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火燒了一夜,天色熹微才将将熄滅。
濃煙滾滾,零星的火苗萦繞陸家。風一吹,濃煙燎得到處焦黑。陸家人口單薄,主屋和東邊屋子住着父子倆,其他屋要麽空着要麽安置下人。昨夜最先着火的是陸老爺的屋和喜房這兩處。主宅一着火,連着整個院子都燒毀了。
陸老爺子身患重病,本身就行動艱難,這火勢一起他便沒能逃出來。原本喜房這處也鎖了,裏頭一人是傻另一人身中迷藥,按理說也該逃不出來。不過許是陸承禮命不該絕,素來倒頭就睡的傻子昨夜沒睡踏實,生生撿回一條命。
不過傻子活下來又有甚用?鄉下本就沒規矩,此時見主事人倒了,誰還有那閑功夫去管個傻子好不好?
陸家下人們收拾了包袱,各自逃竄去了。
長安拖着昏迷的陸承禮去前院空地,冷眼瞧着下人邊逃邊順走陸家的財物,不發一言。她身上的迷藥勁兒過去了,如今才發現。這小身板看似瘦弱,力氣卻非常大。一聲不吭地撕了一塊亵衣的一塊替陸承禮包了頭,她坐在地上開始沉思。
事已至此,長安也不遲鈍,知道自己是換了殼兒。
長安坐在樹下,就着天邊細微的晨光,舉着手反複地看。這雙手不是她的,她小時候做菜切了手,手背上有一道很長的疤,這手卻十指纖纖。而且,身高也好似矮一截,沒有一米二的大長腿。
意識不清醒前,長安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人拐賣。現在意識回籠,她記起自己的車撞上護欄,連人帶車翻下海的事。
她應該是死了。
一睜眼發現沒下地獄,反而是穿到了古代,她忽然就有點慶幸。
活着總比死了好。
沉思了幾息,長安就想明白了,以後再也不飙車。
轉頭看了眼樹下的人,頭上的傷已經不流血了,人還昏迷着。陸承禮,好像是叫這名字。陸承禮雖是個傻子,卻生得明秀俊雅。此時閉着眼靠在樹邊,恍若最俊美不過的公子哥兒。
長安扭了扭脖子,站起身。
陸家其實不大,兩進兩出,前後各一個小院子。院子裏的樹木被燒了大半,花草枯了,房子毀了,院牆卻好好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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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走走竄竄的,都是跑得慢的陸家的下人。長安一身紅嫁衣站在前院正門口,下人們瞧見了也只當沒瞧見。陸老爺一死,他們的身契也燒了。這小婦人就算是陸家少奶奶,沒喝茶,也還管不到他們頭上。
于是該跑的跑,該拿的拿,旁若無人地從長安身邊竄過去。
長安也沒管。她對這個時代也不了解,初來乍到的,連自己是誰都沒搞清楚。自然沒心思去引發沖突。
濃煙還在飄,給地面鋪了厚厚一層灰。照着這情況,陸家應該是倒了。昨天那兩女的說了一大堆,長安其實都聽進耳朵去。陸家糟心的親戚暫時不管,她踢了踢陸承禮的大腿,好像自己一來就背上了個大麻煩。
她老公,不對,她夫君,是個腦筋不清楚的傻子。
昨夜之前,長安是不想承認這個身份的,但現在她不能昧良心。這傻子拼命救了她一命,救命之恩湧泉相報什麽的,不太可能。但那點做人的良知,讓長安實在做不到将傻子扔在這自身自滅。
嘆了口氣,長安的人生哲學——在有限的認知裏做些及時止損的事情。
兩個人活命,在這個古代環境下,沒錢是不可能的。長安拍拍衣裳上的灰,決定去找找,看能不能弄來些往後她跟傻子生存的資本。
第一個目标地點,陸老爺子的正屋。
根據她通過各色文學作品和古裝劇,一般地主老爺的錢都藏自己能摸得着的地方。陸老爺的為人她不了解,但根據一般套路,主卧藏錢是理所當然的。
正屋就在前院,走兩步就到了。
長安過去的時候,四四方方的正屋牆角還有零星的小火星子在亮。四個牆面都塌了,屋脊砸到地上砸出好大一坑。剛燒過的房子,一陣風過,一股熱浪撲在臉上。長安再屋前站了一會兒,撩起裙擺,走了進去。
屋裏已然被火燎得已然看不出原樣兒,都燒沒了。
長安小心地踩在其中,直奔卧室,錢財什麽的,不在床底就是在牆裏。
轉了一圈,古董字畫什麽的,沒有。
就算有,也被燒幹淨了。
她目光如雷達一般,迅速掃視着灰燼。看有沒有沒被拿走的,或者一些破損不嚴重的財物。
然而找了一圈,除了一些燒不掉的玉器瓷器,沒什麽值錢的,倒是叫她在靠窗子的地方發現了個焦黑的人影。
四肢以扭曲的姿勢抓在窗棱上,臉部已變形。估計大火燒起來的時候,他曾大聲呼救過。人燒成了幹屍,五官、頭發、衣裳全燒沒了。長安雖說膽大,但也沒見過真屍體。冷不丁看到,汗毛瞬間全立起來。
長安頓了好半晌,才喘出了一口氣。
她快步走過去,脫了嫁衣外裳就蓋上。死者為大,長安嘴裏念叨了幾聲入土為安,才扭頭去翻床底。陸老爺睡得這張大床不知道是什麽木頭,非常沉。擡了一下,她擡不動。這時候也顧慮不到髒不髒,她撅着屁股爬進去。
正當她忙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冒出來:“……可是少奶奶?”
