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別在意(一) (1)
他不要她生的孩子。
這句話是周明凱親口說的,也曾在陳皎皎的睡夢中無數次地折磨過她,令她不斷地懷疑,生下陳西西的這個決定是否正确。
那個男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曾經令她眷戀不已的俊朗眉目,都充斥着糾結掙紮,還有令陳皎皎不解的恨意。
沒錯,就是恨意。
後來的陳皎皎思來想去,都不能理解這種恨意:我那麽那麽喜歡你,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我努力地不給你帶來困擾,連離婚都遂了你的願,為什麽最終,我們會走到這個結局,為什麽最後,我得到的居然會是你的仇恨呢?
我愛過的那個少年人啊,我傾盡一切想要給你我的全部,但你将我全盤否定。
那我也不再為你傷神,我将那個少年在我心裏永遠埋葬。
……
陳皎皎到達自己的工作室的時候已經快要下午四點,她可憐的弟弟帶着兩個孩子在她辦公室的沙發上已經快要等得發芽了。
陳少季喝完了兩杯咖啡、陳西西用新媒體小姐姐的ipad畫完了三張畫、陳北北已經趴在沙發上睡着了,陳皎皎才慢吞吞地出現在工作室的門口。
陳西西看到媽媽進來,立刻氣勢洶洶地擡起頭,鼓着嘴巴問她:“皎皎!你為什麽這麽慢?”
陳皎皎走過去把小哭包從沙發上抱起來,小哭包黏來黏去地在媽媽的身上蹭了好久,然後抱住了媽媽的脖子,把小臉整個埋下去,嘴裏還嘀嘀咕咕:“你壞蛋哦~”
陳皎皎心都要被小女兒軟化了,于是親親她的小臉道歉:“對不起哦。”
小丫頭皺着眉頭委屈巴巴地撅了一會嘴,最終還是選擇了原諒媽媽:“那我晚上還要吃烤雞翅~”
陳皎皎拍拍她的後背:“今天晚上林煙阿姨請我們吃飯,你可以告訴她你想吃雞翅。”
當然如果陳皎皎知道今夜會發生後來那麽多的事情,她一定會選擇在這一刻就帶着孩子們回家關上門保平安。
可是現在的她也只是抱着小丫頭看她歪着腦袋思考:林煙阿姨的廚藝好像和她家媽媽不相上下,于是陳西西聞言嘟着的小嘴放了下來,但是還是抱着媽媽的脖子不肯松手。
陳皎皎示意陳少季幫她接一下小哭包,陳少季這才站起身,拍了拍小哭包的後背:“西西,媽媽有工作要做,舅舅抱你吧?”
陳西西在媽媽的脖子裏蹭了好一會,終于戀戀不舍地松開了媽媽,趴到了舅舅的懷裏。
陳少季看着格外粘人的小哭包,給陳西西做了一個“她也想睡覺了”了口型,開始輕輕地拍着後背哄她睡覺。
陳皎皎把女兒交給弟弟,然後看了看陳北北,小男孩一點愁緒也沒有,睡的小呼嚕都打起來了,一下一下的很有節奏感。
今天本來就是來交代一下年後的開工事務,明天是年前的最後一天工作日,要用來搬去工作室新租的場所。按照慣例,陳皎皎于是也特地來一趟給工作室的員工發紅包。
交代完一系列的事情,外面的天已經開始變黑了——冬天的夜晚總是開始得早一點。
工作室現在的負責人是陳皎皎大學時候的室友,一個叫做錢思語的姑娘,工作室的小姑娘們都離開之後,陳皎皎和她站在落地窗前又說了一會話。
說起來錢思語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陳皎皎了,上一次還是錢思語特地飛去了倫敦旅游,陳皎皎陪着她玩了很多天。
和閨蜜約好了年後約飯聚會的時間,陳皎皎輕手輕腳地回到辦公室裏,看到陳少季和兩個小朋友頭靠頭睡得香極了,因為辦公室的暖氣打得溫度極高,陳少季把孩子們的外套脫下來蓋着,導致陳北北熱得小臉蛋通紅。
陳皎皎走過去把小男孩身上的外套拿下來,然後捏捏小女兒熱呼呼的軟綿綿的小手——她也就是睡着的時候最乖了。
她的弟弟把沙發上的絕大部分位置讓給了兩個頭靠頭的小朋友,陳少季一米八的大個子蜷縮在沙發的彎彎角,大長腿無意識地垂在沙發邊,呆會醒來估計會腿麻。
陳皎皎看着沙發上的一大兩小,經歷了今天一整天的心情波瀾,有着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複雜。
其實她從未後悔過,對于這個沙發上并排躺着的的每一個,她都從未後悔過。
在她孤獨沉默的青春裏,允許一個已經對世界失望透頂的糟糕少年走進自己的人生,彼此救贖,對于作為弟弟的陳少季,她沒有後悔過。
一意孤行地帶走那個才兩個月大的陳北北,給他一個家,給他一個簡單而快樂的童年,不僅僅是為了他們已經離世的母親,更是因為,她是這個男孩在這個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
還有陳西西。
陳皎皎看着女兒豆腐一樣滑嫩白皙的臉蛋,心中的苦澀和酸楚無限蔓延:于她而言,這個叫做陳西西的小姑娘,是這個世界上最活潑可愛的孩子,因為這是和她有着血脈相連的小生命。
她也時常會固執地想:她的女兒那麽那麽的好,為什麽偏偏是作為父親的周明凱,是最讨厭她的那個人呢?他是對她有着多深的厭惡,才會說出不要她生的孩子這種話啊?
