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不應叫地不靈,傷還未愈的衛儀被這幫畜生仍在亂葬崗,怕難生還。
衛泱清醒時對她道:“有一線生機,都要活下去。你我受了這麽多苦,老天不會棄我們不管的。”
可老天瞎眼,愈是難的境況下,愈要雪上加霜。
衛泱一睡不醒,任畫扇怎麽叫也叫不醒。獨孤厭指使士兵用水把她僥幸,仍不見起色,最後有人去試探她氣息,道:“沒氣兒了。”
畫扇聽這完這句話,死活不信,緊緊抱着衛泱身體,聲聲喚着她。眼看要哭暈厥過去,又聽獨孤厭身旁的副将道:“這可是慕湛指了名要的人,若是死在我們這,恐怕他可不能就此罷休。”
獨孤厭眉頭擰了擰說道:“就地埋了吧,你們就當沒見過這個人。”
畫扇聽言,喊道:“公主她還活着,她沒有死!你們不準埋她...”
獨孤厭聽得心煩,命人強行拉走畫扇,将她的口封住。
看着土地被逐漸填平,似什麽事都未曾發生,獨孤厭道:“前半生你也享了太多福,這樣的結局是理所應當。”
一個人無論來自何處,是南是北,終究要歸于這片大地。
華冢或是無名墳,究竟無區別。黃土之下,仍非地獄。
☆、甜夢
衛泱睜開眼,一片漆黑,出聲求救,卻艱澀地說不出話,嗓子像烈火燒過一樣幹澀疼痛,只能發出嗚咽聲。
立馬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尚記得獨孤厭将她活埋,她拼盡全力叫自己睜眼,但最終認輸。
她不知這只手是誰的,奮力掙開,趁亂又打了那人一巴掌,觸到他臉上刀疤,掙紮更烈,直到被他緊緊抱在懷裏面,柔聲道:“是我。”
她先是一怔,随即,立馬淚如泉湧,撕裂嗓子哭出聲,卻是叫不出一聲“二哥”。
Advertisement
“沒事了,泱泱別怕。獨孤厭是怎麽對你的,我會讓他千倍償還。”
他語氣是一如既往地溫柔,而嚴寒。
衛泱喝過水,尚能辛苦地說話,只是聲音如同錦裂,嘶啞刺耳:“這是什麽時辰?”
“應當是巳時。”
衛泱雙手抓着衛兖的袖口,愈來愈緊,像要将其扯斷,過了一陣,終于松開,聲音毫無起伏道:“二哥...我...我是不是瞎了?”
衛兖如鲠在喉,撫了撫她陷進去的面頰,說:“大夫說了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恢複。”
他的聲音帶着哽咽,衛泱這時卻擦幹了淚,語氣漸漸放松,“我現在是瞎子,你不準離開我半步,不能讓我出半點事。”
她故作着鎮定,反而安慰衛兖。“也不是永遠看不見,總得瞎眼一回才能更珍惜光明。”
衛兖溫柔地一笑:“泱泱最懂事。”
在門外來送藥的烏蘇看得不是滋味,原本他也恨透了巫女一樣的衛泱,但看她這樣子,是恨不起來的。
他們抓住了一個鮮卑士兵,嚴刑拷打才問出衛泱下落,找到她時,就像只剩一張千瘡百孔的皮一樣。
她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眼看終于醒了,怎料竟瞎了。
他不知蒼天是否有眼,因她差點殺了慕湛,所以得到報應,可那樣嬌氣的公主,又怎能變成這樣?
衛泱知道自己失明了不哭不鬧,弄清楚是活埋時被石塊砸到後腦勺而導致的,反倒松口氣,若是再砸中一些,恐怕是要沒命了。
喝了幾天藥她的嗓子又恢複如前,一想獨孤厭,恨不得将此人千刀萬剮,猶不能解氣。
衛兖替她擦淨嘴角藥汁,道:“張口。”
衛泱堅決閉口,過了陣又說:“我知道你想偷偷喂我藥...不行...太苦了,我好不容易恢複了味覺...”
