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與畫扇被擠到了後頭,與他們一齊的還有個叫衛儀的小侍衛,十四五歲的年紀,比衛泱也只小一歲,但還是個孩子樣,話都講不利索。
平日裏供王公貴族賞樂的畫舫,被當做逃命的工具,一個個争相爬上甲板,只為自己的一席生機,哪顧腳踩的是孩童和老人的屍體?
衛泱雙手分別鉗住衛儀和畫扇,囑咐他們:“上船時千萬不要松手,若不幸松手,拼盡全力也要爬到甲板上。若誰不幸掉了下去,久等下一艘船,屆時在通縣徐府相會。”
七尺男兒衛儀牙關打顫,仍一臉英勇:“我我我我不怕,小姐和扇扇扇子姑姑姑娘也也也別怕。”
衛泱與畫扇同時笑出聲,嘲笑英雄原來是個小結巴。
“若真是有人被困在了這城裏,可記住了...活着總有希望的。”
衛泱艱澀一笑,心裏的惶恐只有自己知道。
甲板上撒下一張網,百姓都順着網向上爬,一個踩一個,有人眼看一只手已經攀上甲板,卻被身後的人墜下去,人群裏傳來一聲“敵人來了”,原本混亂的局面如火上澆油,頓時失了理智。
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勢要踏破這座城,只是一瞬間的事,火光照亮天際,像是白晝提早來臨,四處硝煙,誰也沒料到侵略者是如此快與狠戾。
船已嚴重超出負荷,只怕再多一人,莫說航行,也許立馬就沉。
畫扇絕望地望着遠去的避難船,若這是命,也認了。
未能上船的千餘百姓被異族将士包圍,他們手持火把,面似餓虎,手無寸鐵的秦人皆成他們馬蹄下的亡魂。
為首的将領将手中火把扔向人群,人群裏瞬時焚燒了起來,火勢不可抑止,唯聽慘叫,而那些外族人,似觀賞玩物一般,哄然大笑。
人性本如此,生來愛攀高踩低,對待無能的被侵略者,駛出萬種手段玩弄摧殘,仿佛不曾記得自己的民族,亦曾受過這種屈辱。
有力的男子都拿起器具在城中抗敵,此處多是老弱婦孺,莫說反抗,恨不得眼下立馬自裁,也好過為人俘虜。
亦有看得淡的,能活着,是人是牛馬,皆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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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鮮卑将領用鮮卑語吩咐道:“年輕的女人都帶走,剩下的,燒了。”
衛泱在宮裏見過無數險惡人心,卻無一如眼前景觀令她震驚,人性之惡,豈是任何史料所能承擔,所能記載?
她與畫扇衛儀道:“不論我做什麽,你們什麽都別說,跟着我。”
烏桓話與鮮卑話相近,她在木那塔與慕湛族人住過一段時間,簡單的對話還是聽得懂,她高聲用烏桓話回那鮮卑人:“是獨孤厭将軍的軍隊嗎?”
那滿面生着長髯的首領在人群裏搜尋,人群自動給衛泱讓出一道路,她緩緩走到那首領跟。
鮮卑男人見是個半大的姑娘,拿過旁邊人的火把,往她跟前照了照,烏黑的眼微微眯起,心裏卻想這樣的絕色怎麽方才未能發覺。
随後才想到,她竟曉得自己的來歷,更會說烏桓話。
長劍先出鞘,抵在她脖子上,她身後的婢女和少年要上前阻止,卻被那小美人給拒在身後。
他先問的是:“你會說我們的話?”
衛泱的手掩在袖子裏,緊篡着,面上卻裝嗔怒,又用漢語道:“這位大哥,我雖不知你是何人,但若是獨孤将軍的人,麻煩回頭替我問他一句,那年他沒在草原上殺死我哥哥,可曾後悔?”
“你是何人?”
“北陵侯的親妹妹,北平王府唯一的千金,你說我是誰?”
