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亂世,要麽做死物,要麽做玩物。
她尤為新發覺的玩具開懷,一晚上捏了許多個泥人,衛兖在一旁耐心陪着。要說事事靠天賦,她擅丹青,捏泥人的功夫也不差,雖說不上惟妙惟肖,但神态像極。
照着衛兖的模樣捏完贈他:“獨一無二的,你可收好了。”
她玩的盡興,溜着阿六敦的小狗崽子,一前一後,衛兖想起若幹年為家犬奔波的小姑娘,竟是一種做父親的心态,開懷卻心酸。
她回頭沖他笑,與記憶裏小姑娘的模樣重疊起來。
這些年時光,恍若虛置。
衛泱在回廊撞見謝芳晚,距上次會面已是五載的時光,謝芳晚還是五年前的模樣,叫人一眼就認出,倒是衛泱,長成了大姑娘,謝芳晚在原地望了好久,才認出她:“嘉炎表妹?”
衛泱道:“表姐還是叫我衛泱罷。”
多年不見的姐妹在月下閑聊,謝芳晚不願提近年事,衛泱便也不問。談風論月,以無關乎自身的事掩蓋瘡痍滿身。
謝芳晚突然問:“姑父身體可還好?”
衛泱不知該如何作答,“去南越前是很好的。”
沒能再說幾句,丫鬟已經來尋衛泱。衛泱回屋,見慕湛橫躺在床上看書,位置都被他占盡,酒意熏人,她皺起眉:“真是不怕喝死你。”
他把書仍一旁,将這眉頭深蹙成山高的姑娘抱入懷,放在膝上坐着:“你那表姐不是什麽好人,往後少和她來往。”
天下一等一的惡人與她說這話,聽來好可愛。
衛泱不和他争辯什麽,反問:“那你是好人嗎?”
當然不是,好人怎麽能娶到這麽美的嬌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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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生長的環境,若是好人,興許這時早已投胎。
“羌王死後,你那表姐不知經了多少人的手才到了姜豐年身邊,心計是你這金銀屋裏長大的小姑娘能比的?”
“你這話不對,若她不是舅舅的女兒,若她沒有被送去和親,若你們沒有攻打羌國,她現在不會是這樣的,時事造人,造了英雄枭雄,也造就了可憐人,由不得她。”
她感慨,一人之幸,是千萬人不幸換來的。
慕湛不想和她談論掃興事,又問:“戲好看嗎?”
“別提了,角兒還沒上場戲臺子就塌了,還好沒傷着人,估計現在還在搶修戲臺呢。我和二哥去逛夜市,捏了泥人。”
“有無我的份?”
衛泱一想,上街玩的時候确實忘了他。
“我重溫童年舊夢,你是不在的。”
他咬上她的唇,發洩不滿:“鬼靈精的丫頭,小時候肯定皮的很。”
衛泱得意:“可不是麽?青原郡換了三任郡守,沒一個是我沒整過的。”
他鉗住她的纖腰,瞬時倒下,衛泱連忙抵制住他下一步動作:“我們就好好呆一晚上不行嗎?”
聽她說舊事,如一支婉轉樂曲。
“阿娘身體不好,就叫三哥帶我,他比我根本大不了多少,比我還要幼稚。我們好調皮的,小時候玩捉迷藏,我藏在阿爹的書櫃裏,結果打翻了阿爹最喜歡的龍鳳瓶,吓壞了我,我一邊哭一邊說是三哥指使我躲那裏的,他的屁股差點被阿爹打爛。”
她偷偷擦淚,“哥哥們都好疼我。”
“往後咱們也生三個,兩男一女。”
想想又期待又頭疼,小慕湛小衛泱都湊一塊兒,也不知是什麽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漸少了.......