那是上天給她的最好的饋贈啊,即使當時陳柏峰氣到要和她斷絕父女關系,陳皎皎還是堅定地生下了她。
陳西西出生之後,家裏兩個小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陳皎皎患上了輕微的産後抑郁,陳少季給她找了産後心理疏導的醫生,每天都來家裏看她。
她的心理醫生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在拉滿幕簾的房間裏,她誘導着問她:“為什麽要生下這個孩子,是因為還愛着孩子的爸爸嗎?”
陳皎皎想了很久,後來捏着女兒軟軟的小手,隐隐約約地去探究自己內心,其實不是,是那個時候的陳皎皎,對這個世界太失望了,她需要找到一些東西,支撐着她更努力地活下去。
那時候的陳皎皎太糟糕了:用盡全部力氣去愛的少年對她的執着不為所動,甚至滿目憎惡;原生家庭對她的思想不斷侵蝕,比如陳柏峰新娶的妻子和他們帶回家的滿地跑的孩子;以及…離世的母親趙馨瑤,和她留下的陳北北。
起初陳少季以為有了陳北北的到來,能令她的精神變得好起來,但是沒有,陳北北給她的是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而不是責任感。
那份血緣的連結和對生命的責任,是陳西西教會她的。也正是因為陳西西的到來,陳皎皎開始嘗試着去理解和體諒她已經離世的母親趙馨瑤。
……
陳皎皎擡腳踢了踢陳少季的腿,果然看到弟弟捂着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要死嘞,這個男人都已經和她一樣二十五了怎麽還和當年十六歲出道的時候一個樣子地具有少年感?
陳少季逼自己睜開眼睛,朦朦胧胧地好像看到了他的矮子姐姐站在了他的面前:“幹嘛?”
陳皎皎把他蓋在身上的衣服全都蒙到他的臉上:“什麽幹嘛?幾點了?不去吃晚飯嗎?”
陳少季被姐姐一連串的追問問的腦子都不清醒了,皺着眉頭鄙視他姐姐的幼稚,把蒙在頭上的衣服拿下來,看着陳皎皎去叫兩個小朋友:“幾點吃晚飯?”