趁她說話時,一顆甜膩的糖已被她舌尖融化。
這不得不令她想起以往的日子,想起他還是衛兖的日子。
她斂了之前的嬌縱,說道:“獨孤厭如今應正北困在北峰山下的石陣裏,那裏地形你再熟悉不過,此時是将鮮卑人一舉拿下的最好時機。”
說罷,她才提到一事:“二哥...他...他呢?”
“叱奴他率兵前往北峰山糧庫,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他不能去...他不能去...”衛泱湍急地呢喃着,衛兖不解,只聽衛泱怔怔道:“他會死的,那裏埋的全是火藥,只要見明火就會立馬爆炸的。”
衛兖共帶兵三千,一路沿西北方向翻山,浩浩蕩蕩。衛兖雖未說,但衛泱從他們的談話裏聽到淮南王的名字,便大致猜出他們能平安渡過巒河,少不了淮南王作用。一時恨淮南王出賣家國,一時又迫切想知道南越和東陽城的消息,可衛兖只字不提,她便已得到自己的答案。
罷了,自己都成了這副模樣,回了家,也是途添麻煩。
紮營休息時,她問起衛兖:“你臉上的疤是怎麽回事?”
“戰場上刀劍無眼,不礙事。”
衛泱輕嘆一聲。
烏蘇将快馬去附近城鎮買的粥遞給衛兖,衛兖又一勺一勺喂給衛泱。
有士兵是未見過衛泱的,待烏蘇回去,在他身邊圍做一圈,七嘴八舌地問起:“這便是要置咱們将軍于死地那賤人?”
烏蘇朝那問話士兵頭上一拳:“小心被聽到,沒見叱羅将軍将她當寶貝一樣?我可提醒你們了,這是宮裏頭出來的人精,誰惹誰倒黴,你們都離她遠點兒,平時就當是叱羅将軍的妹妹供着。”
又有人道:“人精還怎麽能這麽慘?當天把她從泥裏挖出來那場景我一個大老爺們看了都觸目驚心,想着終于活了,結果眼睛瞎了。”
“就是就是,說實話,咱們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都不及她十分之一呢,那雙眼又大又亮的,要一直瞎下去多可惜。”
“是啊...”
烏蘇瞪他們一眼:“我看瞎了最好,你們是沒見過這女子眼睛都會殺人的。要不怎麽把将軍迷成那樣?咱們将軍那是什麽國色天香沒見過,偏栽在一個毛頭丫頭手上,這手段可不一般。”
士兵們再仔細一想,烏蘇的話不無道理。
衛泱日常一切都有衛兖照料,衛兖就如同她的眼睛。唯一發愁一件事是梳發,衛兖一雙手平日也算靈巧細致,但對梳發這事确實沒有天賦,他下手有時控制不住力道,衛泱分明疼卻也不說,反倒欣慰:“若你能一直這樣照顧我,我寧願瞎一輩子。”
衛兖皺眉:“說什麽胡話?大夫說了只是暫時的,等腦內淤血散了就會慢慢恢複。”
“送你出城那天我以為是最後一別。”
“...”
“你有意不提衛家的事,我也猜到...我于衛家,是時時刻刻的威脅。如今這樣也好,沒了我,再無人給衛家抹黑添亂。”
衛兖揉了揉衛泱的腦袋,道:“等結束了北峰山的事,我們就去雲城。”
衛泱仿若錯聽,不信任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些驚慌,她直言:“可是我耳朵也有了問題?”
