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二娘照常裝瘋賣傻便是了,我既然入宮犯險,就一定得将二哥和二娘帶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熱成這樣 跑完好像洗了個澡 餓啊
☆、入宮
落葉鋪滿進宮的路,衛泱記得第一次入宮也是這個季節。
一去六年久的時光,她的人生卻不能像一片葉,發芽成長,過了翠綠的盛季,順其自然地枯萎再歸于塵土,回到生根的地方。
不論是宮中還是河西,她身在高牆庇佑中,心卻被雨打風吹,無人憐惜。
那過去将她寵到無法無天之人,高高在上,冷眼睥睨。
她吃力地行着跪禮,皇帝未叫她起來,她只好挨着衛兖跪着。
底下跪了一通人,衛泱瞧去,全是以前青原郡家中的仆人。陳克庸眼尖,瞧見她身子不便,跟皇帝低聲道:“陛下,公主看起來身體不适。”
皇帝卻如未聞。
過了一會兒子衛苒也被帶了上了,同他們跪在一處。
皇帝這才開口——“罪婦梁玉,你可知自己所犯何事?”
梁玉未開口,衛泱已搶道:“舅舅,二娘精神欠佳,衛泱這些日都在衛府裏,對二娘的動向清楚得很,有話還是由衛泱代答吧。”
皇帝一改平日軟弱作勢,一張清隽的臉漠然起來,才令人意識到他是那高不可及的帝王。
“那朕便問你,你可記得衛兖何時到的衛家?”
皇帝剛剛處死慕湛,又懷疑到了衛兖頭上,衛兖同慕湛關系最密切,到衛家的時間又似與烏桓滅族的時間相符,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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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泱道:“具體時間是不知道的,但聽母親說衛泱未出生時二哥就在衛家了,只因當時顧及二哥是二娘同以前丈夫生的孩子,怕爹爹不喜,便讓他在府裏做差,說是後來我出生了,才改名叫的衛兖。”
皇帝指着底下跪着的青原郡衛府家仆,吩咐陳克庸:“給他們紙筆,寫下衛兖以前的名字。”
他們之中,也指衛泱衛苒。
皇帝想着衛泱剛進宮,不知他在衛兖平匪時将青原郡衛家以前的仆人都找了來,口供雖有偏差,但大同小異,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記錯是無可厚非。好在一個人的名字确實唯一的,這一寫必有露餡痕跡。
衛泱接過紙筆,因大着肚子不便趴在地上寫,皇帝才賜了坐給她。
她咬咬筆杆,像是思索,過了陣子又說,“我不知二哥從前的名字,但隐約記得有人人說過他名字因重了父親的名字才改名為兖,姓是哪個我也不曉得...大概就如此吧。”
說罷将紙呈給陳克庸。陳克庸與另一個太監收上兩張紙,呈到皇帝面前攤開,皇帝皺眉思索,衛泱雖未寫姓氏,紙上只有一個“恒”字,剛好與地下人寫的“蘇恒”相符。
關于衛兖的身世衛烆給所有下人都是吩咐好的,但除了幾個孩子,衛泱來的路上問了梁玉衛烆的吩咐,但卻忘了問名字這一回事。
衛兖生父、烏桓名将賀六渾的漢名姓高,衛兖原先就是叫做高兖。
衛泱隐約記得母親常念叨着“阿恒”,阿恒正是溫之謙十三歲上戰場殺敵犧牲的兒子,也抱過她讓她騎過馬,阿恒與衛兖同歲,衛泱那時還不識字,聽母親念叨阿恒,分不清“恒”和父親的“烆”,印象尤為深刻。
因溫夫人記恨丈夫讓兒子上戰場,溫恒的牌位上寫的名字卻随她姓蘇。
皇帝見名字也對上了,先叫人将青原郡的舊人帶了下去。
衛泱心想今日無非是為烏桓後裔一事,梁玉癡癡呆呆,一問三不知,皇帝礙着衛烆也不能對她用刑逼供,便趁梁玉要到了發病時候了,叫衛苒帶着梁玉去休息。衛苒這時比誰都冷靜,跟皇帝道:“陛下,母親再留在宮裏怕會冒犯聖顏,還是叫泱妹帶她回去吧。”
衛泱忙道:“不必,衛泱難得進宮,也不能就與舅舅一句話不說就走。”
說來,還是放心不下衛兖。她習慣了等他,怕這一次等不到。
皇帝看了衛苒一眼,道:“帶你母親下去,莫讓朕再說第二句。”
清了無關的人,皇帝走下龍椅,邊走邊說:“衛泱朕待你不薄,你卻與逆賊暗結珠胎,我大秦國法不容。”
遠處有宮人端着個盤子過來,近了衛泱才看見裏面盛着杯酒。
衛泱道:“我與慕湛是舅舅指的婚事,不曾和離,何以是珠胎暗結?”