“六點多吧,不過要回許家老宅,有點遠。”
陳皎皎先弄醒了陳北北,他睡得比較飽又沒有起床氣,被皎皎拍着小後背很快就醒了,自己爬起來睜着眼睛要陳少季抱他去上廁所。
陳少季一把把小男孩抱起來,帶小男孩去洗手間了,把叫醒小哭包的任務留給了他親愛的姐姐。
陳皎皎看着沙發上還在睡着的小哭包頭疼,她只能把陳西西抱起來,然後輕輕的拍着哄着:“西西,別睡啦,我們要起來去玩啦。”
睡得正香的陳西西聞到熟悉的屬于媽媽的氣息,臉直往媽媽的胸口蹭,嘴巴裏哼哼唧唧地不願意,還帶着哭腔。
直到陳少季已經帶着陳北北回來了,陳西西還是那副很難搞的樣子悶在媽媽的懷裏撒嬌,連陳少季說話她都不願意理會,別過小臉死命地黏着媽媽不放,陳皎皎只能抱起她下樓一路哄着。
陳少季一只手牽着陳北北,另一只手還要幫陳皎皎拎着包,一家人走到地下車庫,陳少季把小男孩放進嬰兒椅,然後幫陳皎皎把後面的另一個寶寶椅拆掉,由她抱着孩子坐在後面。
陳西西還在哼哼唧唧地鬧,陳皎皎仍然很有耐心地哄着她,陳少季開着車,其實心裏是止不住的感慨,陳皎皎的脾氣真的算不上好的,人生第一大樂事就是和別人吵架,但是自從有了小磨人精之後,陳皎皎對着女兒比誰都有耐心。
小哭包黏在媽媽懷裏,嘴一扁又要開始哭,陳皎皎把她豎着抱起來放在腿上,輕輕柔柔地和她說話:“陳西西。”
小哭包聽到媽媽叫自己的名字,于是哼哼唧唧地黏來黏去不答應,陳北北扔下手裏的玩具,像個大哥哥一樣回頭看着小哭包:“西西,皎皎叫你呢。”
陳西西哪裏是沒聽到?她就是不想理媽媽,就想撒嬌,其實有時候小孩子哭鬧的時候并不是因為有某種訴求,可能只是單純的享受被抱在懷裏哄着的感覺,這是一個安全感不斷被建立的過程,至少陳西西是這樣的。
陳皎皎繼續溫溫柔柔地和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西西呀,我們來給林煙阿姨打電話吧?我們是不是還沒有告訴她你想吃雞翅?”
小哭包歪着頭一想,對哦,于是哼哼唧唧地和媽媽頭靠頭給林煙阿姨打電話。
許林煙一向是手機不離手的,所以視頻電話接得很快,當紅第一流量小花正在很苦逼地剝大蒜,伸手按開了手機的接聽鍵之後,許林煙把自己的男朋友沈淩軒叫過來當手機支架。
沈淩軒一臉無奈地幫女友舉着手機,看着女友笑嘻嘻地和小朋友沒有營養地聊天,然後在聊完天之後笑眯眯地對他說:“陳西西小可愛想要吃雞翅,你去買嗎?”
沈總皺着眉頭看着盤腿坐在沙發上的女朋友:“那你幹什麽呢?”
許林煙抱緊自己面前的小籃子:“我剝大蒜啊!那你來剝?”
沈總一向分不太清剝大蒜和砸大蒜的區別,只能認命地拿起外套出門去買雞翅,然後還在心裏給周明凱的小女兒打上“小惡魔”的标簽。
但是當沈總帶着夜晚的寒意還有一大袋雞翅再次回到許家老宅的時候,陳家姐弟已經帶着兩個小朋友到了。
他的女朋友正趴在地上陪陳北北玩玩具,一旁的陳西西在和陳少季看電視,陳皎皎在廚房裏陪許家老太太聊天。
看到沈淩軒進來,陳西西立刻用她的小短腿站起來,跑到他面前,手裏還拿着一包小餅幹“咔嚓咔嚓嘎嘣脆”:“叔叔你去買雞翅了嗎?”
沈淩軒這下知道為什麽女朋友總喜歡沒有營養地陪小朋友聊天了,沈大面癱很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嗯。”
陳西西小朋友一點也不怕生,主動地拉了拉沈大面癱的袖子,指給他看:“廚房在那裏哦。”
雖然我們沈總當然知道廚房在哪,但是還是被小女孩拉袖子的動作萌翻啦!連聲音都帶着溫柔:“好,知道啦。”
所以當沈淩軒走進廚房的時候,還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真好啊,世界上都是小天使”的錯覺。
但是當他把雞翅遞給許家爺爺,路過身後正在聊天的陳皎皎和許家老太太的時候,聽到了如下對話:
“江家的小少爺今天都求到我這裏來了!”
“求您什麽?”
“能求什麽啊!當然是姻緣啊!求我給你們做媒呢!”
“……”
……
!!!