“雲城四季如春,再适宜居住不過。等局勢穩定,我們遍雲游四海,将沒去過的地方都去一遍。只是我身無長技,還得需你賣畫養家。”
“我...我養你,我會畫畫,會養你的。”衛泱一時高興得語無倫次,欲起身抱住衛兖,腦袋卻撞在了帳篷頂上,痛叫一聲。
結果是又哭又笑,這一瞬間,覺得以前的磨難都值了。
衛泱最是膩人,衛兖覺得像哄孩子一樣,哄到半夜她才入睡,替她掖好被子,第二日有特地等衛泱起來才出發,便連認識他許多年的士兵都覺得他似突然變了一個人。
戰場上活着出來的,到底能有幾個善人?顯然衛兖不是其中之一。
殺伐果決的“鐵面閻羅”,雙手沾的血不必任何一人少。而衛泱一直是他心頭最純淨的地方,有的時候想去觸碰她,唯恐弄髒了她。
他時常問責自己,當初是怎麽狠了心将她推給慕湛的?又是怎麽狠心眼睜睜地看着慕湛傷害她卻無動于衷?
世間悲歡都歷經,唯她一人是他所想守護的。
衛兖的探子為衛泱帶來好消息,說是衛儀将畫扇從獨孤厭那裏救了出去,只是不知二人去向。
只是她臉色突變,沉着臉問衛兖:“你跟我如實招來,芷心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事到如今,也沒再相互欺瞞的地步,衛兖坦白道:“她确實是我派去監視你的人,你可以當我一開始接近你就是不懷好意的。”
衛泱感嘆:“如果不是他在獨孤厭面前指認出我,我還真不知她恨我如斯。只是她跟你我這麽多年,怎就分辨不出跟着獨孤厭是不會有好結局的。”
“她起了害人之心,就應當承擔後果,你不必惋惜。”
“衛兖...你也害過我的,所以我後半輩子都可都賴給你了,就算我當一輩子老姑娘,你也得承擔。”
之後又擔心:“我怕...慕湛...他是你手足,你當真能舍他不顧?”
“巒河以北的地方是我們打着獨孤厭的名號打下來的,只要除掉獨孤厭,除了河西與青原郡,整個北方都是他的,我還能再幫他什麽?泱泱,往後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當事事以你為先。”
衛泱安心一笑,心想即便衛兖未必說到做到,但有他今日這些承諾已經足夠。
将至北峰山下,慕湛等人并未率先開啓挖掘,一國之尊成為階下囚,為一口氣低聲讨好,任這群在他看來的賤種人百般嘲弄。
見慕湛遲遲不肯直接尋“糧草”,謝爾德不禁心急:“你在等可獨孤厭的人可就來了。你也知道衛泱對你恨之入骨,她定會幫獨孤厭對付你。”
慕湛如若未聞,拿起一瓶酒就往嘴裏灌。
“陛下倒是了解衛泱。”
謝爾德又想到一事,趁早跟慕湛道:“你大概還不知道衛泱曾懷過你的孩子。”
慕湛道:“那又如何?臣年輕,身強體健,與臣有過夫妻之實的女子受孕是極罕見的事,不定哪天就臣突然就多了一兩個兒子的。”
他的話露骨直白得炫耀自己,卻在暗諷謝爾德無“能”。
“你...”原本是想說“大逆不道”四字,謝爾德又想,自己現在是階下囚,只要能活着回到皇宮,重□□力,這逆賊定不得好死。
“你可知那孩子是如何沒的?呵...朕最了解這外甥女,你別看泱泱是個女子,當狠心的時候可比咱們男人狠心多了。那麽大的肚子,她說不要就不要。倒也是,她是什麽身份?衛國公的女兒,眼裏怎能容得下半點沙?你要怪啊就怪那衛家人,興許不是因為姓衛,她還會留那個孩子一條生路。”
慕湛給阿六敦和赫連壽使了個眼色,二人上前将謝爾德的嘴堵住,押了下去。
阿六敦将這些話聽在耳裏,只覺得不似他所識的衛泱,便與慕湛說:“依屬下了解,公主并非心狠之人,當初在木那塔的時候,她對蘭姨,對小孩們都是當親人一樣對待...”