☆、王妃
又到年關,衛泱連同自己生辰一塊兒過了,她未親自準備過過年的東西,全是畫扇操勞。
到了年底前來叨擾的人越來越多,衛泱不願理也由不得自己,正好碰到劉尚領着一幫人來送禮,無非都謀者青原郡的好差事。衛泱猜不透慕湛為何久久不肯定下郡守一職,一幫人像饞嘴老鼠一樣巴巴候了近三個月。
終于在年二十九這日一衆人被衛泱鎖在王府門外,夜裏慕湛從軍營歸來,見門口陣仗吃了一驚,高野給他說明了詳情,原是衛泱做的好事,他帶頭敲門,只聽門裏傳來聲道:“王爺,夫人說了只準你一個人進來的。”
一聽是烏蘇這小子的聲,他瞬間來了氣,敢情一個個都被收買了是吧?
他踹門道:“給爺開門!”
“夫人說不行的,劉大人他們天天來,已經打擾了夫人的清修。”
烏蘇雖覺得衛泱的主意馊了點兒,但他也煩死了這幫三天兩頭上門來的人,整個府上的人與衛泱同心協力,出賣主子,共抗敵人。
劉尚等人面面相觑,最後劉尚帶頭先說:“我等還是改日再來拜訪吧...”
慕湛一天在軍營裏練兵,回到房裏見罪魁禍首正在吃湯圓,氣不打一處來,但她一瞪眼,氣焰瞬時弱了三分。
烏蘇被罰洗了三天茅房。
“我幫你鏟除麻煩,你要如何謝我?”
她洋洋得意的模樣,小人得志,嚣張萬分。慕湛道:“以後不準再将我鎖在門外面。”
衛泱盛了碗湯圓給他:“青原郡郡守一職你到底是什麽打算?”
他一頓:“心裏早有人選,只是不知請不請的來。”
“可還有你北陵王爺請不來的人?這對你而言有什麽難辦?好東西砸他他不收的話,就搶他妻兒,拿他妻兒之命要挾,再不成殺他全家,看他敢不來。”
“你倒與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但若是真有氣節的人,只怕會适得其反。”
衛泱沒深究這人是誰,過年她也有許多需要準備的,溫家的親戚還需她照拂,先前叫衛儀送生活必需品過去他們不收,這幾日倒是态度軟了許多,送去的東西都收下了。
白天去拜過溫家的祠堂,回程時見因北風吹榻農戶屋棚,又自己出錢給他們修繕。
慕湛在外作惡,她能積善多一分是一分。
城門口看見王府馬車出城,她心生好奇,叫衛儀跟着去查,随後又去徐勝的糧鋪坐了一陣。
一到寒冬各地儲糧都吃緊,徐勝糧鋪裏的也已經支撐不住軍隊的用度。
徐勝近日打算去南邊買糧,各項事都準備好了,只差跟衛泱報備一聲。衛泱見他行走時強忍右腿的痛楚,有愧于他,自責道:“我這做主子的沒能護好你。”
“公主這又是哪裏的話?若公主真對奴才好,照顧好自己奴才才安心。”
“你們跟着我向來只有受苦的份...寒冬臘月的,你這腿可受的住麽?”
“公主不必記挂奴才這條腿,如今王爺帶我橫豎不賴,且為奴的命哪能自主?奴才有幸跟了公主,不必在宮裏終老,反倒趁年輕時有機會走遍大江南北,沒了這條腿也是值的。公主萬萬不要将此事再放到心上,反與王爺又生了嫌隙。”
話沒說兩句,遇到慕湛路過,順便将她捎帶了回去。衛泱痛心沒能吃到城東的鹵豬腳,慕湛又領着她去買了一回。
兩個人在街上嬉嬉鬧鬧,累了去酒樓休息,遇到出門買首飾的劉其華,劉其華朝二人福了福身,喚了句王爺王妃。
衛泱先未反應過來是在叫誰,而後才想到,那王妃是在叫她。
王爺王妃,真是好生分的稱呼呢。
慕湛多問了劉其華幾句,便惹得娘子大人不快,是不是劉其華更美,是不是劉其華更溫柔,是不是劉其華更讨人歡心。
女人胡攪蠻纏起來鬼神都懼怕。
吓得慕湛匆匆把劉家安排到了徽郡。
寒冬臘月天,地牢裏陰冷如同地獄般催人死,賀笙一身弱骨沒能熬住,慕湛派人替他醫治。
命救得回,但十年前那個意氣飛揚的少年郎早已死在北風淩冽的西北營。慕湛的鞭打在他斷腿的傷口處,他嘶聲而叫。
“慕沂決心做縮頭烏龜,看來你是沒什麽用了。不如放你回去?我倒想看看你對他情深意重,能否一路爬到武威。”
那半死的人掙紮起來啐他一口血水:“慕湛,野狗始終是野狗,即便你打下這江山,仍是只野狗。”
慕湛的鞭敲他斷腿。
“并非人人都同賀公子一般高尚。”
出屋,囑咐那帶着藥箱的白頭小老頭:“給他治,治不好賣你女兒去柳巷。”
柳巷,多少禽獸的安樂窩?多少無辜少女的地獄?