沈淩軒從來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但是事關好兄弟的終身幸福,雖然他和許嘉恒是彼此的大舅子,但是顯然許嘉恒已經泡到了他的堂妹路菀,但是沈淩軒至今沒能娶到許嘉恒的堂妹許林煙。
沈淩軒一向是個聰明的男人。
所以沈淩軒面無表情地下樓,然後拿出手機,在他們兄弟幾個的群裏簡潔明了地打出幾個字。
……
周明凱睡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的頭腦清醒了不少,身上也出了許多汗,看起來很快就能痊愈。
他起身,穿上拖鞋,意識慢慢回流,他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想起來手機回來的時候還仍在客廳的茶幾上,于是走過去拿起來刷消息。
首先刷到的是許嘉恒他們的群,幾個人不知道聊了什麽,刷了一百多條,周明凱沒有點進去,挑了幾個事務所的緊急事情回複了幾個。
然後想到自己的狀态已經因為今天下午的點滴好了很多,想要打電話給自己的助理讓他給自己銷假,他明天應該會正常回去上班。
劃回到手機桌面才發現自己有好幾個未接電話。
是自己的大學時代的師弟林梓帆,現在在企天的律所工作。
周明凱給他回了一個電話,按開了擴音鍵,然後他把手機放在廚房間的案臺上,自己走過去燒了一壺新的開水。
千篇一律的“嘟嘟”聲在廚房間裏散播開來。
對面很快就接了起來。
周明凱低低地“喂”了一聲,然後拿起醫生開的藥快速地看起了說明書。
對面的男人像是還在路上,周明凱隐約還能聽見馬路上的喇叭聲和車載音樂的旋律。
林梓帆很快關掉了車載音樂:“喂,師兄。”
周明凱掰開一板藥放進手心:“嗯。”
林梓帆試探性地開口:“師兄下班了?”
周明凱把藥放進口中,喝了一口水咽下:“今天休息,什麽事?”
林梓帆一向很怕他這個師兄,但是今天這件事确實不得不叨擾他:“是這樣的,師兄,我最近跟了江家的這個案子,有些事情不太對勁,思來想去還是想和你說一聲。”
能讓林梓帆糾結的多半是案宗上的一些專業問題,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林梓帆也經常請教他,于是周明凱繼續低低地“嗯”了一聲。
然後還接了一句:“你說。”說完之後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然後繼續漫不經心的轉着水杯等待水壺裏的水燒開。
“師兄,”林梓帆斟酌着措辭:“是這樣的,我今天下午看了一下草拟稿,江家…只上訴了一個孩子的撫養權…”
周明凱愣了一下,水杯回到桌上,他握着的杯壁還帶着溫度:“什麽意思?”
林梓帆的車在紅綠燈口停下了,他舔了舔唇解釋道:“江家只打算争奪一個孩子的撫養權,師兄…這太不尋常了…我…”
雖然生病帶來的體弱使他的思考的速度都好像變慢了,周明凱還是察覺到了林梓帆的潛臺詞,他的聲音都仿佛凝固了:“誰?陳北北還是陳西西?”
林梓帆咬了咬唇,糾結着還是說出了答案:“是陳北北…”
林梓帆說完之後連忙接上:“但是師兄,你也別多想啊,也有可能是江家重男輕女之類的…”
說完之後林梓帆弱弱地閉上了嘴巴,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份解釋多麽蒼白:即使江家真的重男輕女或是別的種種可能,也萬萬不在乎多認回一個女孩,就算是為了在媒體和世人面前做足面子,也不可能只認回陳北北,大可以和陳皎皎私下協商一家一個,萬不需要對薄公堂這麽麻煩,更不可能做出只上訴一個孩子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林梓帆是見過那個名叫陳皎皎的女孩的,她蹦蹦跳跳地來找周明凱,是傲嬌打滾賣萌耍賴樣樣都來,那是林梓帆為數不多的看到他的周師兄為着什麽事情頭疼的樣子。
後來她還把他們的周師兄變成了她的丈夫,令整個A大法學院嘆為觀止奉為神人。
只是故事的最後,那個女孩依然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她愛的那個少年,也最終還是孑然一身地繼續孤獨生活着。
林梓帆今天下午一看到草拟案宗就意識到的問題,周明凱不可能電話聽到現在也毫無反應。
他的血液仿佛都在身體裏一點一點凝固,腦海裏像是有着什麽混凝土的攪拌機在他的五髒六腑翻滾,把他的心都砸出一大塊缺口。
答案很明顯了。
只有一個可能,那個叫做陳西西的小女孩,根本不像陳皎皎說的那樣,那不是江家的孩子。
那個叫做陳西西的小女孩,根本不是江家的孩子。
那麽,她是誰的孩子呢?
那個紮着兩根羊角小辮,笑起來甜得像棉花糖,又經常鬧脾氣的小哭包,是誰的孩子呢?