她對皇帝心已死,可笑自己将舅甥情誼都當真,可笑自己還存希望。
皇帝沉聲道:“既然你如此說,朕明白你的立場了。“
“衛兖骨子裏流着逆賊的血,非朕要殺功臣,只是這大秦江山不足外族觊觎。你腹中餘孽與衛兖,選一個罷。”
衛泱攢緊了拳:“如今将才難尋,舅舅真要不顧國家安危,錯殺忠良?”
“是忠奸有事實評判。”皇帝說罷,宮人端來個盤子,盤中一壺酒和一只淺淺的杯子,皇帝和藹道:“朕的泱泱,将這杯酒給衛兖,你便無事了。”
自方才起就一言不發的衛兖張口道:“既然皇上信不過臣,便賜臣死罪,臣一概承擔,何必牽扯公主和衛家進來。”
說罷要去拿那酒杯,卻被衛泱先搶到手中,她不顧一切撲向那宮人,酒壺滾落在地,灑落一地的毒液。
皇帝喊一聲“反了!”,便有侍衛沖進來護住皇帝,将衛泱衛兖分別押至兩側。
“嘉炎公主禦前失禮,關押至凄何宮,反賊衛兖,押至慎刑司。”
衛兖的目光落在衛泱的身上,她反笑:“衛泱...謝聖恩。”
她選了自己,不是麽?
“陛下若疑心衛兖是烏桓後裔,找人來驗便是。何故牽扯這麽多人進來!”衛兖亦心灰意冷。
原以為自族滅那日起一顆心已死,除了仇恨再無其它,死去的心何時被捂熱連他自己也不知。
皇帝冷漠道:“你的身世尚待定論,但衛泱腹中的,确實是烏桓餘孽無異。”
待二人被分別押走後,皇帝吩咐陳克庸:“将備好的藥送往凄何宮。”
陳克庸下跪痛聲道:“陛下不可啊!公主可是您的親外甥女,是您看着她長大的啊!”
皇帝轉過身漠然道:“是朕太過嬌縱于衛泱,朕也是為她好。”
衛泱卻已不若旁人執着,在這時早不指望什麽親情,世間任何事在皇權面前都要退步。從今後是真的看透心死,這重重宮牆即使傾塌,也與她無關了。
凄何宮是關押宮中罪妃的地方,衛泱還記得曾有一年一個宮女與外男私通懷孕,幾十碗堕胎藥灌下去,一屍兩命。
衛泱撫了撫肚子,道:“阿寧乖,舅舅和阿翁會來救咱們的...娘也會護着你的...”