因想到慕嫣是出了名的大膽和高傲,衛泱甚至克制住自己不流冷汗,逼自己裝作一副臨危不亂的模樣。
将領旁邊的人湊近,與他商讨着什麽,衛泱憑着聽得懂的個別詞語,将他們的話猜透了七七八八,在這時,無非怕她是假冒。
“你們的話與我們烏桓話相近,我都聽得懂,便用漢語說罷,好讓這些百姓,死也死得明白。”
将領雖疑慮有假,聽得鮮卑話的人不少,但尚知道烏桓這個民族的人已經不多,除非她是烏桓人,否則怎麽又會知道烏桓的事,又懂烏桓話?
他只是一個小統領,可錯放,不敢錯殺。
他給身後人使了使眼色,一個身穿銅甲的騎兵上前,直接将衛泱拽上馬背。剛剛殺完人的士兵,汗味兒混着血的味道,沖得她胃裏犯嘔,但看模樣,卻也是個十四五歲的樣子,和衛儀差不多大。
畫扇和衛儀被趕進人群,一通押往目的地。
途經之處,衛泱已不忍再看。她原本是多情的人,看到這景象,再難自抑地落了淚,小士兵趁替她抹淚時不忘在她臉上揩油:“你要不是慕家的千金,我就娶你回去當媳婦,天仙一樣,我爹娘泉下有知也開心了。”
他說的全是鮮卑話,說得又快,衛泱一個字也沒聽明白,只想着等到脫難後,定要剁了這只手。
戰俘直接被押送至城外,避開了戰場,衛泱最擔心仍是城中情況,也正如所料,百官都忙着入宮避難,皇帝下令調集城裏所有兵力厮守皇宮,守城将領趙長安已經犧牲,只剩一個副将,立馬投敵開城門,單靠青衣衛,哪能抗衡數萬草原鐵蹄?
只握得起筆的無能書生,亦握起刀槍,保我家國。
可憐那高牆危宮內的人,還以為,抱住這棟宮殿,就保得住他們的權力地位。
燒,燒,燒不盡的,是蝼蟻般的人命。
剛出生的嬰孩兒,年過九旬的老者,皆成路邊亡魂。
越道深夜,天越亮。
五百餘俘虜皆被帶到城外的空曠處,又被一一捆綁住手腳,衛泱也不例外。被帶來的大多是年輕女子和小孩,衛泱眼見有十歲的孩子因哭叫,被差點活活捏死,這幫人俨然已成禽獸。
因得支援城中戰事,留下來看押俘虜的并不需太多人,況且一群弱漢女,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豈用擔憂?
坐在荒野的空地上,才得以呼吸,衛泱來不及想這日發生的所有事,更不敢想,人間劫難,上天向來不嫌多。
畫扇奇道:“小姐如何知道今夜有事發生?”
衛泱木了一陣,道:“白天有人來賣畫,是個外族人。大概是烏桓人來尋仇了。”她又癡癡望着遠處的城門,“...慕湛回來了。”
“怎麽會...将軍...将軍他不已經...”
☆、俘虜
衛泱木了一陣,道:“白天有人來賣畫,是個外族人。大概是烏桓人來尋仇了。”她又癡癡望着遠處的城門,“...慕湛回來了。”
“怎麽會...将軍...将軍他不已經...”
“他心髒長在右邊的,我雖刺了他三刀,但處處都避開了要害,浣溪宮有條通往宮外的密道,是以前阿爹為了會阿娘修的,那具被找到的屍體,也是徐勝提前準備的死屍。後來徐勝去暗道裏看過,是沒有人的,他應當是逃了出去。”
如此駭人聽聞的事,衛泱只是平鋪直敘地陳述,畫扇由震驚,衛儀已目瞪呆,一個“你”字,重複了不知多少遍。
“我雖恨他,但他也為我只身入宮,肯為我舍命,我何必殺他洩憤,反倒自己途添罪孽?負債一生...最好的結局是此生不見,誰知...他來的這麽快...”