長安冷不丁吓一跳,嘭地一下撞到了頭。
她手腳并用,迅速爬出來。只見一個頭發被火燎得跟枯草似的,瘸腿的老仆一瘸一拐地從牆角冒出來。他身上衣裳被火燎得破破爛爛,手腳也被燒得皮肉焦黑。他拄着根焦黑的木棍,跌跌撞撞就往主卧沖過來。
長安下意識退後了兩三步,冷眼看着他。
“您,您可是陸家昨日才進門的少奶奶?”老仆瞧長安一身紅嫁衣,通紅的老眼裏驚喜萬分,“老奴,老奴常松,是跟再老爺身邊伺候的下人……”
“常松叔?”長安不确定地喊了一聲。
叫常松的老仆‘哎’了一聲,眼睛又紅了。他把地将木棍往地上一丢,一手伸進懷裏,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把鑰匙,跪在了長安面前:“少奶奶,你還活着!你還活着!少爺呢?少爺可還在?”
長安接過來,是一串銅鑰匙。
左右看了看,不知道真假,長安狐疑:“……這是?”
“老爺的財物都藏在私庫,屋裏都是這些不值錢的擺設。”常松一面抹眼淚一面說,“昨夜的大火,老奴聽見老爺呼救。奈何老奴不中用,門窗都鎖了,老奴一個廢人敲不開,撬不開,眼睜睜看着老爺被燒死……是老奴無用!”
說着,他便甩起了巴掌。一巴掌一巴掌地甩在臉上,臉迅速腫起來。
長安被唬了一跳,連忙去阻攔。
常松還在哭,上氣不接下氣:“竟若真不小心着火,哪有一燎就全着的?定是被人澆了油才燒起來就撲不滅……不知道那個殺千刀的,謀財害命!盡然将老爺困在屋裏,活活燒死!”
這話不用常松說,長安也猜到了。
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長安只能告訴他陸承禮還活着。常松一聽,果真就不哭了,巴着長安就問陸承禮在哪。長安指着外院,說人在外院樹下,一會兒領着他過去瞧。常松大喜過望,于是聽長安的,先把陸老爺的屍體擡出來。
人一擡出來,常松趴在陸老爺身上又痛哭失聲。
說起來,常松跟其他仆人不一樣。常松陸家老人,從小伺候陸老爺,也差不多四十年了。這腿還是當年跟陸老爺出門行商,被山匪砍斷的。
長安不知道怎麽安慰,只說了快點,陸承禮還在前院昏着。
常松一聽,眼淚一抹,就連忙又要去瞧瞧陸承禮。他在陸家四十年,無兒無女,說句不規矩的話,陸承禮在他心裏比他親兒子還重。陸承禮能活下來,真是好大一個安慰。
“好好好!少爺還活着就好……”
知道長安新媳婦兒不知事兒,常松小心地抱着陸老爺的屍骨。一面抹眼淚一面又給長安細說陸家的情況。
長安耐心地聽着,總算把這裏頭的關系給捋清楚了。
她現在這具身體是陸老爺年前從鄉下小陳家莊花了三十兩定的媳婦兒。說是定,其實跟買差不多。因為陸老爺時日無多,家中就一個腦筋不清楚的陸承禮。昨日陸家二房說什麽娶妻續香火不是真,陸老爺這麽說是為了絕二房的心。二房那父子倆都染了賭瘾,大房的這些錢財是萬萬不能丢給二房的。
娶兒媳婦別的不求,就求媳婦兒能看在陸家家財的份上善待陸承禮。
長安聽着點點頭,答應了。
兩人說着話,很快就到了。陸承禮靠着樹幹,臉上都是血跡。衣裳拖在地上一身灰,白皙的臉也髒兮兮的。他雙目緊閉,眼睑微阖。
清晨的光下,纖長的眼睫根根分明,神情單純無辜得像個不知事兒的孩子。
長安雖早有發現,如今再一看還是驚豔,這傻子,說一句公子如玉都不為過。
可惜了……
心裏遺憾,長安走過去,摸了摸陸承禮的額頭。
這一摸,長安才發覺不對。這傻子神情安詳,搞得她都沒注意到他在高燒:“常叔,這附近哪兒有大夫?陸承禮不對勁!”
