配樂工作。她控制得很好,沒有再和他聊到別的話題,這份工作也因此得到了巨大推進。下午五點半,她想起和龔子業的約定,跟龔子途說有事先走了。龔子途走出會議室,正好看到走廊裏一排赫威女藝人的黑白藝術照。正中央那一張是侯曼軒的,她側着身子,眼神迷離,一只胳膊折成四十五度舉起來,微彎的手指擋在額頭上。黑色長發被風吹起,幾縷發絲輕掃着她的鼻子和下巴。在他看來,她是這一排女星裏最美的一個。
在工作上他們倆有很多共同語言,現在關系緩和了很多。因為和鄭念沒能分手成功,他也不再執着于與侯曼軒針鋒相對。
以後,他們大概就會一直維持這種合作關系,直到所有的愛與恨都随着時間流逝慢慢磨平吧……
只是現在看着她的照片,他還是無法挪開眼。現在聽到她的名字,還是會覺得痛苦。
已經過去四年了。這場失戀後勁真大。也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才能徹底痊愈。
龔子途站在原地看了照片半晌,忽然會議室裏傳來了隐約的手機鈴聲,卻不是他的。他回到桌旁一看,原來是侯曼軒的手機遺落在了桌子上。
手機屏幕上出現了“龔子業”三個字。他正好奇哥哥為什麽會打電話給侯曼軒,又意外發現,顯示在“龔子業”下面的來電號碼是他哥的私人電話號碼。
這個手機號除了家人和最好的朋友,沒人有人知道。
龔子途腦中空白,直到鈴聲響到停止,他才拿起自己的手機,撥通了侯曼軒的電話。幾秒鐘之後,他看見她的手機又一次出現了來電提醒。而屏幕上沒有名字,只有號碼。
與此同時,赫威集團停車庫裏,侯曼軒坐在龔子業車子的副駕上,讓龔子業打電話到自己的手機,又到處翻找她的手機。龔子業把手機從耳朵上挪開,轉過頭來說:“通了,電話被挂斷了。”
侯曼軒吓得背上一涼,正試着回想自己最後一次用手機是不是在會議室,擡眼卻看見龔子途的車開了過來,在他們旁邊的車位停下。龔子途下車,甩上車門,把手機遞給她:“你為什麽會在我哥的車上?”
“子途,你是小學生麽。”龔子業探出頭來,“非工作時間,一個女人在一個男人的車上,你說是為什麽。這種問題你還要問?”
侯曼軒回過頭,愕然地看着龔子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