他一身血污,不在乎多這一半點的罪孽。
衛泱重整原先母親用的佛堂,每日讀經作畫,再以春須公子的名義将畫作賣出去,掙附庸風雅的貪官污吏的錢,為百姓修繕房屋廣施恩惠,百姓都當王府住了為活菩薩。民間對慕湛的怨聲越來越少,整體形勢也趨于穩定。
她夜登城樓,幻想若能永遠如此。
衛儀回來,告知她那日出城的王府馬車是去了淮南郡。
原來淮南王中風癱瘓,王府大世子舒俊承其父的爵位。衛泱問:“那舒嚴呢?”
衛儀咬唇,不肯說,少年倔強身軀掩飾悲憤。
你說這人間怎麽總是好人遭噩運?
“舒嚴公子...沒能從平城回到淮南郡...在路上被土匪劫殺了。”
衛泱手裏的茶盞打碎,過了良久,她自己拾起碎片,對衛儀道:“這是你權當不知道,我會安排你去衛兖身邊。往後你是要上陣殺敵,還是留在衛兖身旁都由你自己選擇。”
殺不盡,救不完,都是人間的生靈。
為了西伐一事,慕湛在軍營裏呆的時辰越來越多,聽說衛泱嗜睡,起先沒當回事兒,但幾日他回去她仍再睡,兩人同床而寝,卻接連三天沒見面,他忿忿不平:“我可沒惹事,你生什麽悶氣吶。”
衛泱被從睡夢裏折騰起來,抱住他的腰:“你就不能安份點兒?不要動,讓我抱一陣。”
他正要出聲,被一只溫軟小手捂住嘴:“你要當真的阿爹了。”
啊?
慕湛一動不敢再動,二人的呼吸此起彼伏,交錯在冬夜裏。
“我聽聞...淮南王府...歸降了。”
“嗯。”
“舒俊襲爵位,那舒嚴呢?”
她沒能戰勝自己,還是問了出來。
大雪壓彎門外桃枝,明年開不出燦爛桃花。
粗手粗腳的丫鬟打破銅鏡,碎成多瓣。
雪光連天,打更人偷懶一回,在酒館休憩,暫将職責放一邊。
“你我既是夫妻,如今又多一層牽連,只好你殺人,我燒屍,壞事都一起做,一起入地獄。”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小人行徑,但這既是我的處事方法,我是靠着這些在你看來不堪的手段活過來的,我不信神佛,只信能讓我活着的法子。”
“你要生,那別人就必須得死麽?”
“是。”
他的回答落地有聲,如一把刀直插衛泱心頭。
他道:“你知道今個兒是什麽日子?”