他早該想到了,不是嗎?
周明凱拿着茶杯的手都在抖,剛剛喝下去的熱水和藥片,仿佛立刻起了作用,在他的胃裏泛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酸。
人的感官功能有的時候比大腦反應還要真實而迅速,他甚至能感覺他的呼吸都在變得急促而不可約束,那個小女孩的樣子、陳皎皎的樣子,瘋狂的地侵襲着他的大腦,讓他甚至都沒有辦法思考。
他的大腦像是被龍卷風瘋狂過境,諸多的畫面在他的腦海裏不斷的閃爍着,碾壓地他壓根透不過氣來。
那個小女孩靠在他家的沙發上,拎着玩具胡迪的一條腿,驕傲地告訴他那是她的爸爸。
她叫他周叔叔。
她的爸爸是警長胡迪,而他只是她生活裏的路人,一個奇怪的牽着狗的叔叔,和她住在同一個小區裏,偶爾見了面會打招呼,但是不會在她的生命裏扮演任何的角色。
這樣的一個陌生人。
良久,熱水壺裏的水燒透了,茶壺發出刺耳的提示音,把他從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裏拉回來。
周明凱放下了手裏的玻璃杯,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的捏在杯壁上,仿佛在撕扯着自己的內心,最終扒拉出一塊血肉模糊的傷口。
然後抑制住眼眶裏翻滾的濕意,他的唇角是掩蓋不住的苦澀,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反複咀嚼:陳皎皎,你還真是個小騙子。
一個那麽那麽狠心的小騙子。
……
幾天前在商場裏的那一次,并不是周明凱第一次看到陳西西,事實上,兩年前,他就曾經見過那個小女孩。
那是在路菀和許嘉恒的婚禮上,因為不想造成國內半個娛樂圈都發通稿的盛況,他們低調地在新西蘭舉行了婚禮,只邀請了少部分的朋友參加。
周明凱前幾天在加拿大出差,所以他是提前兩天到的新西蘭,許嘉恒夫婦訂的酒店離禮堂很近,那附近有鬧市口和一座很著名的公園廣場。
他倒完時差醒來之後是下午,不想麻煩那對新人,周明凱一個人離開酒店在廣場周圍閑逛着順便解決自己的晚餐。
他就在那裏看到了陳皎皎和那兩個孩子。
陳少季背着小提琴,看起來是剛剛演奏完,陳皎皎站在他旁邊,手裏抱着一個孩子,她側着頭很溫柔地在對那個孩子說着什麽,他們的旁邊還有一個小男孩站在地上喂着鴿子。
不是沒有猜想過那個孩子的身份,所以周明凱走上前了,叫住陳皎皎的時候他的心都在顫抖着。
然後呢?陳皎皎擡起頭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平靜道:“好巧,你也在。”
天知道周明凱當時的心都像在油鍋裏翻滾一樣,他問她:“陳皎皎…這個孩子…”
陳皎皎将女孩放到陳少季的懷裏,陳少季單手背着小提琴,另一只手接過女孩,自然地走到一邊。
待他們走遠,陳皎皎才擡起頭看着他:“他們是我媽媽的孩子,就是江家的那個…你知道的。”
她的母親是他們之間的一道禁忌的話題,陳皎皎主動提起,似是絲毫不避嫌那般。
說完她還皺起了眉頭:“你不會以為…”
像是被戳穿了內心的想法,周明凱立刻否認了:“沒有…”然後他面無表情諷刺道:“你可真博愛。”
陳皎皎卻像是煩透了和他的對話:“也許吧,你有事沒事?沒事我走了。”
周明凱沒有說話。
于是她真的走了,她的背影融進夕陽裏的惠靈頓,漂亮地像一幅畫。
她走向背着小提琴的英俊男人,接過他手裏的女孩,然後叫起了地上的小男孩,離開了廣場。
留下周明凱一個人,久久地站在原地。
……
窗外的燈火閃爍,一戶戶人家的晚飯香味飄散,昭示着冬天寒冷又溫暖的夜幕降臨。
晚上六點半,許嘉恒接到了周明凱的電話。
許嘉恒下午把周明凱送回家之後,就乖乖地回家做一個家庭煮夫——雖然路菀最近有開始學習廚藝,但是考慮到許成譯小朋友的身心健康發展,許嘉恒還是按時按點地每天回去給老婆孩子做飯。
本來他算着時間,打算等周明凱醒了,讓餐廳送一些粥點過去,但是顯然周明凱醒得比許嘉恒的預期早。
許嘉恒一只手接起手機,另一只手給兒子遞了一只湯勺,還警告地看了一眼正在玩米飯一口也不往嘴裏塞的兒子。
“怎麽了?你醒了?我讓人給你送粥過去吧…”
“許嘉恒,”對面的男人是極壓抑的聲音,像是被磨壞的音樂盒:“你跟我說實話,陳西西今年到底幾歲?”