“別再提這個人。”慕湛打斷他的話。
阿六敦頓了頓,道:“叱羅将軍那邊的人來報,說找到公主了。”
“我叫你別提。”
“說公主的眼睛...失明了。”
慕湛手中的酒還剩一半,已無心再喝,滾圓的酒瓶被他仍在地上,滾下緩坡,他面無表情道:“不過是她所做的蠢事的代價。”
作者有話要說: 傻白甜
☆、恨意
衛兖一行人也到了北峰山下,萬幸是獨孤厭仍未走出石林,就算走出,也消耗過半。
衛兖不在時衛泱只能在屋裏呆着,終于能在城鎮落腳,遺憾是不能出去觀望北峰山終年積雪的好風光,已是六月中旬,日光也毒,倒不如在屋裏呆着。
她所做之事,無非送衛兖出門,等衛兖回來。
等他不在時,才怕了起來,若她真要瞎一輩子,沒了陪伴,只能這樣定定呆着,那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而她的一輩子,又能有多久?光陰似箭,七八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她所剩時間不多了。或許七年八年,或許一年兩年,或許...想到此,紅了眼眶,聽到門口有動靜,以為是衛兖回來,立馬擦了眼淚,換上笑容。
衛兖說是晌午飯前回來,也沒騙她,只是一言不吭,她有些心慌,一邊摸索着他的手一邊道:“你不回來我都沒法子吃飯了,敢情我還沒病死就得先餓死。”
衛泱又道:“怎麽一聲不吭的?誰敢欺負了你?可惜我暫時是個瞎子,連你的表情都看不見。”
“莫不是嫌我話太多了?我現在像個廢人一樣,也只能說話了。衛兖,衛兖?”
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觸到他食指上的十字疤痕時,突然驚慌松開手。
笑意僵在臉上,似一朵枯在最好時節的桃花。
如隔百年久,她重新道:“你若是不想說話便不說好了。”她尋到飯碗,遞給對面的人:“你若累了不想喂我吃,那你幫我夾菜...其實我能自己吃飯的。”
匆匆用過午飯,衛泱便借口要午睡,趕那人出去。
衛兖在附近辦完事,回到鎮上,卻見滿街烏桓士兵在尋人,回到落腳的地方,立馬有人禀報說是衛泱不見了。問過才知中午慕湛來過一趟,現在也正派人四處搜尋。
奇怪是,分明是一個瞎子,連出府的可能都沒有,竟無人找得到她。
衛兖腦海裏冒出一個地方,領着一衆人回府,到了屋裏,打開衣櫃門,那裏蜷縮着一個小小人影,已經熟睡。
他不禁濕了眼,想到她幼時在宮中,每次害怕時都會躲進櫃子裏。
沒人敢吭聲。
衛泱感覺到是衛兖到了,便醒了過來,對着他道:“慕湛今天來過...我真怕...怕他會掐死我。”
衛兖将她抱到榻上,安慰道:“不會,我說過誰敢傷你,便叫付出千萬倍的代價。”
待衛泱情緒恢複後,他才說:“我請了步青雲替你診脈。”
步青雲診罷脈,搖了搖頭,帶衛兖出屋道:“我會盡力施針治好她的眼睛,至于其它...”嘆氣,接着道:“內虧太厲害,積郁太深,能過多久是多久。”
衛兖沉默了一陣,對慕湛說道:“我要見皇帝。”
比衛兖更震驚尚有人在,原是為掐死她而去的,可怎麽就舍不得呢?
衛泱一夜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第二日便要主動見慕湛。
往事如亂麻,她要親自持快刀斬斷。然而她與慕湛間似乎并無正确相處的方式,兩人隔着□□步距離,隔着從大漠到江南的差異,誰也不懂誰。
衛泱突然開口:“你知道我最怕什麽嗎?”