她曾以為自己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贖,而這一刻,只能把命交給別人。
她怕的要命,慌的要命,存了不該存的希望,若那人還在...她不配存着這樣的希望。
可那時在浣溪宮他推門而入的一刻,有如神臨,她的所有不安疑慮頃刻間湮滅,她頭一次嘗到諾言實現的滋味,頭一次一顆心能安安穩穩在胸腔裏跳動。
胎氣動的厲害,她扶着牆壁,站已是站不穩,十幾名宮人魚貫而入,道是:“公主,奴才失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其實好想二哥就這樣當男主呀。畢竟是養成系
二哥壞在太悶騷
☆、告別
衛泱進宮一事當天被傳到衛烆耳中,引得震怒,一氣之下命東陽城中的部下撤了皇宮裏所有的禁軍防衛,帝黨衛黨兩方劍拔弩張。
皇帝派兵連夜圍剿衛家,卻被衛桀所轄的青衣衛扼住出宮的各個要道,衛桀細數天子罪行,帝黨官員來争,衛家先是以權謀私,又行大逆不道之事,犯的是滿門抄斬之最,兼其黨羽,都應當諸連。
衛泱那日在宮中的遭遇沒人能知,只有在外頭跪了兩天兩夜的畫扇記得宮人一聲聲尖銳喊叫,倒像是他們遭了更多罪一般。
真正受罪的人是連哭喊的權利都沒有的。
皇帝也不知是因為良心難安還是懼怕衛家,連夜召集所有太醫入宮為衛泱診治,皆不見用,衛桀強闖進宮才将衛泱帶了回去,分明臨走前還好生與他說話囑咐他安頓他的人,抱在懷裏死屍一般。
明明是肚子裏少了一塊東西,她卻覺得像胸腔裏少了什麽,哭亦哭不出來,如被人偷去所有情緒。
問了衛家的大夫,只說哀莫大于心死。
衛泱自己也記不清那日被灌了多少碗藥,連痛感都已模糊掉。
慕嫣顧看着她,雖也恨她,卻不得不可憐她,想初相識的時候,她雖身處異鄉,但智慧果敢,她從不必刻意嚣張,因她是大秦的公主,是衛府嫡女。
如慕嫣不曾敢想衛泱親手殺了慕湛,她亦不曾敢想有一日衛泱也需人憐惜。
慕嫣諷刺,你為何不一同死掉,好與我哥哥團聚。
衛泱兩眼空洞洞的,癡癡道:“你哥哥不會放過我的。”
衛泱由空虛裏醒來,見是梁玉在旁照顧,也未驚訝,梁玉囑咐畫扇封號門窗,切不可叫衛泱吹風,看着屋裏人忙來忙去,過了良久衛泱才張口問道:“二哥呢?”
梁玉仍舊是平素裏對她的冷淡模樣:“已經被放出來了,慎刑司裏原本就是他的人用不着你操心的你為他只身犯險,你三哥怎能放的過他?你若想見他,就在院子裏守着。”
衛泱昏睡了三天衛兖便在門口站了三天,打仗的時候可以三天三夜持續奔走,卻不如這靜站着的三天三夜更煎熬灼心。
梁玉由衛泱屋裏出來,叫他進去,他守了三天三夜為見她一面,卻又不敢踏入。
若從她嫁給慕湛時他便阻止住,今日不會是這番模樣。
衛泱沒說要見衛兖,只跟梁玉道:“叫二哥回去休息吧,我沒事。”
梁玉如未聞其言,道:“以前我盼望着你有慘烈一天……倒不知這天真的到了,卻也心疼。大夫說了你還年輕,好好養着身子總會好的,以後還能生養,還沒到該心死的時候。”
衛泱無力牽了牽嘴角:“是我以前自大,以為護的好他的……”
梁玉道:“寄真法師為他念了安魂經,說孩子走的很安心。”
衛泱睜着眼,卻看不到任何光。
“哪有什麽輪回永生……本就是慰藉一無所有之人的……”
衛顯快馬加鞭趕回東陽城,等到家之時,只聞衛泱已經醒了三日,不哭不笑,讓人省心卻也覺察到不同尋常了。見衛顯進屋,衛泱先是掩面哭着,等衛顯走了進來,她再也不忍,一頭撲進他的懷裏痛哭起來,一聲聲撕心裂肺,內裏仿若要幹涸了。
她說不出任何話來,也沒有任何話能說,再多的話都是自我逃避。
衛顯記得她上一次這樣在自己跟前哭是阿娘去世時,衛泱自幼好強,阿娘去的時候在旁人面前都不敢哭,直到入殓那天靈堂只剩他兄妹二人,她才放聲哭了出來。
她的堅強不過強撐,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不予片刻就土崩瓦解,走近她,才發覺那裏已是一片廢墟。
衛泱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大多時間都是睜着空洞的眼望着素色的床帏,像一句只會睜眼的屍體。
東陽城下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染白了屋檐,掩蓋了青磚。
畫扇幾日不眠地照顧着她,現下打盹兒在她床前趴着睡着,衛泱想伸手叫醒畫扇,手才擡起來又無力落下,最終輕輕喚了一聲,畫扇急忙轉醒:“小姐!”
