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她是個狠心的小姑娘,說到做到。
“不必。”
“那陪我走走吧。難得有旖旎山景,我卻從未觀賞過。”
新雪覆在紅梅枝頭,壓低千枝瑰麗,狂烈冷風吹過,雪花與梅花共舞,飄向山下人家的方向。
衛泱今日穿一件大紅色披風,襯得她面色明媚。她本就是明媚飛揚的性子,只因在宮中那樣的地方見不得鮮活的一切,她為衛家門楣,為母親聲名,故作老成穩重去迎合宮中規矩,這些年只因皇帝不喜歡紅衣,她唯一一次穿紅衣,竟是出嫁那日。
她望着山下的鬧市,心情開闊了起來,回過頭沖衛兖一笑,燦若桃花,衛兖淺笑,又向前一步,靠近她的身後,與她共居凄寒高處。
“我聽他們說,二哥在草原上有位相好的姑娘等候多年,二哥年紀也不小了,也是時候成家,若顧及那位姑娘的身份,我可以叫溫伯父認她做義女,往後二哥身邊好歹也有人照顧。”
“我與圖朵并非慕湛他們所想那般。”
“二哥若再不娶妻,等陛下下令指婚那日,怕是想走也走不了。”
“衛家待我有恩,只要是有利于衛家之事,無可不為。”
衛泱從枝頭拈一朵梅,花瓣沾着雪水,不帶塵埃。風從她掌中奪走這一朵嫣紅,送入人間。
她不說也知,這世上沒有報不完的恩德,他要走那天還是會走。
向西可望到練兵場黑壓壓一片,正是慕湛領兵誓師。由高處觀望,氣勢恢宏。
衛泱指着軍營的方向:“他真風光,論功績,這些年你與大哥也無法和他相比,我一直以為我與他是仇人,這一刻站在高處看着他,才發覺原來我與他才是世上最深羁絆的人。”
“他出征的日子,将你托付于我。”
“說件趣事與二哥聽。二哥也知道當初慕湛能入朝廷位列二等侯爵,是我從百餘人的名單裏幫陛下選出來的,但是二哥一定想不到,我六歲那年在草原上曾無意救過一名刺客性命,竟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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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兖眉一皺,這事聽起來的确不易置信,然而慕湛曾經是險些丢了性命的。
衛泱連連一串哈欠後,伸了個懶腰,舒展了身子,笑道:“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今個兒才瞧見他右肩上有蒼鷹的刺青,還有一道十字傷疤,即便當時記不得他的臉,那刺青是忘不掉的。”
“竟是你...我曾聽他提過此事,卻沒想過是你救他。”
“所以二哥不必對我有愧,因緣際會早已注定。衛泱命中注定要有與他有一段糾纏。”
“你若不願,趁他出征這段時日回到衛家,你大哥會替你做好安排。”
“我朝女子将貞節看得比命還重,當年阿娘就是先失身于阿爹才不得不嫁于阿爹,我若再嫁,豈不有失長公主顏面?況且如今的皇上仍然姓謝,朝廷仍然是謝家的朝廷,皇上要我嫁給慕湛時阿哥攔不住,現下仍然如此。我想不明白,為何在京中時慕湛還是陛下寵臣,如今陛下卻要除去慕湛...”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北平王再怎麽隐瞞,慕湛母親的身份還是洩露了出去,身居帝位,本來就是錯殺一百而不錯放一個。”
衛泱恍然:“原來如此。”她語氣突然緊促:“那你呢?可否安全?”
“有義父庇佑,陛下不會察覺。”
“原來不是陛下要殺誰,而是父親想讓他殺誰。”
“你嫁到武威,義父才最是難過。”
“可卻是他親自送我來此的。”
“此次我前來,他特地囑咐我提醒你照顧自己。”
“他不該将我嫁給慕湛的。”
最委屈的不是這些年為衛家,為母親一再向皇宮求全,而是她原本最該信賴的人,卻是親手推她入火坑之人。
衛泱吸吸鼻子,煥起精神:“至少嫁的不賴不是麽?慕湛雖不是什麽好人,更不是個好歸宿,但至少我在武威也沒受過別人的氣,他還找人治好我身上所有舊疾,如今我能品到世間百味,能用自己的筆跡寫書作畫,全都是他贈予我。我刺他一匕首,差點要了他的命,他也沒要我用命還他。我雖說恨他讨厭他,但心裏清楚着呢,他待我已是不錯。”
她臉上的笑與他方才所見她手腕上的紅痕形成鮮明對比,衛兖了解衛泱,皇帝逼她離家給她下毒她不怪皇帝,他将她親手推與慕湛她不怪他,慕湛欺她辱她她也不怪。
但凡給她糖,無論如何傷害她她都不會責怪。
“泱泱...”要說的話哽在喉間,他知道一開口,就将萬劫不複。
天又降雪,将他與她隔開,他靜默一陣,道:“回去吧。”
“喜愛一個人好難。”她道,“而我卻從未為你做過什麽。”
衛兖強握住她手腕,要帶她回屋。
“我不想走...”她凍得嘴唇發白,笑容都十分蒼白。
“我走不動,我要你背我。”
衛兖松開她手腕,冷然道:“你我畢竟非親兄妹,總該避嫌一點。”
衛泱由側面仰視他的臉,從眉梢眼角到下巴的弧度,都堅毅而冷漠,像一塊萬年冷凍的冰,任憑萬年的火山也暖不化他。
“那便不走了。”
若是過去她耍賴,他都會裝腔作勢斥責她,但現下二人身份模糊,她不是往日的衛泱,他不是往日的衛兖,他也難以定義如今與她是個什麽樣的關系,她是兄弟妻,是他複仇路上的祭品。
“你已是人婦,也會有為人母的一日,今日是最後一次。”
“我知道二哥待我一向寵愛。”
☆、孽緣
因經歷過的送別實在不少,衛泱反到沒将慕湛此次出征放在心上,況且慕湛那人心理清楚,她送與不送都對他沒有影響。
不如起個晚,換個精神的日頭。
只是不耐丫鬟早早将她叫起,給她塗上血紅色的胭脂,弄得像個年畫娃娃,由烏蘇來接她:“大軍在城門外停駐,只為等夫人一人,還望夫人能識大體。”
烏蘇向來瞧不慣她,她也瞧不順眼這一身匪氣的武夫,随口反駁道:“慕湛昨夜與你們兄弟徹夜暢飲時可顧及了我?”