常熟還背着陸老爺,着急地往地上一栽。
長安連忙過去扶他,常松爬過來,小心地探了探陸承禮的額頭,連忙驚叫:“找大夫!李大夫!老奴這就去,少夫人您看着少爺!”
說着,他将陸老爺放到地上,拄着樹枝跌跌撞撞往外跑。
長安攔都攔不及,就看到常松慌得不行的背影。她抓了抓頭發,想想又心酸。這傻子,真是一夜之間什麽東西都沒了。
善心一發作,她幹脆又去找了個缽,打點水來。
燒成這樣,先給他物理降溫。
長安舉目四望。也是巧了,陸家前院就打了口井,且離得不遠。長安走過去,挑了個輕巧的缽,取了半缽井水回來。端着水在陸承禮身邊蹲下,這傻子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長安聽他亂七八糟地說着話,嘆了口氣,又撕了一塊衣料子。
沾了水,替他擦脖子和手心。
長安不是專業學過護理,急救什麽也不過懂個皮毛。憑借印象替陸承禮擦,擦半天嫌費事,幹脆在陸承禮身邊坐下。
冰涼的井水一碰,傻子胡話聲音更大了。
“唉,你沒家了,正好我也孤身一人,”長安一邊擦一邊小聲說,“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以後你就跟着我吧。”
陸承禮緊皺着眉,眼睫劇烈地顫抖。
與此同時,北疆戰場上一個身穿朱紅甲胄,頭戴紅木蛇簪的絕美男人從高高的城牆一躍而下,躍至城牆下一匹白色駿馬之上。只見他駕着駿馬越過人牆,半空中從身後箭筒裏取出三只箭矢,拉滿長弓三箭齊發,箭無虛發。
厮殺聲,咆哮聲,映照着漫天霞光。他一人一匹駿馬沖入敵軍陣營,一劍斬掉敵将首級。
正當敵軍大亂,他割下頭顱返程之時,一只利箭破空而來。
被人一箭穿心的周和以不可思議地人群之中他的副将羅秀,羅秀掩在将士之後,遠遠對着他勾起了嘴角:“玉面羅剎周和以?呵~你的不敗神話結束了王爺……”
這一瞬間只覺得耳邊厮殺的聲音全部消失,他的靈魂浮到半空。
周和以漂浮在半空,戰場一片混亂。羅秀換上一張驚慌失措的臉,大喊道:“賊人殺了我們将軍,将士們,為将軍報仇啊!!!”
震耳欲聾的哭喊,他聽到将士們憤怒的咆哮。這一役,打了三天三夜,最終還是以大盛慘勝告終。周和以看到羅秀帶着殘兵班師回朝,憤怒卻又無可奈何。不知過了多久,他飄蕩的靈魂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給吸附住。然後似有千萬鈞重的力量,壓着他快速往下沉去。
他耳邊忽然響起女子輕聲的呢喃:“你往後就跟着我吧……”
“你跟着我吧……”
“跟着我……”
周和以眼前一片漆黑,手腳像被繩索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他是死了嗎?這裏是哪裏?地獄?還是奈何橋?頭痛欲裂之中,周和以緩緩睜開了眼睛……
與此同時,長安忽然發現昏迷的陸承禮醒了。明媚的晨光之下,陸承禮一雙清淩淩的茶色眼睛,變得黝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