許嘉恒吓得手機都快掉了:“不是,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周明凱帶着愠怒的前兆:“許嘉恒,你說實話,陳西西是不是我的女兒?”
許嘉恒在心裏“卧槽”了三聲,被突然發問這種驚天大秘密,他實在是很難回答,但是不需要他回答,因為他身邊的路菀聽到了,朝他勾了勾手。
許嘉恒立刻很聽話地把手機遞到了路菀的手上。
接過手機的路菀可就沒有許嘉恒這麽客氣了,她冷笑一聲:“周明凱,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陳皎皎,如果她不願意告訴你答案的話,我們所有人說的都不算數。”
……
不知道今夜是不是太值得回憶從前,十公裏外的許家老宅,也在進行着一場精彩的推銷。
許家的老太太,往前追溯十年,也是院裏一枝花,除了燙頭也沒啥特別的愛好,就喜歡給孩子們做做媒。
但是自從她給許林煙安排過一次“上海灘吳亦凡”的相親,結果遭受了實物與圖片嚴重不符的沉重打擊,導致許家老太太沉寂了很久。
現在,許家老太太要重出江湖了!
聽聽!這個江家的男孩說的都是什麽故事!
高中校園裏的驕傲帥氣的男孩,對隔壁班的小姑娘一見鐘情,暗戀像是一只荊棘鳥,令少年無處可逃。
可是後來少年的父親娶了她的母親,還生下了一個孩子,他與少女只能被命運相隔開來。
現在!少年終于回來追求他的愛情啦!
許家老太太覺得這次一定能成!
許家老太太抓住陳皎皎的手:“丫頭啊!奶奶對你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的,陳皎皎沒有爺爺奶奶,作為許林煙的閨蜜,許家老太太是對自己極好的,當年集中表現為熱切地撮合周明凱和陳皎皎。
陳皎皎:“當然好啊,奶奶…可是…”
許家老太太把她的手抓得很緊了:“那就行了!呆會我叫了他也來吃晚飯!你們好好聊聊哦!”
???
!!!
陳皎皎瘋魔了。
老太太您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啊!
十分應景地,樓下的門鈴響了,許林煙正在陪小男孩裝□□,于是指使沙發上的沈淩軒:“老沈,去開門!”
手機屏幕亮着微信聊天頁面的男人不動聲色地鎖了手機屏,然後站起來,打開了門。
門外一米九五的男人看到沈淩軒,也是淡淡地勾起了唇角,自我介紹:“你好,我是江祁澤。”
……
就算是剛剛出現在兄弟們的聊天對話的男人活生生地出現在了家門口,我們沈總也只是冷淡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你好,沈淩軒。”
江祁澤聳聳肩,見慣了難搞的設計師的他也絲毫沒有在意沈淩軒的大面癱,只是對着沈淩軒身後聞聲下樓的陳皎皎微微一笑:“又見面了啊,皎皎。”
陳皎皎現在是真的把他當洪水猛獸,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江祁澤,跟我出來。”
江小少爺才不呢,站在玄關口抱緊了大衣:“外面冷!”
陳皎皎直接走過去站在他的面前,仰起頭的眼角裏滿是不耐:“你到底出不出來?”