她不走尋常路,慕湛亦煩躁,衛泱感覺他在靠近,大聲制止道:“我我我我最怕鬼,你你你離我遠一些。”
慕湛不慎被逗笑,只覺得以前認識的衛泱又不全是她。
她卻又說:“你就放過我吧,我...過不了多久,也會變成鬼...我爹也不要我了...我已經得到報應了,你別再打擾我活着的日子了。”
她難能在他面前真誠坦白,令他一時無言,她不像她,他也不像他。
“我答應你。”
因看不到他的臉,也聽不出他語氣,衛泱反倒更慌了起來,她不得不承認也只有慕湛能令她慌成這樣。
其實看不見倒也好,也算此生不見了。
衛兖想到步青雲的話,再看衛泱故作開心的模樣,只覺得心都快撕裂。他們一同将她害到這地步,令她連報仇的機會都沒有。他領兵前往石林,走前将衛泱交給阿六敦仔細照看,因有步青雲在,也有女眷幫忙照顧,他道并不擔憂,只是臨走前跟赫連壽千叮咛萬囑咐,莫叫慕湛再出現在衛泱面前。
赫連壽年紀比慕湛大,是慕湛唯一能聽得進去話的人,但依慕湛性子,他仍是擔憂。他臨出發前,衛泱也是千般不舍,要像以前那樣去送他,他不願衛泱受風吹日曬苦,但又想到步青雲的話,她的心願能完成一樁是一樁,便叫阿六敦帶她去。
臨走前撫撫她頭發,留下一袋子糖給她,又叮囑:“只準喝完藥再吃。”
衛泱點頭應是。
衛兖臨走前說會有女眷來照顧衛泱,衛泱不知是何人,但她倦與生人說話,也沒打算問,倒是對方先開了口:“樂芝見過衛姑娘。”
這名字恁地耳熟,她仔細回憶了一番,終于想起她是誰。
慕湛好了五六年的姘頭,養在西北營的情人。未見其人,但聽聲音,亦是個柔情似水的女人,她不禁感慨,慕湛那樣粗蠻的人,紅顏知己倒不少。鮮有他那嫂嫂,後有樂芝,又聽軍中傳言說劉太尉家的女兒也看上了他,只是偏她看來,這男人除了一身蠻力,一無是處。
但是想他就心煩。
待衛泱沐浴罷,只聽道:
“奴婢伺候衛姑娘更衣。”
衛泱道:“不必,穿衣這種事我自己還是做得來的。”
“那怎能一樣?衛姑娘萬金之軀,這些事當由做奴婢的來效勞。”
暗諷她嬌氣,衛泱豈會聽不明白,她以往在宮裏就厭惡有話不明說,一根腸子非得繞城九曲十八彎。她直接道:“既然如此,那便由你來吧。”
待樂芝繞過屏風,看到那出水芙蓉的身子,微微訝異,說美玉無瑕,都不足形容。到底是青春好年華,沒一處是不令她羨慕的,又難怪迷得住慕湛。
同樣身為女子,命數卻如此不同,人家便是瞎了,亦是金尊玉貴,有人呵護,自己自打一出身就被當賠錢貨,一輩子不見有人珍視。
府裏異常安靜,衛泱好奇:“今日人都去哪了?”
樂芝道:“都去北峰山底下挖地庫了。”
衛泱手中茶盞打翻,厲聲喚了阿六敦進來:“衛兖可跟慕湛說過地庫裏的事?”
阿六敦為難,說是說過,但将軍不聽有何法?總不能叫他直接說是因将軍不信她?
衛泱确已猜出答案,只見她篡着拳,眼雖是看不見的,但仍能表達怒火,一把火燒過胸膛,她字字铿锵:“混蛋,竟不信我。”
又跟阿六敦将話說明:“你帶我去北峰山底下,你若敢說不,我現在死給你看。”
阿六敦左右為難,一旁樂芝突然冷哼一聲:“好歹你與他也做過夫妻,他沒死成,你就見不得他好了?”
