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尾聲:不能不說的事情
林秀青一怒之下把她的兒子汪崇禮和她的孫女帶回了黃沙壩老磨坊。
雖然難受,但她覺得就象放下了一副重擔,心裏面特別的輕松。當她看到一家老小高高興興有說有笑的時候,那種寬慰是無限的。是啊,如果說當初她要崇禮去石子山是出于無奈,那麽,她毅然帶他回來則是出于硬氣。如今,汪崇禮回來了,她的兒女們都圍繞在她的周圍,家裏增添了許多的笑聲,顯出許多興旺的氣息來。她看到他們跳,聽到他們笑,甚至聽到他們絆嘴,她也認為那就是生活。唉,這人,一生為的啥?不就是為了全家平安,子孫興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麽?最讓她踏實的是,汪崇禮每時每刻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她就象只老母雞,張着翹膀保護着他的兒女們。
她更加起勁地做油糕。馬中裏,霖雨場,陳家營,凡是逢場她總會進幾個子;
她找張子賢,把老磨坊租了下來;
她起早探黑,帶着兒女們耙田種地,喂豬養雞;
日子一天天過着,雖然清苦,卻也安靜。
一天,汪崇英和汪崇義跑回家來,神神秘秘又膽戰心驚地附在林秀青耳邊說:“額媽,你曉得不,他們都在說,要打仗了!”
“瞎說,無因無事的,打啥子仗?”
“當真呢。好多人都在說,一支隊伍從成都過來,一支隊伍從眉山過來,在複興場,好多人哦,說是黑壓壓的,看不到頭。到處都在講。聽到他們說,好多人都跑了……”
“哦?”
“我也聽到在說。張子賢大老爺他們一家都跑了,”汪崇禮從外面回來,聽他們在講,也插了一句。
“他們跑啥子?人家打仗關他們啥事?”
“不曉得嘛。聽說高丙清曾五他們早就跑了。”
“他們也跑了?”林秀青雖然覺得很意外,臉上卻閃過一絲掩不住的欣喜。“這是咋啦?”她站在那裏,皺着眉頭,望着前面,很久很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突然,她把汪崇禮汪崇英汪崇義叫到跟前,異常嚴肅地對她們說:“你們幾個跟我聽好了,從今天起,你們就在屋頭跟我待着,哪兒也不許去!”
“活路也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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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天再說!”
“為啥?”
“哪個不聽話我就打斷他的腳杆!”說完,抱起她乖孫女就下老磨坊去了。
那天晚上,悶雷一般的炮聲,鞭炮一樣的槍聲,遠遠地響了一夜。天亮以後,就平靜了下來。
黃桷樹下聚了好些人,都在争着搶着繪聲繪色地吹着他們不曉得從哪裏聽來的昨天晚上打仗的事情。吹的人添油加醋,聽的人張頭樂耳。一個人還沒說完另一個人就争着搶着的吹起來。等到所有的人都沒得吹的時候,那聽的人鼓起眼睛探着身子問道:“就打完了?”
汪崇禮他們不敢去黃桷樹下面,只好在磨坊裏遠遠地聽。只要被林秀青看到,吼上一聲,他們也便乖乖地回到他們的院子裏去。
以後許多天裏,一切都如從前一樣,太陽照樣的從玉屏山升起來,從任河壩落下去。人們擔心着期盼着的許多事情都沒有發生,緊張而興奮的神經才漸漸松馳下來。
直到有一天,張子賢的長工杜文龍帶着幾個穿黃衣服背長□□的人來到老磨坊,才讓林秀青的神經再一次地緊張起來。
“汪大大把你的槍交出來吧,”杜文龍說。
林秀青看了杜文龍一眼,把臉轉到一邊,沒有說話。
“呵呵,是這樣的……”穿黃衣裳挎合子炮的跟她講了一大堆。
“交了吧,媽,”汪崇禮也勸她道。
“我交了,要是有人欺負我,咋整?”她問。
“你放心,以後沒人敢再欺負你了!”穿黃衣挎合子炮的說。
“我不信!”
“我向你保證,如果有人敢再欺負你,我就立馬斃了他!”
林秀青沒得說的了。人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還能說啥?她看了看他們,慢慢地站起來,去裏屋拿出她那保命的砂槍來。穿黃衣服挎合子炮的接過砂槍,帶着那幾個人走了。
槍交了,林秀青那心就咋都落不下去,老是覺得會有人要鑽進屋來。
過了幾天,那幾個人又來了。
林秀青心裏有些不了然了:“杜文龍你們這是……你們叫我交啥子我就交了,還來找我幹啥?我又沒偷又沒搶又沒殺人放火……”
“呵呵,汪大大你多心了,”穿黃衣的說,“這老磨坊是你們家的吧?”
“對啊,是我們祖上上八輩子修的……前兩年抵給張子賢了。”
“現在是你的了,這是你的字據。”穿黃衣的把一張紙遞到了林秀青手裏。林秀青看了看,真的,她按的手印還是鮮紅的。她望着穿黃衣的,一臉的茫然。
“你家租了張子賢兩畝田吧?”
“對啊,咋,這你們也要收?”
“呵呵,汪大大,你們自己的田,租張子賢的田,以後都是你自己的了。”
“你說啥,是我的了?你不要……”
“對,這些田都是你的了,哪個都跟你拿不走了!”
“這……”林秀青更加迷糊了。
“以後有啥事,就找杜文龍,他是你們這個村農協會的代表,”黃衣裳說,“還有一個事要跟你商量一下,你的兒子汪崇禮……”
“咋?他咋?你們要咋子他?”
“我們聽說他讀過書,有文化,能寫會算。我們想請他幫政府做點事,你看可以不?”
“不行!”林秀青堅決地說。
“汪大大,我們是□□解放軍,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他去為政府做事,就是為老百姓做事……”
“來,我把這些退跟你!”林秀青把老磨坊和租田的字據朝黃衣裳遞過去。
“哈哈,不瞞你說,汪大大,你現在就是想退也退不了啦。”
“咋,還懶上我了?”
“這根本就是你的了,沒人敢要的。”
“媽,我想去。”
“去啥子去?老實在屋頭跟我待着!”
“我咋不能去嘛,你看人家杜文龍……”
林秀青看了看汪崇禮,又看了看杜文龍,再看看黃衣人,沒有說話。她拿不定主意了。她不曉得到底該不該相信黃衣裳的話,到底該不該收老磨坊和那些田地的字據,到底該不該讓崇禮去黃衣裳那裏做事。
唉,這世道,真的變了?
這世道真的變了。
陳家營那幾個舵把子被打了腦殼;高峻清高丙清關起來了;張子賢的田地房子都分給了別人……黃沙壩裏,不要說棒客,就是撬狗也都象一下子死完了,清靜得都不敢相信了。
這回林秀青那吊着的心落下來了。她放放心心安安生生地過她的日子:天亮起床,天黑睡覺,該做啥做啥該吃啥吃啥。政府號召入社的時候,她帶着自己的田地和老磨坊入了社。
再後來,她的兒女們也都成了家。
“叫額爺,”她對孫子孫女們說。
孫子們望着她:“人家都叫額奶。”
“喊你叫額爺你就叫額爺,叫額奶我不答應!”
孫男孫女們也就都叫起“額爺”來。
許多年以後,林秀青想休息了。她躺在自家堂屋裏,看着面前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看着他們身後的孫子孫女孫媳婦孫女婿末孫子末孫女末孫媳婦們,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