衛泱道:“叫衛兖來...你去歇着吧。”
她叫的是衛兖,而非二哥。
隔着一道門兩相牽挂了月餘,見面時卻相顧無言,千萬句話都潰爛在心裏,這軀殼好似凄涼的墳,透着陳腐氣息,與生無關。
衛泱枯槁般,“我想去宮裏看梅花...浣溪宮前的梅花開了...”
東陽城的冬天氣候算不得冷,難得下雪,梅花得等到臘月才綻放,花期也只有短短幾日久。
而且浣溪宮前的一小片梅林,也随着浣溪宮付諸一炬了。
衛兖尋來她的錦裘,替她裹在身上,又将自己的氅子拿來蓋住她的身子,喚來車馬同她進宮。
衛桀攔在門口:“她病成這樣受不得半點寒氣,你還帶她出來!”
衛兖一言不發,仍向外走。
衛泱從衛兖的懷裏露出腦袋,靜靜說着:“是我要出去的,小哥哥你應了我吧。”
衛桀一想那日她進宮,也是聽了她的話,若他強行攔住她事不會至此。
人人都在悔過,卻無人能回到釀成錯誤的那一刻。
衛桀拔劍指着衛兖:“你敢帶她走,我殺了你!”
“放下!”
身後傳來一聲怒斥,衛桀衛泱看去,是衛顯。
“讓他們走吧。”
衛兖自始至終不看這些人一眼,一路向前,他身上未帶刀和劍,一如既往的清冷,卻透出遇佛殺佛,遇神弑神的煞氣。
重回故地,故地卻面目全非,若不是浣溪宮前一潭池水幽靜,衛泱險些辨不出這就是自己住了六年久的地方。
往年冬日裏最豔麗的那片梅林,只剩焦土殘枝。
她剛剛進宮那一年,冬日裏鬧着要他帶她去看西殿的梅林,他也是這樣用衣裳将她裹好,背着她去看梅花。
之後她在自己宮門前栽了梅林,只為那幾日他巡邏時能看上一眼。
她的心思他豈是不知。
她已為□□為人母,在他眼裏仍是那個在自己懷裏嬌縱的八歲女孩。
“今年的梅花開的真好。”
她的雙眼被眼淚模糊,哪有什麽梅花,哪有什麽紅豔,世界在她眼裏只剩下輪廓。
“是比往年更繁盛。”
衛兖抱着她向後退了幾步,那片景更虛了。衛兖問道:“今年想要什麽生辰禮?”
她沒立即回答他,等離開這片廢墟時,才緩慢道:“你走吧。”
字字千斤重,砸在他心口上。
“溫伯已書信給父親舉薦你去剿匪,希望沒打亂你的計劃...從此以後我就當沒有過衛兖這個人,我從沒有什麽二哥,也從沒去過河西,我不是什麽公主,我只是衛家的女兒,從未出過衛家的門。”
不待他做出回應,衛泱已斷了他一切後話:“我知道在你眼裏我一直是個孩子,那就再允許一次我的任性,用我的方式送衛兖最後一次。”
這些年,難道不是她在用她的方式等着他,護着他嗎?可他明白得太晚,在衛兖前面有太多身份,他留着烏桓人的血,是烏桓将領賀六渾的兒子,父仇族恨在前,不得不顧。
若于仇恨之前遇到她,或許會有所不同。
天命私自定了人的出身與民族、國家,又私自定了每個人的出場順序,誰還能說他公平?