衛泱不想與無知婦人計較,自己摸索了門口的方向,踉踉跄跄要往出走,逼得阿六敦無奈,叫來赫連壽商量,才同意帶她去北峰山底下。
路上衛泱也想,那樣一條爛命,死了算了,他自己貪心,也怨不得別人。
到了北峰山底下,衛泱由阿六敦扶着下車,已經開始挖掘,四處都是鐵鍬聲,她先是喊了聲別挖了,不知原來謝爾德也在此,正怔怔看着她。
士兵們先是停了一停,慕湛道:“接着挖。”
他這一聲如在衛泱心頭澆了一桶冷水,她竟失去分寸,要存心與他作對,使了全力推開阿六敦,蹒跚前行,終于尋到挖掘中士兵的方位,指着那塊地道:“這裏面什麽都沒有,只剩下火藥,你們這是在自掘墳墓!”
慕湛依舊道:“繼續挖!”
她哪還有什麽理智,想也不必想,慕湛怎麽可能信她的話?氣急,竟從地上撿起石頭,朝他聲音的方向扔去,她雖看不見,這一仍,方位精準,正巧砸在慕湛胸膛上,恰好是她當初拿匕首捅向他的位置。
事到如今,哪有什麽可顧及,可忍耐?
衛泱失明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無助,她似是一粒塵埃,沒人聽得進她的話,甚至沒人感覺得到她的存在,連她自己都感受不到。
慕湛一遍遍告知自己這小女子心狠,但她這麽可憐,叫他于心不忍。
罷了罷了。
他道:“挖到見底為止!”說罷上前,将衛泱一把扛起,道:“老子答應不見你,現在是你來撩撥老子,怨不得別人!”
将她扔到馬背上,一路狂奔回鎮子的府邸上,又扛進屋裏,全然不顧她的掙紮,衛泱腰在他脖子上,血滲了出來仍不松口。
他連門都未鎖,反正她是看不見的,一個小瞎子,有什麽好在意。
衛泱想到剛剛嫁去時,每天每夜都被他蒙着眼,翻來弄去,百般折辱,那時的屈辱感再現心頭,此時給她一把刀,她會毫不猶豫捅向他。
他原本就是一只未經馴化的獸,任何語言都聽不進去。
“你就慶幸老子是人不是鬼,是鬼的話早讓你償命了,也不知人鬼交合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衛泱不是不知道他無恥,此刻她也顧不得矜持,指甲摳向他的脖子,劃下血痕,罵着他不要臉,仍覺得不痛快。
“張開腿!別逼我綁你。”
終究是弱女子,生死其實早交在他手上。
☆、遠去
慕湛以唇舌辱之,衛泱若巨浪中一葉孤舟,任翻任漂泊,命不能自主。
罷了那人卻無進一步行動,反倒将她抱在了懷裏,良久悶哼了一聲才說:“爺說了要你生不如死的,可一見你,就忍不住對你好。”
衛泱冷哼了聲:“偏偏你的好是我唯獨不需要的。”
這才知他在她面前低一等,從不因懸殊的低位。只因他愛她,一顆心,交付給她任她踩弄。
“爺什麽時候伺候過女人了你還使臉色?真想剖開你的心看一看,到底是石頭做的還是鐵鑄的。”
衛泱将臉埋在枕頭裏,慕湛粗臂攬住她的腰,将她貼近自己。衛泱恨到:“你要死就趕快去死。”
掐着她的腰的手突然收力,衛泱更覺無助,她惱恨自己何必心軟,就該讓他被炸死被燒死,他活着,于她何嘗不是一種殘酷?
“你真好狠的心,當初那個孩子...你是不是也急于處他于死地?”
提起那個孩子,他的聲音下意識變得狠戾起來。
無人再衛泱面前再提那個孩子的事,連她自己都險些要忘了,那是她最無能為力的時刻,若能重來,要她自己用生命去換那個孩子她也是願意的。
舊瘡疤被無情撕開,是蝕心的疼痛啊。
“是,但凡與你相關的,我半點都不想要!”