烏蘇早沒了耐性,他是烏桓人,是慕湛的手下,與這大秦國的公主沒有尊卑關系,說話直接而難聽:“你已嫁給了将軍,還勾引衛兖,便是不守婦道,難不成這就是你們的漢人禮法?”
“本宮與衛兖的事你們将軍清楚不過,幾時輪到你一個外人來說?”
衛泱并不惱,她慢條斯理在唇上塗上胭脂,又精挑細選金釵修飾發髻,烏蘇在一旁候着,氣火騰燒,又不敢将她怎樣。
衛泱拾掇好妝容,才緩緩起身:“你們将軍出征,全城人都看着,本宮怎麽也得好生打扮一番才不給他丢臉。”
“我看你分明是去耀武揚威。”
“本宮總算明白此次出征為何慕湛不帶你了。”
“為何?”
“你廢話這樣多,他定是嫌你說話又難聽又不中用。”
“你...”
烏蘇本懷着深仇大恨來請她,卻被她一句戲言噎得說不出話。若非他前幾日騎射時受了傷不便出征,他才不願守在這陰險婦人身邊。
下山的路沒有衛泱想象中的漫長,一個盹兒還沒打完,已到城門外。
她穿着大紅色的鬥篷,整個人鮮豔若夏日裏的花,美得端莊而張揚。
她臉上不見煩心事,是将哀愁都寫進心裏了,在皇宮時她便明白,辛酸寫在面上只會讓人瞧不起,即便故作開懷,都好過滿臉愁容惹人安慰。
慕湛坐于馬上,發髻高束,鬓角劍眉如刀刻墨染,一雙狹長幽深的眼中是看不盡的曠野,他似戰神一樣威武。
至少這一刻,世上不會有比他更得意的男子。
一個是意氣風發的英武将軍,一個是美豔高貴的天之驕女,哪個不說是絕配?
慕湛下馬,伸手捧住她的臉,仔細端詳:“從未見你這樣盛妝過,一時未能認出。”
衛泱嗔他:“出嫁那日也是這樣打扮的,怎的你連自己的妻子都認不出了?”
她說起出嫁那日,他原想是她做的過分,哪有新娘子出嫁找別人去拜堂的道理?後來才發現并非她有意,只是那些她不願做的事,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做。就像草原上倔強認生的小牛犢。
“在武威城待好了,沒有爺的命令哪兒都不準去,養好身子,等爺回來就給爺生個大胖小子。”
萬軍齊發的時刻他竟在說這些,衛泱臉上臊紅,胭脂的顏色更豔麗了。
“你信不信你前腳剛走,皇宮裏的人後腳就接我回去?”
“衛泱,你要再敢走等爺回來打斷你的雙腿。”
他突而狠戾,衛泱吐吐舌頭,道:“不聽聖旨還能聽你的不成?你好好打仗,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橫豎她的命由不得她。
“你也就十五的年紀怎麽和二十五的老婦一樣?爺還是念着你狗眼看人低的樣子。”
衛泱挑眉道:“本宮祝侯爺一路順風,打仗切不可着急,也許仗拖得久了,侯爺還能多活一月時光。”
他在她的臉頰上印下一吻,于她耳畔輕言:“爺說過不會要你一人獨活的。”
他翻身上馬,衛泱在馬下沖他微笑:“本宮也很期待侯爺的結局。”
該來的總是要來,衛泱早已做好準備,在皇宮召她回東陽城的聖旨來之前,她已收拾好日用的行李。
天下尚無人敢明目張膽的抗旨,北平王府也不能将衛泱強留下。衛泱并未當即出發,而是與送旨的陳克庸道:“天色已晚不宜趕路,不如公公先在北平王府的廂房休息一夜,本宮也好與府上的親人告別。”
北平王府中除了于她結仇的慕泺,她只與北平王一人有過交情,特地要陳克庸留上一晚,不過是求些能與北平王說話的時間。
“武威去往東陽城的路途漫漫,還望公主仔細身體。”北平王道。
因無外人,衛泱方敢明說。
“若是王爺留我一番,興許本宮就不用回宮了。”
“聖上的懿旨,誰敢不從?”