天命草率,他只是凡夫一介,無力回天。
十一月中旬衛烆領兵北伐禍匪,領的是前右将軍鄭威旗下的弱兵,如非天助,絕無戰勝北方悍将的可能。
北方一只打着應王遺部旗號,實由鮮卑人獨孤氏統領的隊伍北下中原,在北方衆勢力中突起,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縱衛兖是稀世的将才,帶領弱兵前去無異于以卵擊石。
衛泱拖着病身去城門送他最後一程路,臨行前特地抹了脂粉,因本就年輕,又是上人之姿,一張素潔的臉稍做修飾,瞬間變得明豔動人了起來。即便帶着病,立于人群之中也發光發亮,天神下凡也挪不開眼。
那時候看別人出征,家裏的人各種長短都要送去軍營,她說可笑,但每每到了他出征的時候,只是衣服就備了兩大箱,等到臨送他前,又覺得自己累贅,反複挑選,往往送他的只剩一句一路平安。
她人前作樣寡淡,私底下卻是個愛唠叨的性子,心知肚明他這一走就沒有歸期,又恨透自己當日叫他走的絕情。
囑咐的話到嘴邊咽了下去,想到對于北方作戰他比她熟悉的多,于是變作:“幫我帶平城産的狼毫回來,要你親手拔的狼毛。”
罷了又說:“将你身上剩的糖都給我吧,我吃着解悶。”
衛兖摸摸她的腦袋:“恰好今日糖袋子不在身上。十六歲已經不是小姑娘,少吃些零嘴兒。”
衛泱點頭答應,又摘下手上的镯子:“這本是烏桓之物,替我将它歸還吧。”
她決心同前塵段個徹底,有關慕湛的,有關衛兖的,一物也不留。
最終一顆淚珠強忍在眼裏,踮起腳尖雙臂環住他的脖子,相擁告別。
“不論二哥此行多遠,我永遠是二哥的妹妹。”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虐完
☆、畫鋪
衛烆回來後衛家人團聚了一次,沒留幾天又去南境視察。不久傳來衛兖的死訊,喪身亂葬崗,屍首都找不到。梁玉本就有病在身,聞此噩耗,幾度暈厥,衛泱守在梁玉身邊,陪她聽佛語教誨,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梁玉沒能熬過這個冬天,新年時別家都在張燈結彩,衛家已接連辦了兩場白事。
衛苒出了宮,同衛泱一起守着一座空宅,衛烆親征南越,初戰告捷,民心大震。衛家男眷都上了戰場,衛苒衛泱竟搭了伴,加上慕嫣正好湊上一桌子年夜飯。
新年第一天陳克庸親自來請衛泱進宮過年,衛泱挑了幾幅珍藏的畫,叫陳克庸帶進宮去:“舅舅一直在尋河西先賢孫璿先生的畫作,但民間已尋不到他的真跡,這是我在敦煌郡時發現的璿公真跡,陳公公帶給舅舅吧。”
陳克庸接過畫,叫随從收好,道:“當日宮中未能幫上公主,老奴有愧在心,公主大度,老奴實在慚愧...”