這幾日連續有女子被拖出去摧殘,因衛泱的身份還有待确認,尚且無事。既是俘虜,沒有必要一日三餐地供着,如今軍糧吃緊,哪還有多餘的用來喂養這些漢人?足足三個日夜,不見城裏停止硝煙,衛泱亦是時時刻刻數着時間,等待戰争停止。
然而這戰争停止,她又能歸于何處?鮮卑人肯定會拿她為籌碼,要挾衛家割地,到時候她便成了家國的恥辱...
然而,在這之前...是遲早要見面的,她和慕湛,怕都是彼此的至仇,落他手上,前路似乎全被封死。
還有一人,他當是她所有希望,卻從不敢想會有重逢的日子,分明說好,再見便是陌生人的。
思緒是理不清的亂麻,衛泱竟不争氣的在這時病倒,鮮卑人的軍營裏沒有藥材施舍給她,只好拖着,萬幸的是尚不算病重,只是身子易疲乏發困,意識仍是清醒。
帳篷外傳來歡呼聲,都猜得到是鮮卑人勝利而歸,并又帶回了一幫年輕的漢女,畫扇透過帳篷縫隙張望外面情景:“這次被俘虜而來的看穿着樣貌,似乎都是官家女子。”
衛泱大概猜到了城中形勢:“看來皇宮已經被攻陷了。”
獨孤厭獲勝回營後并沒有直接去慶祝,而是先到了關押着俘虜的帳篷。看着那身高八尺,眉目透露兇氣的中年男子,一屋俘虜因恐懼嘤咛了起來,又被侍衛的鞭子震住聲。
那日将衛泱捉來的士兵沖着角落裏衛泱的方向指了指:“就是她。”
“帶走。”獨孤厭吩咐身後的鮮卑侍衛。
畫扇緊緊握着衛泱的手不肯讓她走,衛泱沖她搖搖頭:“我要是有事,我哥哥不會放過他們的。”
不論是慕嫣還是衛泱,但凡與衛家有關之人,獨孤厭還沒那膽量動他們。
衛泱被帶到他們隔壁的帳篷裏,獨孤厭先是在一兩步外将她打量:“你說你是慕嫣?”
衛泱不直接回答,反問他:“當年我哥哥向你借兵你險些要他的命,怎麽今日還想要我的命?”
“你既然說慕湛是你哥哥,可知他的習性喜好?”
衛泱明白他是試探,比起說起他的習慣,她有更好的證明法子:“我哥哥常年在外,我只知他這人最護着我了,你若仍懷疑我,且給我紙筆,我将他的樣子畫下來你看對或不對。或者你問我烏蘇的事,我與烏蘇最熟了。”
獨孤厭沉思一陣,叫人拿來紙筆。
衛泱将被縛住的雙手伸出去:“吶,難道要我這樣子畫?”
獨孤厭瞧着這少女的張揚神色,倒與傳聞中的慕嫣又幾分對上號。他雖未見過慕嫣,但知道慕嫣是個難遇的大美人,樣貌與性情都是符合的,甚至會說烏桓話,說不上如假包換,但直覺上也□□不離十。
獨孤厭直接拔出佩劍,往空中一砍,衛泱吓得閉眼,以為他是要砍下自己這雙手。
好在那劍刃,不偏不倚,正斬斷繩索。
紙筆已經備好,獨孤厭豹子一樣可怕的眼盯着她,她提筆,不覺為何這筆比平時更要沉重。
筆尖對着泛黃的紙懸了半天,她遲遲不下筆。
原來已經有些忘記他的樣子了。
高髻,鬓發濃黑,若刀鋒裁剪,透着淩厲的狂放。
深眉深目,眼角微微下垂,笑得時候紋路清晰。
鼻梁高挺,鼻翼窄而唇薄。
面部是消瘦,像是塑形時候被一刀一刀砍過,棱角分明。
畫完,只覺得還缺了什麽,但一旁的鮮卑侍衛早已贊嘆:“和慕将軍一模一樣!”