江小少爺到底還是不敢在陳皎皎面前造次,只能勒緊了衣服委屈巴巴地跟着陳皎皎往外走。
男人跟着她走到院落拐角的花房,陳皎皎熟門熟路地走進去,打開牆壁上的燈,然後扒拉出兩張椅子,對高大的男人說:“坐。”
江祁澤于是很爽快地坐下,擁有着逆天大長腿的男人在花房匠人的小矮椅上坐下,腿不自然地彎曲着,配上他那副恣意的神态,真的仿佛還是若幹年前高中校園裏張揚驕傲的少年。
那個穿着一身球衣,抱着籃球叫她“小矮子”的那個鄰班少年;那個在畢業典禮結束之後逼着她給他寫同學錄的那個壞小子;那個欲言又止委屈巴巴的大男孩。
陳皎皎嘆口氣,問他:“江祁澤,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江祁澤看着面前的女人,她依然是他青春歲月裏的那個禁忌話題,但是不再是他不可得的遺憾,因為這一次,江祁澤很清楚,他勢在必得。
江祁澤的眼睛很漂亮,他看着她的時候仿佛裏面布滿星光,他叫她:“皎皎。”
他說:“高中的畢業典禮那天,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怎麽會不記得,這個總是在體育課上嘲笑她腿短的少年,繞過學校的大禮堂,跑到他們班,搶過班長手裏的小蜜蜂,很智障地大喊:“陳皎皎!我看上你了!我們現在早戀還來得及!”
然後被教導主任和他的班主任追着滿禮堂的亂跑。
那時候的陳皎皎朝他翻了一個大白眼,純粹把他的告白當成了惡作劇,還附贈了他一句:“傻逼。”
想到這裏的陳皎皎也微微地勾起了唇角,那是她的青春回憶裏為數不多的能夠開懷大笑的故事,也是屈指可數地除了周明凱之外她擁有的美好回憶。
來自這個隔壁班的名叫江祁澤的男孩。
江祁澤轉頭看着花房的玻璃窗外的夜空,冬天的夜晚仿佛連那一片深沉的幕都沾染了寒意,再回過頭來時,他的聲音是說不盡的缱绻,看向她的目光也是說不盡的溫柔,連陳皎皎的心都忍不住“咯噔”一下。
“陳皎皎,你給我的畢業寄語是:未來有更好的風景,要向前看。這句話我一直記着。”
陳皎皎皺眉:“那是我在拒絕你。”
江祁澤勾起了唇角,一如當初那個壞笑的幼稚男孩:“那不是。”
他的眼睛閃爍着別樣的耀眼光芒:“那是你對我的祝福——我一直都把它當作祝福,你希望我去看更廣闊的世界,看更美好的風景。”
畢業那一天禮堂告白被她當作惡作劇翻了白眼之後,江祁澤跑到學校的商店裏去買了一本同學錄,抽出一張就去了隔壁班找陳皎皎。
他把紙筆遞到她的面前,對她說:“小矮子,給我寫點什麽吧?”
那個時候的陳皎皎皺着眉頭看了他半天,給他寫下了這句話。
收到了那句畢業寄語之後,他真的被她的拒絕觸碰到了內心的自尊,于是不見她,于是按照她說的,去看更好的風景,去到更美麗的遠方,去遇見更能打動他的人。
面前的他不再是青澀的少年模樣,但是他的眼底同樣狡黠的光:“可是陳皎皎,你騙人。”
陳皎皎不不解地擡起頭,卻看見男人愈加成熟的面容,他的聲音裏是她不曾注意過的情深:“我去看過世界上最大的海洋,也去爬過世界上最高的山,你說的那個更好的世界我全都去過了,我在每一個世人認為的最好的風景上我都留下了我的足跡。”
“但是陳皎皎,”他說:“這些都不如你。”
我站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地方,都沒有看到你說的那個會更好看的風景,我感受到的是發自肺腑的遺憾…和想要緊緊抱住你的沖動。
你騙人,往前看不會遇見更好的風景,因為那些都不如你。
是的,我對你…情深至此。
面前的少年還是當初最好的樣子,他翩跹而來,依舊是最好的他,可是他面前的陳皎皎,已經不是年少時的那個女孩。
你看,人生際遇時過境遷。
陳皎皎默然片刻,與他平視:“江祁澤,很抱歉我沒有去了解過高中時候的你;把你的告白當成了惡作劇,我也很抱歉。”
“——但是也僅此而已,我并不适合你,所以,關于這件事的交談,這是最後一次,你已經影響到了我的生活,我很不喜歡。”
“還有關于北北,”她的眼裏是淡漠的平靜:“我希望關于他的一切,我們未來會在法庭上讨論,除此之外,我們沒有見面的必要。”
她還是這樣,被允許走進她的世界的人少之又少,他早該知道的不是嗎?
陳皎皎從來都是這般偏執的。
對于她的世界外的人,她冷漠而疏離;對于她的世界裏的人,她溫柔而傾盡所有。
她全身上下都還是那個叫做周明凱的男人的影子,時光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