她淡淡道:“你的生辰,祝賀你,終于美夢成真。”
他穿衣出門,吩咐道:“看好夫人。”
衛泱這一胎動靜不似上一次那麽大,她想這大概是個安靜的孩子。最好是個男孩兒,是男孩兒就不必遠嫁他方,在這世道想見一面也這麽難。
這才懷胎一個月,一年的用度都準備完,這孩子寄托着所有人的期待與喜愛,便是烏蘇也因此待她态度扭轉。度過了艱難的害喜日子,春回大地,滿城芬芳。
一夜風起,梨花滿地,她執筆描下庭院小景,畫中梨花正盛放,竟引來蝴蝶駐足。
不知是否入錯了夢。
作者有話要說: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認輸
慕湛今年的生辰可謂勞師動衆,自他出生都沒有過這樣熱鬧的生辰。八方來賀,不好攔着,便索性在府裏辦了宴。
衛泱被屋外的動靜擾得心煩意亂,但沒過多久,就有人來請她出去宴客。這時賭氣只怕覆水難收,她告訴自己忍這一時,只退讓這一次。
任七八個丫鬟給自己換正裝、理妝發,又問她要那支簪子,戴哪串珠子。
她已經鮮少盛裝,看着那價值連城的珠寶盒,陌生至極。
連同那鏡中貴氣十足的女子也陌生。
前來賓客,她認識的所占多數。異鄉重逢故國人,處處透露着尴尬。禮品收了百擔,樣樣都是珍寶,衛泱以往在皇宮才見過這陣仗的送禮。
衆人見她入座,先行上一禮,有人未改口仍叫“嘉炎殿下”,被旁邊的人提醒,才重新喊:“見過慕夫人。”
慕湛的生辰宴沒什麽新意,先是歌舞,再是九十九道珍品佳肴,衛泱在皇宮裏都已厭倦這種場合。
最精彩一部分是舒俊帶來的淮南歌舞伎,各個樣貌傾城,舞藝撩人,俗而不庸,雅而不獨。
歌舞伎獻罷,舒俊坐于席下滋滋有味介紹起這些個美人,其中之意再明顯不過,美人配英雄,在座的除了慕湛,誰敢再稱英雄?
衛泱想到的卻是舒嚴。
若自己能再謹慎一些...或多留舒嚴一些日子,一切就不會發生。說到底,她是萬惡之源。她憎恨舒俊,因憎恨着自己。
“淮南王胞弟生忌未過,便為王爺生辰操心,忠心感天動地呢。”
她當衆諷刺,另舒俊臉色驟變。
慕湛唇角抽了抽,道:“夫人年紀尚小,不懂事,莫見怪。”
衛泱直接起身,道:“妾不懂事,便不在此擾各位雅興。”
不論漢女還是胡女,都以夫為大,女誡婦德,都是身為女子必須所銘記,衛泱當衆給慕湛甩臉,一點情面不留,吓煞衆人。之前聽聞衛泱親手弑夫,以為是誤傳,當真見到,才知原來在這任性公主眼裏看來,所有禮法綱常皆不值一提。
真令人傻眼的事,慕湛又巴巴追了上去。
沒了她還哪來的雅興?酒水也無味。
又有同是貴族千金出身的女子道:“背靠國公府這棵大樹,果然非同凡響。”
另一女子附和:“可不是,就算沒了皇帝庇佑,人家可是衛家的嫡女,長得又賽仙人一般,北陵王怎能不捧在手心上?”
慕湛追上衛泱,恰逢她穿着繡鞋崴了腳,蹲在地上起不來,他怎麽看都是個任性的孩子,哪有做母親的樣?
“怎的越長越小了,路都不會走路?”
也不管多少雙眼看着,直接将她打橫抱起來走向屋內。
衛泱仍是氣着,壽星斟茶認錯,她接過,只抿了一口,道:“舒俊留不得。這種弑弟殺父的人,罪大惡極的,留着遲早是隐患。”
慕湛輕笑:“爺不也同他一樣?”