獨孤厭審視了一陣後說:“既然是衛夫人,在下失禮。”
“也罷,你們不認得我是正常。現下城裏形勢太亂,我呆在大哥這裏反倒周全,你再幫我備張紙,我要寫信給我夫君,你是要城要地,現在盡管提,我腹中有衛家的骨肉,你提什麽要求,衛家人都會答應你。”
獨孤厭道:“城池是得要的,夫人不必急着寫信,信到的太快,只怕衛家人以為夫人串通慕将軍做戲。”
衛泱虛弱地點點頭:“倒也是。”
午後,衛泱移了帳篷,雖然不在被捆綁,但帳篷外有四個士兵看守,除非她能遁地而逃,否則唯一能做的,只是等。
她太高估自己,原以為她是個拎得清的人,可一旦牽扯上她自己的事,她就束手無策。
好不容有了床,她也顧不得想太多,此下最重要的踏踏實實得睡個安穩覺,至于命數如何,自有天定。
衛泱被送走後,獨孤厭副将問道:“可要立馬通知慕将軍慕姑娘在我們這裏?”
“不必,先把消息傳到南境。對了,派人去那批新捉來的貴族小姐中打聽嘉炎公主的下落,勢必在慕湛之前找到。”
副将想了想,仍不懂此意:“為何咱們要瞞着慕湛?”
獨孤厭嘴角輕搐:“虎狼之輩,不得不防。”
皇宮三萬禁軍不敵一萬玄鐵騎衛的滿腔仇恨,未用一日,宮門失守,敵軍一路直逼重明宮正殿。
套進宮的官員原以為是找到了庇護,誰知,還不如在宮外,直接降了。
東陽城的皇宮,白玉的磚,青銅鑄龍,黃金寶座,還有芙蓉初放的荷塘,皆被染成鮮紅。
即便壯烈殘陽映着紅宮門,不比血色鮮豔。
二十餘年前,這些被殺的,亦是無情侵略者。能報侵略之仇的,唯有侵略。
不知誰喊了句皇帝駕崩,突然滿宮寂靜,沉如死象。
烏桓都統高野帶人最後一遍驗屍,駕馬回到城門與将軍會和:“屍體已點驗完畢,司徒敬帶人盤點俘虜,我們是先回去還是等與主公會合?”
那将軍接過身後侍從遞來的帕子,擦拭遮住半只臉的銀色面具,白色的帕子被染成了紅色,像繡了梅花。
東陽城皇宮裏梅花開得一直很好,每年冬天,半園紅梅,像火燒一樣。可惜東陽城的雪很少下得痛快,可惜了這些梅花。
路過梅林,秦宮人的血染紅枝頭,他恍惚以為是梅花開了,若非凄厲慘叫,只怕又要陷入幻境。
☆、枯槁
衛泱身子乏的厲害,只覺得走路的力氣都沒了,她想自己也許是這幾日餓的,又加上天熱,才虛弱成這樣子,偏偏在鮮卑人面前還得裝健康無事,實在不易,下床時幾乎是從床上摔下去的,她欲去看畫扇與衛儀,卻被門口看守的侍衛攔住,到底尊貴慣了,被人這番囚禁,天底下除了慕湛,再無第二人,她冷聲道:“我去看自己的朋友還輪得到你們這幫奴才來管?”
“奴才不懂事,聽不懂漢話,請公主見諒。”
衛泱怔在原地,沒想到獨孤厭這麽快便查到她的身份,再看獨孤厭身後跟着的綠衫女子,一目了然。
“小姐...芷心...芷心好想你。”
昔日親密無間的丫鬟如今急着要她死,不知是誰作孽。
衛泱也不想再反駁什麽,她并不瞧芷心一眼,而是直接對獨孤厭道:“我的價值雖比不上衛家長孫,但我的父兄是不會容許我出事的。獨孤将軍,獨孤将軍若是想好要什麽,我可以立即書信給我阿爹和我大哥。”
“起初傳言說嘉炎公主手刃慕湛,甚至不惜焚屍,原以為是民間惡傳,今日見識了嘉炎公主的膽識過人,才信了。”
衛泱苦笑:“我一介女流,哪裏談得上膽識,況且,慕湛不還活得好好的嗎?”