衛泱淺笑道:“陳公公的心意衛泱都明白,當初陛下想借徐勝一事叫我入宮,宮裏的人向來三緘其口,想必是陳公公吩咐過了,那宮人有意透露給我徐勝會被送往慎刑司的。”
提起徐勝,陳克庸一嘆,“徐勝原是我的徒弟,卻要公主幫忙照看,哎。”
衛泱道:“是我得多寫公公将徐勝給了我呢。”
“他一個沒了根的瘸子倒能辦什麽大事。”
衛泱笑說:“公公莫小瞧了徐勝呢。”
一盞茶的時間,陳克庸已停留太久,辭別了衛泱,領着來時帶着的十餘名宮人又坐轎而歸。
衛苒擦完了梁玉衛兖的牌位,衛泱正好送走陳克庸,姐妹兩隔着一方庭院給彼此行了家裏,都感嘆再多身份都是枉然,良田美宅不及一頓團圓飯,千方百計爬上高位,反倒失了普通人家的快樂。
二月慕嫣有孕,算是給沉寂許久的衛宅添了光彩,因衛泱失了孩子,慕嫣不叫下人提起自己有孕一事,衛泱卻親自上山為孩子求了一道平安符。
衛泱将那符系在慕嫣腰上,囑咐着:“這可是我們衛家長孫,你平日裏莫要亂動動了胎氣。”
慕嫣摩挲着那道黃色的符,挑了挑眉:“當初你我一同求得符,那時我給了你三哥,你的符給了誰?”
衛泱道:“周遭之人還有誰比我更需要驅邪的?只可惜丢在了宮裏沒能帶出來。”
二人談起以往,都笑了起來,那時兩個嬌豔任性的姑娘各自歷經了人生至悲至喜,命運交錯,又在一處談笑,唏噓多過一切。
衛泱叫慕嫣在外室等着,自己去屋裏尋東西。
最後家仆提來一個小箱子。
“這裏頭是原先給阿寧備的衣服,出生的,滿月的,百日的,還有周歲的都有,過些日子天暖了,再上街挑一些。”
慕嫣見她臉上輕松,不知是不是在強裝着,但至少能肯定她還沒從那件事的陰影中走出來。
她道:“這些足夠了,小孩子哪用得上這麽多衣服?”
“那怎麽行,我的小侄子一天換一件都不嫌多的。”
見衛泱寵愛自己這還沒見形的肚子,慕嫣突然想象得到衛泱這樣子是像誰了。聽府裏的老人說衛顯小時候也調皮搗蛋,平日不管母親怎麽勸都不肯去街上,直到衛泱出生後,每件新衫都是衛顯親自挑的。
她這兩天才明白自己那時的自私,她只想衛泱害死自己的兄長,罪無可恕,卻忘記她也曾是兄長呵護下的嬌花,是自己的兄長摧毀她在先。
她失去了父兄,衛泱失去的卻不比她少。
衛泱在中原長大的,腸子本就比她們關外人多了幾道彎,一處成了結就整個人都不能夠開脫。
他們信佛,全因自己沒法開解,所以要依賴虛妄的外物。
朝裏有人生事端,衛烆在千裏之外摔筆怒罵:“一幫飯桶!”
他親征已說明對南征一事的重視,連連告捷也對南越起到了威懾,前線有衛顯兄弟守着他放心的下,于是快馬回朝,處理朝中政務。
朝中只剩少數還扶持皇權之臣,惹是生非也是帝黨內部受損,但一日為秦國人就該分憂秦國事,衛烆雖是佞臣,這一點卻比當朝執政之人做的更好。
衛烆難得回來一趟,衛泱叫廚房布了衛烆在青原郡是喜愛的飯菜,衛烆看到略微一驚,自己從前的口味都忘得差不多了,不料衛泱還記得。
父女倆鮮有這樣單獨聚在一塊的時光,看着衛泱替自己布菜斟酒,衛烆想到衛泱小時候,每次被自己高高舉起,就笑呵呵地不停,她從前也是那樣愛笑。
“父親從小最疼我,我還記得母親說過我三歲大的時候,父親本來在教小哥哥騎馬,結果看到母親帶着我過來,一高興就忘了将小哥哥仍在了馬背上,那時小哥哥膽小,餓的哭了起來卻還是紋絲不動,生怕驚了馬兒。”
這些事都深深烙在衛烆腦海裏,因衛泱是女兒,偏愛她最多,但三個孩子裏也恰恰是衛泱最懂事,才導致後來這麽多年的父女疏離。
衛烆道:“沒想到你記得這麽清楚。”
衛泱颔首,“不是我記的清楚,是母親記的清楚。這些年我對父親心裏有怨,才瞞了母親臨終前說的話,母親那時其實是說,叫我照顧好父親的...她叫我體諒她,說自有了我們三個,她就欠了父親...”