衛泱淡看一眼他輕狂的模樣,道:“世上留一個你就夠了,容不得第二個。”
有時男人的自尊心像一根緊繃的弦,你不知何時稍稍使力就把它給弄斷了。
“在你心裏,我和舒俊是同樣的人?”他語氣不自覺得冷冽起來,像臨近的惡狼。他原本就沒放心的下舒俊,也是遲早要除掉的,然而衛泱将他與舒俊歸于一丘之貉,他原以為歷經這麽多,她不再這樣看他。
“公主殿下将自己撇的清高,倒忘了在世人眼裏看來,謀殺親夫與弑父殺兄是同樣的罪。”他反諷,不知戳中的是她從未愈合的傷口。
衛泱篡着衣袖的手更緊了,她盡力平心道:“你我都在氣頭上,争論無異。我針對是舒俊而非你,今日是你生辰...你當開開心心的。”
“如我沒記錯,舒嚴那小子曾不止一次想帶公主走,上一次公主毫無猶豫跟他走,這一次呢?是否也動了心?”
衛泱不知該如何解釋下去。她不擅解釋,也相信清者自清,他愛誤會愛給自己帶綠帽子都是他的事,她問心無愧。
“你怎樣想是你自己的事,我累了,現在請你出去,我需要清靜。”
“你今日給我把話說清楚,你跟舒嚴、衛兖從前是什麽樣的關系,我都要知道。”他上前一步按住她雙肩,她掙紮一下,就要捏碎。
衛泱淡淡道:“能有什麽關系?你不早就查明了?還用得着我說?”
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人給他,心給他,換來他從未消落的猜忌心。
“我要聽你親口說。”
她不知這男人突然犯什麽神經,自己突然也就怒火燒身了,人給了他心給了他為他變得今天這樣,還不夠麽?
“你要身家清白品性善良的去找你的好嫂嫂啊!你們曾經郎情妾意我和你這點情分算得了什麽呢?你想養只聽話的金絲雀,去找別人啊!”
兩人都在氣頭上,難能冷靜下來。
慕湛看來,她是寧護着舒嚴衛兖他們也不肯與他好好說話,反倒和他嗆聲,試問他長大後誰敢這樣跟他說話?怒火攻心,他随手抄起一旁的凳子砸向地上,脆弱的紅木腿當即斷裂。
衛泱想,砸東西,誰不會?
手旁的傾城價值白玉壺徑直仍門框,碎裂成一文不值的碎片。
衛兖等人聽到砸東西的聲音趕到時,屋裏能砸的已經差不多了,無一處是好的。一個是不在乎這屋裏有多少值錢玩意兒,一個是不稀罕,你砸我也砸,仿佛誰砸得狠而多,方能獲勝。
衛泱迅速橫在兩人中間,接住衛泱手裏飛來的六角梅花盞,道:“都多大人了,知不知羞?”
雖是朝着衛泱說得,可罵得卻是慕湛。
不剩幾年就三十了,跟一小姑娘撒氣,真沒出息。
總算是攔住了二人的戰鬥,把慕湛架回書房後,高野還失笑着:“主子可算遇到天敵了,我看啊這天底下就只有夫人一個敢對主子這樣。”
阿六敦看高野的眼光像看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深山小子一樣,“你當初不在主子身邊,可是不知道啊咱們主子就是個怕老婆的妻奴。”
烏蘇不認可:“我可沒見主子跟莘容姑娘紅過臉,這做妻子的不該善解人意替丈夫解憂嗎?怎麽到主子這兒就變成了帶孩子一樣?”
慕湛将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烏蘇正要再補充自己的論據,一把椅子從書房門內向外飛來,正中烏蘇屁股。
而衛泱那邊,靠衛兖耐心收拾了屋裏殘藉,又去廚房盛了碗粥給衛泱。
衛泱孕吐地厲害,吃了兩口全吐了出來,恨道:“衰人,就只會欺負我。”
衛兖都不知多少年沒見過衛泱這番埋怨人又委屈的模樣了,不禁笑出了聲,被衛泱看在眼裏,耍賴道:“你也幫他。”
衛兖道:“都做爹娘的人了怎麽鬧起來還跟孩子一樣?”