獨孤厭轉頭對芷心道:“既然你跟在她身邊時間最長,這些日子便原由你照看着公主。”
芷心唯唯諾諾答是。
衛泱同慕嫣,完全是兩個待遇,看守的人由兩個變成了十個,連腳上也多了枷鎖。
芷心一邊替她倒茶,一邊惋惜:“有今日啊公主怨不得別人,當初不在将軍身邊好好呆着,如今只能做鮮卑人的階下囚。”
自将芷心嫁人後,衛泱近半年時間不見她,她下巴越發尖,越顯得楚楚可憐的模樣,眸含春水,口若含珠,比往昔更明豔動人。
衛泱無力再辯說些什麽,只是淡淡一笑,接過茶水喝了。
芷心又問:“公主這身子是怎麽了,我記得從前是金貴很,怎麽沒了奴婢伺候,反倒成了病秧子?”
“大夫說是郁結于心,若能看開,沒準能長命百歲,但依我現在的樣子,頂多平平安安活過二十五歲。”
芷心一驚,轉身又放聲笑道:“原來是金銀窩養壞了公主的身子,奴婢還以為像公主這般狠心腸的人,要活到七老八十呢。”
“你跟我多年,應當最知我的性子,我雖心軟,但對害過我的人,一向不留餘地。”
衛泱的語氣聽不出生氣的情緒,但正如芷心所了解,往往這個時候,她是下了決心的,她掐尖嗓道:“奴婢也盼望公主能活到那一天。”
衛泱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被外頭的打鬥聲驚醒,拖着千斤重的腳鏈走到門前觀望,竟是衛儀與人打了起來。
衛儀功夫在厲害,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對方是一群鮮卑漢子,從四面八方圍攻,很快就落入下風,一旁是衣衫混亂、跪在地上不斷向鮮卑人磕頭的畫扇,看得衛泱觸目驚心。
看守的士兵攔着不讓她過去,她嘆息一聲,欲放下簾子,卻在士兵不注意時,拔出他的匕首,将脖子湊了上去:“本宮今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免不了被問責。”
分明鮮卑士兵有能力奪下她的匕首,但衛泱做慣了這樣的事,明白要尋短見,重要是眼神駭人。
二十五歲還是十六歲的命,其實也不差幾年,便是死在今天,往後會有家人替他報仇,殺光這幫滿手鮮血的鮮卑人。
幾個士兵被她眼神攝住,正要動搖,她眼前一黑,匕首被打偏了過去,右手亦似骨裂一般,疼不能言。
“獨孤将軍,畫扇姑娘本是慕湛身邊的人,你許下人這般對她,豈不是拂慕将軍臉面?”
獨孤厭揚眉,居高臨下看着倒在地的衛泱:“慕湛可親口說了只要你一個人。公主這般絕色将士們無福享用,公主身邊的人總可以伺候我們這幫兄弟?”
說罷,吩咐道:“将畫扇姑娘帶到兄弟們那兒去,輪番上,一個都不許少。至于那死小子,扔到亂葬崗。”
衛泱不怒反笑,她扶地,慢慢起身:“本宮還以為你很怕慕湛呢。天下誰不怕慕湛做他的敵人?我父候都怕呢...獨孤厭,我猜你能占領巒河以北,不過是做了慕湛的傀儡,你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攻到巒河的這日吧...慕湛這人我說不上看透,但至少比旁人更了解他。他除了擅長打仗,最擅長的就是出爾反爾,翻臉不認人。慕湛有水上做戰的經驗,亦熟悉秦境內的地形,若他不想你活,只怕你是永遠回不去你的北方了。”
“哦?那公主有何見解?”