衛泱拭去自己的淚,衛烆顯得十分平靜,直到夜深人寂,衛泱才聽得祠堂處傳來陣陣哭聲。
衛烆此次沒在東陽城停留多久,部署好城中防備,有匆匆赴往前線。衛烆臨走前衛泱送他,道:“阿爹可記得徐勝?他傷好後便一直奔波各地收集糧饷,以備軍需。他已改名餘生,就在離南越最近的康城裏住着,現在儲備的糧草應足以應付半年的持久戰事。衛泱不能上前線幫阿爹和兄長們,也只有在背後盡微薄之力。”
有這樣的兒女衛烆即驕傲又心酸,暫且将家務交給衛泱,心裏想的卻是趕緊結束戰事,叫她活得松快些。
衛泱接管衛家後最頭疼是賬務問題,沒了徐勝替她算術,她看到這些數目就要發昏。但她自信知人善用,沒過多久熟悉各項事宜後便找到了替她管家的人。各地舉薦賢士入朝,未能入仕的都被她收入家中,學識差的倒不要緊,只要品行無誤,懂得變通,在這亂世裏頭就算得上人才。
寂真在山上開佛堂傳授佛法,效果顯著,引得全城興佛,百姓自發修建佛寺。
衛泱仍以“春須”公子之名,将東陽城現狀都畫成畫一路向南傳去,傳到秦國所轄各地,各地百姓看了東陽城盛狀,民心穩了下來,佛法也沿民間畫師畫作一路向南傳播。
衛泱不是稀罕金銀的人,但多好過少,春須公子名聲在外,得好好利用着。她先是開了間畫鋪,又設法哄擡了自己畫作的價錢,傳到巒河對岸,一畫千金。
她的畫雖掙錢,但畫鋪卻是她真正的第一筆生意,第一次交易是與一個落魄書生,所掙不過幾錢銀子,她挖自己院前桃樹下的土,将這幾錢銀子放在匣子裏埋了進去,慕嫣笑她貪財,她道這是自己第一次正正經經的掙錢,什麽都不及這筆錢珍貴。
第二日本打算陪慕嫣去靈隐寺禮佛,但畫鋪裏來了生意,說有人拿春虛公子舊畫來典當,她心生好奇,親自前往畫鋪去看。
出門時一身男裝打扮,但凡衛家人總有與衆不同的氣度,衛泱換上男裝也是不例外的。
到了畫鋪等了一陣子才等到那前來賣畫的人。衛泱并沒有先看畫,而是照着來者打量一番,那人高鼻闊目,顴骨較為突出,不似漢人,也不似西域人。
她開口試問:“閣下非漢族?”
誰知那人看着身穿儒袍,是個有涵養之人,開口卻諷刺:“怎的瞧不起外族人?”
衛泱做生意圖新鮮,可不是為了受人氣,因對方無禮在先,她态度也強勢了起來:“我只問一句兄臺是否非漢人,态度并無不恭,沒有絲毫瞧不起外族人的意思,兄臺如此誤解,這生意我也不願做了。”
那外族漢子冷冷哼一聲,“若非我家主人要我将這畫賣出,我才不願意來這破地方。”
“你家主人又是個什麽東西?他要賣畫我就得收麽?”
衛泱高挑兩道濃眉,那人倒沒想對方看起來是個文弱書生,言行卻這樣無禮。
強打開畫軸:“看了就得買。”
衛泱瞥了眼這話,卻是一驚,震驚沒持續太久她便恢複了鎮定:“這畫我不收。”
去年她前往青原郡的路上曾與慕湛借坐了一程商隊的車,她将随身帶着的蓋章小畫相贈,正是這一副,不過一年多的時日,畫還是算不上舊,她親手印上去的章也可見其內容,只是畫旁多了一行字,墨香仍在。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既約歸止,曷又懷止?