她似個蠻橫的孩子發狠,一遍一遍傷的卻是自己的心。
慕湛突然掐上她的脖子,又回到那日凄何宮最後的訣別,雙雙含恨,原來不是天注定的一段好姻緣,而是孽是債。
“你再說一遍!”
他發了狠,那本該,本該是一個生命,是屬于他的生命。
“是我不要那個孩子的...是我不要他的!”
衛泱的狠心讓慕湛戰栗,真應該一把掐死她的,可他卻屢次留情。罷了罷了,一個小瞎子,也是受盡了懲罰,何必再由他去計較?
世上欺他害他的人太多,他發誓要他們一一付出代價,如今不過放過她一個,不算是例外。
就讓她走罷。
力道漸松,衛泱趁勢滾到一旁,抱起枕頭當做武器,避免他的靠近。
可她明明瞎了,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令他心頭實在來氣,伸手去扯她的辮子,衛泱便用枕頭去打他的頭,最後不知誰先認輸,總之慕湛走時,眼角都帶傷,反倒是衛泱,除了亂了頭發,渾身不見半點不适。
人生有過許多不快,痛快少有,方才便是一個勁打他,要打死那臭流氓無賴,才覺得滿腹郁氣突然都發洩沒了。
終于挖到皇帝的私庫,卻不見慕湛有下一步動靜,直到他突然說要沿北峰山而行。
臨行前,還有一人待解決。
衛泱被帶到北峰山下他們的臨時營地裏,她不知緣何,只是到了帳篷裏,聽那一聲“泱泱”,終于明了慕湛叫她前來是做了斷的。
“舅舅,別來無恙。”
衛泱由阿六敦扶着,也不敢上前去。謝爾德突地跪倒她腳底下,抓着她的裙角道:“泱泱你快寫信給你爹,讓他用地來贖咱們,這幫賊人要什麽就給他什麽!”
“舅舅,把地割讓給別人,是在割百姓的血肉啊...”
“朕是皇帝,這是朕的天下!朕的江山!朕說給誰就給誰!”
慕湛看得不耐煩,走上前,沖謝爾德背上一腳:“陛下是還不知道,衛國公衛烆,已擁立太子丹為帝了,陛下您的缢號可都拟好了。”
他又對衛泱說:“你這舅舅對你做了不少糊塗事,你想怎麽處置,全憑你。”
慕湛三言兩語将衛泱劃入自己一方,令謝爾德感受到背叛感,一時慌亂,口不擇言起來:“衛泱,連你也出賣朕!朕就知道你和你爹一樣,骨子裏都是逆賊!你竟為了這罪臣背叛朕!”
阿六敦未能護住衛泱,謝爾德已一個耳光打向衛泱,衛泱眼盲未躲得過,她不知謝爾德的方向,只是含淚的念了一聲“舅舅”。
這一耳光倒是打怒了其他人,慕湛沖高野使了個眼色,那高野是出了名的快刀,衛泱不知發生何事,只聽謝爾德痛叫一聲,□□不斷,她尋着謝爾德的方向,卻被慕湛一把攬進懷裏禁锢着:“你的心善他可感念過半分?衛泱,我可不知你是這樣傻的人。”
衛泱深吸了口氣,抑制住害怕說道:“他是你的仇人,你何必要我做這個選擇...你不必顧及着我。”
謝爾德聞言,握着斷手,痛呼着罵她白眼狼,一遍一遍,似野獸哀嚎一樣。
說罷眼淚不可自抑地落了下來,慕湛低頭吻了吻她的眼角,吩咐道:“讓他自生自滅吧。”
一個四十年養尊處優的皇帝,整日除吟詩作畫,再無長處,如今更失去一只手,便是天要救他也救不得。
衛兖終于回來,衛泱一聞聲就撲到他懷裏,抱着他痛哭了起來。
“我已記不起他做了哪些錯事,我只記得是他手把手教我寫字畫畫,是他帶我走遍皇宮每一角落,他似我父親一般...我不想...他最後最恨的人,竟然是我...”