“你放了畫扇和阿儀,我給你皇帝私庫的地圖。除了金銀珠寶,每年各地上交的糧草都有一半被皇帝藏入私庫。你們打仗最重要是後方力量足夠,慕湛他們如今尚在城內,消耗大,糧少,避開水路,他勝算不多。”
“我怎知這私庫是否是你胡亂編造出來的?”
“中書令左之揚官職不大,但一直是帝黨忠臣,他不是降了麽?是真是假,問他即可。如今我等得了,等不了的是你。打皇宮的人是慕湛,他從前亦是帝黨一員,怎不知私庫存在?只有我與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陳克庸才知道私庫的位置,若被他挾了陳克庸,只怕會先你一步找到。”
獨孤厭斟酌了一陣衛泱的話,道:“那在我确定确有此事之前,先委屈公主了。”
已到六月,戰俘營裏疾病肆意,患病的女子都被扔到亂葬崗,衛泱強撐起眼皮,對一旁的畫扇道:“你聽好,我若熬不過去,便一口咬定是獨孤厭害我。”
畫扇為衛泱梳發,原本順滑的三千青絲如今枯成化不開的枯結,這一年中衛泱的情況沒人比她清楚。心裏積郁,生了好幾次大病,之前看似恢複,但身體內裏還是虧空的,這又染新病,便枯槁得厲害。
“小姐不會有事的...将軍和衛兖公子...他們一定會來救你。”
“若我真的不在...等慕湛來了,替我向他說聲對不起。我沒能保住那個孩子的,亦讓他錯過與北平王相見。再跟我二哥說一句,我...一直當他是兄長的。”
罷了,已經含一眼眶眼淚。
衛儀重傷昏迷不醒,衛泱重病,鮮卑人不肯請大夫來看,俨然讓他們自生自滅。
待衛泱熄燈睡了,畫扇借月光,為自己重新梳發,十八的年紀,年歲正正好,爹娘說她是小姐的身子,樣貌從來不差。
她原本要風光嫁到城西的屠夫家,被路過的将軍搶了過去,她在深宅大院拟春閨怨,将軍在戰場骁勇厮殺,早早忘了她的存在。
将軍終于大婚,新娘子是高貴的公主,她遠遠望過一眼,光天化日下那公主似個小兒一樣纏着兄長背她,兄長亦同意,她心想,原來也是個嬌蠻的。
公主離經叛道,竟綁了她替自己拜堂,将軍震怒,往後,她再也沒見過公主的臉。
直到後來将軍不在時,她替她畫扇,告訴她人命貴賤,在己不在天。頭一次有人告訴她,她的命也是可以矜貴的。
她從此能擡頭活着,像是重新活過,這一切啊,都是那原本該嬌嬌柔柔的公主給的。
她不必對鏡,也知自己容貌其實生得好。
公主給了她命,公主的命,就是她的命,大夫說公主活不過二十五歲,便是讓她好好活到二十五歲,亦是她心願。
理了衣容,趁守衛換班時,從帳篷溜出去,只奔将領的帳篷。
夜深人靜,獨孤厭仍不能寐,突聞軟糯一聲“獨孤将軍”,擡頭,豔鬼上門。
☆、活埋
衛泱夜裏發燒,頭疼欲裂,她一遍遍喊着“阿娘”,但沒人來看她。她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她快要死了。可她不能這麽死...就算逃不過死亡,也不能死在鮮卑賊這裏。
最後實在熬不過,昏死了過去。
萬幸是第二是就有大夫來分別為她和衛儀開藥,畫扇喂她服過藥,神智仍有些模糊,甚至以為這是在武威城。她握着畫扇的手,問道:“慕湛呢?”
畫扇欲哭,但身後有獨孤厭在,她不敢,只好抱着衛泱,語氣悲怆:“小姐一定會回家的。”
獨孤厭等得厭煩,一步上前将二人分開,畫扇被扔到地上,他看着衛泱,兇神惡煞:“何時畫圖?”