衛泱恹恹道:“我也不想同他吵的。”
衛兖像給小狗順毛一樣摸摸她的頭:“今個兒是他生辰,你就看在他十幾年沒好好過生日的份上讓讓他。你知道他不是個好命的,十幾年的生辰全在戰場上,一不留神就變成死忌,人家過生日吃長壽面,他在刀尖上舔血。”
衛泱想了一陣,才下定決心,告誡自己似的呢喃道:“就只這一回。”
她最不善做羹湯女紅,偏偏全都為他做了,為人婦的喜與悲一一暴露出來。
沒了過去的身份,他是她唯一所恃。
廚房裏忙半天,事事親力親為,只為給他做一碗長壽面,面條一根根沸騰纏綿在水裏,她原來只想要他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到了入夜這碗面才出鍋,味道說不上好,至少不會過鹹或過淡。想到第一次給他煮面他愛吃鹵豬腳,又叫人去街上買了份回來。
這是他們真正做夫妻以後的第一個一起度過的生辰。
到了書房,才知這男人遠比她想的狼心狗肺,她臘月天裏在廚房中大汗淋漓,人家可好,倒在榻上睡了一下午。
書房溫度低的要命,衛泱感嘆這人平時活得太糙真是好事一樁,凍不死餓不死,像絕壁上的韌草,雨打風吹巋然不動。
她親手給這屋爐子裏添上炭火,才叫醒他。
睜眼一瞬間,慕湛仿若陷入夢中。
突然變暖的屋,還有前所未有的溫柔的她。
他想起中午她說的那些話,氣還在心頭,賭氣不理會,直接轉過身背對。衛泱也不忍戳穿他的年紀,由他身後去抱他:“還生我氣吶?本小姐為了給你做一碗面氣都來不及生,夫君大人就給個面子好不好?”
夫君大人好大的火氣,男子漢自尊心仍未被平撫。
衛泱耐着性子,兩只胳膊像蛇一樣纏在他身側,小手在他胸前一通亂摸,換做是哪個男人都受不了,何況她家這位最沒定力的?
“當父親的哪有你這樣幼稚的?”
他猛然回神将她桎梏身下:“你找死。”
怒火瞬時轉化成□□,她要再進一步,就要雙雙被燒死。
她整個人都要被他含進去似的,無禮的舌頭在她檀口中橫沖亂撞,衛泱吃痛錘他肩膀,這才溫軟了下來。
最怕是有意為之的溫柔,像深沉海水,叫她無法自主地沉溺其中,唯他是救贖。
眼看再吻下去就要大火燎原,衛泱匆匆躲開,一邊喘息一邊道:“面要涼了。”
“下面給我吃?”他邪氣地挑眉,一語雙關。
衛泱恨自己偏偏聽懂他的葷話,抄起一旁的軟枕糊在他臉上:“羞不羞?”
“有什麽可羞的?又不是沒吃過。你煮的面和你比起來索然無味,自然得尋着好的吃。要不你也嘗嘗我的,比比和你平時吃得哪個更好吃?”
吃硬不吃軟的男人。
衛泱用枕頭狠狠砸他腦袋,語氣也淡了下來:“愛吃不吃。”
“我吃。”
承諾不難,難在兌現。對衛泱的廚藝他産生心理陰影,百八十年沒生過病的身體遇到她煮的飯後,上吐下瀉帶發燒。
皺着眉吃了第一根面條,衛泱卻把碗挪到中間:“我也餓了,一起吃。”
分一碗長壽面,同壽同災,同苦同樂,病也一起,死也一起。
她有太多不能言的心事要對他說。
于他,以往都是九死一生的日子,他習慣了大起大落,非生即死,酒要喝最烈的,不醉不休,敵人要殺最強的,不成功便舍身,女人要睡最美的,極致的銷魂才痛快。
他從不知,以往最看不起的簡單平凡的日子,原來才是最彌足珍貴。
“往常在宮裏過壽,都會收到好多禮,從一早就要開始應付各宮娘娘們,直到晚上都不能停歇,哪還有自己的時間呢...唯一盼望是小哥哥入夜來陪我,一起爬樓看星星月亮,看滿城燈火,鬥鬥嘴,可他後來也不來了。如果當年運氣好,二哥在宮裏,就會同他吃一碗長壽面,雖嘗不出味道,但心裏都是甜的。”
“也就你們這些女人和老人在意生辰這東西,我還記得最後一個生日是賀六渾臨死前過的,我們打了好多獵物,賀六渾烤給我和叱羅。在那以後,每個生日都在與人搏殺,早不記得還有這回事兒。”
衛泱雙手握住他的:“我倆原來都是親緣淡泊的,正因這樣,可不能叫我們的孩子也像我們這樣。”
“泱泱。”
“嗯?”