此句摘自詩經中的《南山》一篇,諷齊公主文姜背叛夫主魯桓公返齊國與齊襄公共處一室之事。
其何寓意,衛泱看得一清二楚。身旁跟來的文從瞧了眼,道:“這詩分明諷刺的是魯桓公肚量小,怎能斷章取義全怪在那文姜頭上?”
衛泱将那畫卷起扔向那漢子身上,吩咐随從道:“将這人逐出去!”
那外族漢子原不把這對中原娘們似的小白臉放在眼中,那見那少年一聲令,內室出現五六個與他身形相當的人,一敵五雖有挑戰性,但他出門前主子再三叮囑莫惹是生非,他才壓制了動手的念頭,道:“你們這幫漢人當真是狡詐!”
作者有話要說: 不因為別人瘦所以自己要瘦
不因為別人好看所以自己要好看
我們不是因為千篇一律的優點而美麗
而是因為各有各的特質而獨一無二啊。
畢竟自己愛自己比世界愛自己更重要。
☆、入侵
衛泱從畫鋪裏回去,越想事有蹊跷,連夜叫來衛烆留下護院的一支青衣衛與慕嫣衛苒:“今日有個鮮卑人上畫鋪,我回來後眼皮跳的厲害,唯恐這幾日有事要發生,阿嫣苒姐兒,你們暫時去南面的通縣一段時間,若過了這個月無事再回來吧。”轉面又對青衣衛留下的統領衛喬夫說:“南邊出城的幾個關口都是衛家人守着,叫人這幾日将城門打開。若鮮卑人真要來,到時候百姓逃離也方便些。将苒姐兒和嫂嫂送至通縣後,叫那邊多調幾只船過來,備不時之需。”
慕嫣不懂衛泱的意思,衛苒也是從青原郡一路南遷過來的,見慣了外族人的野蠻,都城被侵略在史書上多有記載,衛泱也不是說胡話的人,若不是有明顯跡象,她不會這樣說。
然而,行囊尚未收拾完,北邊升起弄弄黑屋,府外烏泱泱的呼喊聲,不知在喊叫些什麽。
“打仗了!打仗了!”
可憐是百姓,只知道打仗了,為何打,又是誰攻入家園,一無所知。
國公府裏就算有準備,仍是慌裏慌張,失了分寸,衛泱想到衛烆臨走時把家交給她,這才扶着桌角,鎮定起來。
衛喬夫是青衣衛統領,臨危不亂,迅速做好部署,命青衣衛與護衛增援城中防守,留下三十人護府裏上下乘船南去避難。
衛泱也換上了輕便的男裝,攜着一家老小一同逃向渡口,臨走時囑咐衛喬夫:“既然這幫蠻子特地挑衛家無人時攻城,想必對衛家還有所忌憚,依我看他們要攻也會先攻打皇宮,國公府尚是安全之地,若城裏百姓實在是逃不走,就讓他們進國公府避難。”
畫扇緊緊跟着衛泱,由河西到東陽城,動蕩從不中斷。雖恨戰亂,可也暗暗感激,這樣的人生好過庸碌一生。
她未遇過這境況,只得事事聽衛泱吩咐,又成了衛泱護她。
“現在大家都趕着上船,上船時人多,你到時候跟好衛東籬了,若與我走散,你先去與慕嫣他們會和,我自會趕到。”
城裏到底是個什麽情形,眼下只有衛泱最清楚,這一年來衛泱所遭受的畫扇都看在眼裏了,她是什麽樣的人畫扇也徹底了解。當初因她一句提點令自己有了重活一回的領悟,南下時便認準了以後只有這一個主子,她雖卑賤,但若大難來臨,飛蛾撲火,亦要擋在衛泱前面。
渡口已被逃難的百姓占滿,有人是北方避難南遷而來的,有人是世世代代就居住在東陽城,不論嘗未嘗過戰争苦,也知道那鞑子的鐵蹄無情,平時是賤如蝼蟻的命,但為一線生機,亦能無限迸發本能。
因亂衛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