衛泱這才看清境況,咳了兩聲,道:“我如今連自己在什麽地方都分不清了,怎麽畫圖?”
“啪!”響亮一聲,衛泱被打得整個人都偏到一邊,耳裏一直嗡嗡在響,她只能從獨孤厭契合的嘴唇裏識別他正在說着“賤人”二字。
畫扇跪在獨孤厭腳下,哭着求他,被獨孤厭狠狠踢開,衛泱十指用力攀着床沿,擠出一絲力氣:“我畫...現在就畫。”
獨孤厭叫人将紙筆仍在她面前,她提起筆,使勁思索了一陣,道:“我還需要一張東陽城到北峰山的地形圖。東陽城至北峰山,山系不斷,私庫就在其中一座山脈裏...我得對照地圖,才能确定方位。”
獨孤厭拔出匕首,直抵向衛泱的臉:“雖然本将軍不敢動你的身子,但你若敢拖延時間或故意耍詭計,就劃破這張臉。”
“你放心,我比你更想除掉慕湛。”
都城成一座死城,四處廢墟。恢弘的宮殿,空如厲鬼居身處。
百姓家人離散,命好的搭上向南逃難的船,命不好的,或淹死水中,或被燒死街頭,或死于亂箭,或成俘虜。
而做官的,一日為官,便有終身不死的權利,習慣千人千面,百姓死光,也輪不到他們下地獄。
皇帝被活捉,帝黨官員紛紛投降。慕湛以往與這些人同朝為官,其秉性再清楚不過。
百姓受瘧疾饑荒苦,餓殍遍地,太尉府中卻是歌舞笙簫,徹夜不斷。
太尉劉尚舉家陪同,十七歲的閨女待嫁閨中,選好的人家,要麽逃難去了要麽死在戰亂裏,他也看透往後形勢,衛烆視他們帝黨之人如眼中釘,若再知道他們據不抗敵,鐵定不會有好下場。
論打仗,論命勢,天底下還真沒幾個比得過慕湛。那日衛泱燒宮他也在場,那麽大的火勢都能被他逃出來,興許此人當真是天命所歸。
這慕湛雖脾氣不好,又是胡女之子,但天下亂成這樣,一切都由武力來抉擇,誰還在乎他的出身?若能将女兒嫁給他,至少可保他劉家十年平安。
劉家的閨女劉其華是自幼習四書五經的官家小姐,一聽聞父親要将自己送給那個武人,哭哭啼啼了一個下午,母親好說歹說,才肯出席晚宴見他一面。
她身在閨中,沒有什麽見外人的機會,更何況是軍中男子,且又是個成過婚的,還是個前驸馬,這混亂的身份,讓她實在難以接受。一切憂慮不滿終止與見他的那一面。
打仗中誰還注意修邊幅,慕湛原本寬厚的下巴已經被黑色胡須覆蓋,皮膚也比以前更黑更糙,但看在這些深閨裏的女子眼中,這些仿佛都不存在。她們只看得到他刀刻的輪廓,深邃的眉眼,與出衆的氣勢,這樣的男人,在人群中似會發着光芒,白面小生哪個比得上他有魅力?
劉其華一瞬間轉變了看法,就連劉尚的幾個小妾也紛紛投去仰慕的目光。
劉尚向慕湛介紹自家閨女:“這是小女其華,十七年來一直呆在家裏,單純的很。”
劉其華躲在父親身後嬌羞地叫了聲“慕将軍”,聽得一旁的副将高野渾身酥透。
官家女子少有生得不美的,自小就學習儀态,日常裏的吃喝都與培養容顏身态有關,劉其華生了張瓜子臉,我見猶憐,身姿高挑而纖瘦,弱柳扶風,眼含秋水,不笑含情,眉似柳葉彎彎,唇若櫻桃吐露。
慕湛只是瞧了一眼,便沒了興趣。
美則美,像個布偶,毫不生動。
宴罷他在庭前望月,憶起在河西時,她時常一個人盯着月亮,他明知她是想家,還非得問清楚那月亮好看在何處,她答不出,便咬她的唇,在月下狠狠要她。
“将軍...”軟糯的聲,另他回到過去的日子,以為是她。可她從不會用這般溫柔的語氣叫自己...