他的眸子一直是幽深顏色,像蘊藏着一片深海。
“你生的可真美。”
“我知道的。”
“你什麽都知道,唯獨不知道爺這輩子,只對你這麽好過。”
☆、村落
“你什麽都知道,唯獨不知道爺這輩子,只對你這麽好過。”
衛泱回想自己這十幾年,自記事以來,從沒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
從來沒人當面告訴她珍重她,愛護她。
這突如其來的坦白比平日裏那些毫無遮掩的葷話更讓她軟了耳根紅了面頰。
慕湛沒想到一句話能将這向來皮相不薄的丫頭弄成這樣,扯她的辮子,迫她擡起頭:“又裝?”
感動與憤怒只需他一句話的功夫。
“我裝什麽了?”
她火紅的耳朵實在太可愛,慕湛沒忍住上前咬了一口,衛泱怕他胡來,用手肘去推他的腹,卻被他長臂圈在懷裏,怎麽都動彈不得。
“爺知道湯圓兒害羞的時候就代表喜歡的很。”
哪次在床上她不是羞憤欲死?
衛泱索性豁出去:“是啊你說的沒錯!我是喜歡你喜歡的要死。”罷了又細聲嗔怨:“你這人,怎能這樣壞呢?”
慕湛扶着她的腰,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坐着,閑度了一陣時光,慕湛道:“你若不喜歡府裏人來人往,咱們搬樹林裏住一段時間。”
“你不還有許多事要處理,不去軍營了?”
“前半輩子都混在軍營裏,不準爺快活了?再說,爺養了那麽一堆人不是留着當飯桶使的。”
衛泱知道慕湛是個凡事都拎得清的人,他雖混蛋了點,但何為重何為輕都心裏有數,要不然也不會走到今天的位置。顯而易見他是為她做出退讓,這份情誼無需再說。
她生平所向往不過是普通人家的樂趣,想不到是實現這一切的人,會是慕湛。
木舍在城郊的九裏村,依傍西山,西山遮擋了早春末冬的冷風,也無車馬喧嚣,倒是個養胎的好地方。
畫扇貼心地為衛泱準備了适合各種天氣的衣服,又親手做了點心給衛泱帶着,慕湛甚至記不起畫扇曾是自己身邊的丫頭了。
為給衛泱一段平凡人的日子,就連去西山的車馬都是雇的,馬車夫只以為是兩個外地來的夫婦,毫不生疑那眼神能殺死人的男人就是如今這半壁江山的主人。
衛泱懷孕後反應本就比別的孕婦大一些,加之車馬颠簸,險些吐在車上,眼看慕湛要伸腳去踹那馬車夫,她忙撲在他腿上:“你我現在只是一對貧賤夫妻,少生事端。”
“原來懷孕這麽麻煩,趕緊生完這一胎,以後再別生了。”
懷孕真麻煩,得照顧媳婦兒還不能做他想做的事。
路過九裏村的農戶獵戶家,穿進樹林,剩一段難行的青石小路,馬車通不過,只能步行。
衛泱走一會兒便要吐一陣,吐完全身發軟,幾乎是被慕湛背到目的地的。
在他背上的時候她想起北峰山上那些不舍不離的日夜,這個比頑石還要強硬的男人,也曾為她向天命低頭,苦苦哀求。
他未必是良人,卻是她想與之共度一生的人。
發愁的是慕湛,一日三餐這種事自然不敢交給衛泱去做,他的廚藝也比她好不了多少。來得匆忙,沒能偷師,只在走之前捉住畫扇臨時叫她寫了幾道菜譜。真正進了廚房,也不管美不美味,餓不死就好。