她有時活得太清明,事事都明了,反倒苦了自己。衛兖心疼,确實在同情不起謝爾德。只好叫人煮了碗湯,佐以催眠的藥物,才令她今日能眠。
衛泱的眼尚紅腫着,就随軍北上。
才到山腳,就聽到鮮卑士兵的馬蹄聲與嘶吼聲,然而這聲音很快就被震天裂地的爆炸聲與代替,突然地動,好在烏桓人早有防備,在平闊的土地落腳,遠望去,大火燒山。
衛泱這才明白慕湛為何執意要挖那所謂的帝王庫,衛兖不在那幾日,正是去将鮮卑人引到此處,他這一路埋下火線,只等獨孤厭大軍靠近時,算準時機點燃火線,引發地庫爆炸。
這一炸獨孤厭的軍隊損失過半,衛兖自動請纓領了隊伍去解決剩餘士兵。
論打仗,鮮卑人不輸玄鐵衛,玄鐵衛此番南渡兵馬本就不多,如今獨孤厭損失了一半兵馬,與玄鐵衛不過持平。
衛泱清楚戰場上的情況,不肯輕易讓衛兖走,衛兖相勸半天,最終還是慕湛将她打暈了才解決此事。
燒山少了一天,到了下午,大火連着天邊紅霞,堪稱奇景。
留守山上的士兵就地紮營,烤野物填腹。
衛泱沒了視力,心裏澄清得很,只要翻過北峰山,她再也沒有回東陽城的機會了。她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衛兖身上,往後便同他相依為命了。衛兖不在的日子,她每天站在風裏等他回來,生怕他又一次抛下自己一人而去。
她身子經不住吹風,在山上呆了兩三日竟又倒下。北峰山氣候寒冷,身上的棉襖和貂裘幾乎将她身子壓倒,站也難站穩。步青雲又替她號了一次脈,這次屏退旁人,單獨詢問她病因。
“衛姑娘頭一次卧病不起是何時?”
“慕...将軍在宮裏出事後,大病了一次。”
“之後可再病過?”
“小産後,也病過一次,卧床足足一個月,原本身子已經無恙了,後來被獨孤厭捉去發了燒,因未能及時就醫,才拖到現在。”衛泱垂眸,道:“步先生,我...還有救麽?”
步青雲撫須道:“只要姑娘自己肯救自己,定是救得了的。有一事若為姑娘好,原本該瞞着姑娘,但老朽命數也不多了,若此時隐瞞,恐怕再無機會告知。”
“步先生但說無妨。”
“姑娘上次流産是落下了病根,只怕不加以調理,再難懷孕。”
衛泱卻看淡:“便是我軟弱的報應罷...”
步青雲從布袋裏拿出一顆丹藥,交給衛泱:“這是老朽畢生心血,願關鍵時候能救姑娘的命。姑娘是老朽此生最後一個病人,就莫推辭了。”
衛泱哽咽住,這世上不知突如其來的災難,便是普通的生老病死,她也承受不住。
“衛泱知道這丹藥既是先生畢生心血,得來定不容易,不知先生可有未了心願,但凡衛泱力所能及的,定全力以赴幫先生完成。”
步青雲鶴發童顏,全然不似近百老人的樣子,他又拿出一只金鎖,交給衛泱:“老朽原本乃雲城九江鎮趙家村人,十八歲離家學醫,因戰亂颠沛流離到北方,幸被烏桓人所救,又因戰亂,一生未能回趙家村,這金鎖是老朽與發妻的定情物,但請天下平定後,衛姑娘能拿此信物替我去趙家村尋一位鄭七妹...若在趙家村尋不到,便算了罷。”
戰争讓無數人離散,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