劉其華懷裏抱着一件氅,走到他跟前,遞給他:“更深露重,将軍小心着涼。”
他不适應與這種官家千金說話,想不到接什麽,也無心與她說話,便嗯了一聲。見劉其華仍守在一邊,他問:“其華,是哪二字?”
“回将軍,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其華。”
桃花,月亮,都比不上她半分。
見慕湛陷進了沉默,劉其華雙手在寬大的袖子緊緊交織,冷汗除了一層一層,她鼓起勇氣道:“我知道将軍在想什麽。”
“哦?我在想什麽?”
“将軍...将軍在想公主。”
慕湛輕蔑一笑:“她年紀應該比你還小一些。你過去可認識她?”
劉其華答道:“是認識的。不過公主從小就算和丫鬟太監玩兒,也不願意同我們一起。而且我們是念的女學,而公主,卻是和世子們一起上太學。不過比起其它的公主郡主們,嘉炎公主倒是沒什麽架子,也從瞧不起任何人。我聽說...衛府的人在第一天就南下去了通縣。”
“這一年...她可有什麽消息?”
劉其華停頓了一陣,說:“之前是聽說過,陛下有意将公主許配給衛兖将軍,誰知沒多久衛兖将軍就上了戰場戰死了。之後便沒有再聽到過公主音訊了。”
他一愣,衛兖并沒跟他說過此事。
劉其華走後,他不禁笑出聲,遇到衛泱後她口口聲聲說他面似惡獸,嫌他五大三粗,另他以為自己一身氣概分文不值,今晚上劉尚那些小妾看他的目光,個個似餓狼一樣,又有劉家千金暗送秋波,實在令他困惑,女人千種心思,比兵書還難懂。
劉其華剛走,高野便過來,不懷好意地笑:“将軍果然豔福不淺,不論去何處都有仰慕者,這劉家小姐的身段和臉,生得還真是好。”
“這便叫生得好了?未免要求太低。”
高野之前守在烏坦草原上,未見過傳聞中的那位公主。但聽慕湛身邊跟過的兄弟說,那位是百看不厭的美,但性子也是真任性。高野以為,女人還是溫柔如水的好。
慕湛突然問:“那日你去賣畫,趕你出去的是個什麽樣的人?”
高野仔細回想了一番,只有零星記憶:“就是一個小少年郎,鵝蛋圓臉大眼,矮個子,白面皮,生得像個娘們,脾氣可不小,我還想是不是他們文人的脾氣都這麽臭。”
衛泱畫完皇帝私庫的地圖,已是耗盡了所有精力。
“私庫內外的地圖都畫出來了。”
“你仔細瞧瞧,看看有沒有畫錯。”
衛泱用尚存的力氣擡眼瞪獨孤厭:“設計地宮的人是教我丹青的師傅,且地宮裏面的布置正是照我當初畫着玩的小畫改的,我怎麽會畫錯?”
獨孤厭奪過畫,眉目展開,喜道:“通知弟兄們,即刻出發!”
衛泱道:“我的病似乎又重了一些,要看大夫。你帶着大夫一起去。”
獨孤厭的目光已全然被地圖吸引:“有一事忘了告訴公主,衛國公,也就是你父親,不肯割地換你,現在你的價值,也只剩威脅慕湛了。”
衛泱知道獨孤厭沒騙她的必要,這麽久,是該有南境傳來的消息了。
她默默道:“土地是一國血肉,衛泱不能對不起秦國百姓。”
獨孤厭帶着近千俘虜浩浩蕩蕩沿西北的方向行往北峰山,衛泱本就病着,加之舟車勞頓與饑餓,昏迷的時間比醒的時間更多。畫扇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