當然,火燒廚房就是另一回事了。
慶幸他動作快,及時撲滅火勢,只燒了一部分廚房而非整間屋。
衛泱哭笑不得,原來他也有手足無措的時候。
慕湛的失意沒能持續太久,接連做了兩頓飯,驚訝發現自己廚藝進步,按着畫扇給的菜譜做,味道沒一點兒差錯,單這一點不知比衛泱強多少倍。
于是忍不住道衛泱面前炫耀:“你也就多讀了幾本書,比閱歷自然比不過我們男人,可你看讀那麽多書有何用?菜譜都看不懂。”
衛泱傷了自尊,一言不發抱着一堆髒衣服去村裏趙大姐家和她一塊兒去河邊洗衣服。
趙大姐一瞧就知道她和家裏男人賭氣,自己家的男人也不是什麽好貨色,就與衛泱抱怨了起來:“這世上男人都死光了才嫁了這麽個人,打完獵回來一身血腥味兒直接倒頭就睡,難聞死了,說他兩句還不樂意。”
衛泱深有同感:“呼嚕聲吵死人,平日裏什麽都不做,稍稍做點活兒就像做了多偉大的事一樣拿來炫耀,幼稚死了。”
一旁趙大姐家丈夫十四歲的妹妹一臉吃驚:“湯圓姐姐家的丈夫年紀都那麽大了怎麽還這樣啊。”
九裏村的人亦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都當是來投奔親戚的,如今局勢稍稍平穩,也沒太戒備這對夫婦。衛泱人讨喜又是孕婦,很快得到大家的照顧,而慕湛偶爾和村裏男人出去打獵,他打的獵物最多,幾乎夠村裏半年肉類儲存了,村裏人對他也頗是敬佩。
聽趙小妹說慕湛年紀大,趙大姐也說:“其實我覺得啊湯圓妹子家的男人雖也是有本事的,但這年紀相貌,怎的都覺得與湯圓妹子不是般配的,湯圓妹子怎就看上他呢?”
“被他騙的呗,我人傻,他三言兩語哄得我死心塌地,到現在竟也離不開他了。”
夕陽西下慕湛和村裏的獵戶打獵歸來,來接自己的娘子們,看到慕湛,趙大嫂不禁指責:“湯圓家的叔叔,你年紀也這麽大了怎就不知道疼人呢?湯圓妹子懷着身孕呢就叫她來洗衣服,我看你們也不愁吃穿的,總不差請各婆子伺候的錢吧。”
“叫誰叔叔!”慕湛不耐煩地皺眉,不滿溢于言表,好在趙大哥眼力見強,忙制止自家婆娘:“婦人家懂什麽。”
衛泱躲趙大嫂身後沖慕湛吐舌頭。
慕湛無奈,人家是娶媳婦,他是養寵物。
衛泱看着一向不可一世的老霸王吃癟,得意洋洋,卻忘了那是個心眼極小的人。
夜裏溫度漸暖,她難得雅興,在月下調琴弦欲彈一曲。
慕湛橫在樹幹上百無聊賴地吃着櫻桃。
而後将櫻桃核對準衛泱後腦勺,準确地吐了過去。
衛泱被櫻桃核兒砸中後腦勺,怒不可遏地擡頭看着樹上的男人,慕湛躍身下樹,順便躲過她目光:“弄這破玩意兒半天了也不見弄好,你到底會不會弄?”
衛泱雖鮮少彈琴,但對古琴沒有半點陌生,她的是當世琴藝第一人的南柳的最後一位弟子,雖說是靠強權才讓南柳收的她,但南柳先生對她的評價甚高。
她只是沒那麽愛琴罷了。
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