北平王輕咳,身體已是強撐。
“若我在此,慕湛便還能趕得回來見王爺一面。”
“那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待打完仗,如何抉擇都由他去吧。”
北平王的嗓音有些抖顫,衛泱突然意識到,北平王對慕湛從來不是放任不理。
“這些年王爺處心積慮地隐瞞夫人與慕湛的身份,此番情意實在令本宮感動。”
“可惜公主都能明白的道理,吾兒卻是永遠明白不了了。”
“本宮嫁給慕湛雖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但好歹夫妻一場,本宮不能阻攔他與王爺的父子情緣,至少...得讓他回來與您見上最後一面。”
“難得公主有這份心了,這小子福澤深厚,才娶到公主這樣的賢妻。若阿湛逃不過這一劫,本王定竭盡所能,為公主尋一最好歸處。”
衛泱沖北平王福了福身子:“衛泱先謝過王爺了,皇宮那地方,真是讓人不願再回去。此次除了前來與王爺道別,衛泱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但講無妨。”
“寂真師父年歲也大了,他已在武威城度過了二十載歲月,還望王爺能還他自由身,讓他為更多人授業解惑。”
“呵呵...”北平王輕笑道,“依公主所見,本王這身子還能多活幾月?寂真法名在外,一旦本王逝後,定有四方賢王前來争奪于他,公主何須堪憂?”
“倒是如王爺所言,只不過寂真師父是受母親邀請才來到中原,衛泱以為自己有義務完成母親的遺憾。”
“公主年紀小,不懂做父母的心,嫣兒出嫁後,本王愈發希望她能活得單純些,莫牽扯上一輩恩怨,相信長公主的心願也是如此。公主如今只有十五歲,當是多為自己打算。”
“王爺是好父親,可惜慕湛不知。”
衛泱記得自己三月前初嫁到武威城,那時北平王還未兩鬓全白,人到末年,生命加速衰弱,盛景之後,直奔暮秋。
衛泱想到自己來北平王府後也從未盡過兒媳之責,反倒處處是北平王設法遷就,如今一別不知還能否再見,她雖不願做慕湛的妻,但事實如此,她是他的妻,是北平王府的兒媳,理應替慕湛盡孝。
現在想來一切都為時已晚。
衛泱沖北平王跪下叩首,自皇帝免她跪立後她鮮少向人下跪,除非對方比九五之尊還要尊貴。但現下不過一跪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倫理綱常,慕湛瞧不起漢人禮儀,她卻不能不守。
“這三拜就當是衛泱補上兒媳的禮了。”
“或許公主與我王府是沒什麽緣分了,分別在即,本王有一不情之請。”
“王爺但說無妨。”
北平王頓了一陣,道:“老夫這一輩子事事全靠自己,若得百年壽蔭,定護我的孩兒後世安康。只是前半生造孽太多,如今那些手下亡魂通通前來讨命,還連累了二郎。我這些個兒女,我唯獨虧欠了二郎,大郎二郎水火不相容,若二郎真的去了,還請公主大量,不計二郎過錯想法子令他入我慕家祖墳。”
衛泱眼前不由自主想起那臉上總是浮着輕笑的流氓,她長大後初次見面他便是那樣的蔑笑,後來也未消減過。
他年輕有力的模樣太鮮活,衛泱想象不到他死寂的模樣。
“二郎出生時寂真曾為他算過一卦,二郎三十歲以前有兩次生死劫,渡不過也不強求,萬般皆已注定。”
關于幼年的事衛泱所記不多,而那時在草原上無意救下一個外族裝扮的男子後來噩夢一般困擾她許久,直到母親去世,她被迫入宮後那個噩夢才被新的噩夢取代。
因為噩夢的不斷重複,她至今都能清楚地記得那個外族男子的臉上與衣服上全都是血,黑血襯得他肩上的蒼鷹更面目可怖,她從未見過那樣多的血和恐怖的景象。她不過在他耳旁喚了一聲,也幸得那一聲輕喚,竟喚醒他的殘存的意志。
他問她求了一盆水。
衛泱想,若是那時捉迷藏未藏進那間氈房裏,如今這一切将天翻地覆。
命運可以寫下無數可能,其實未必這一條路是最壞的。
後來衛泱随父親離開草原,除了驚悚噩夢,也并不再想起那件可怕的事。若幹年後她向皇帝提議封慕湛為二等侯時才翻過幾頁他的事跡,其中有一項為軍中傳頌的便是他還是十六歲的少年郎時期,在北部草原與柔然相抗時本已幾近全軍覆沒,他只身闖入鮮卑族向獨孤進借援兵。
鮮卑國雖已附屬于中原,多年臣服卻只為韬光養晦,況且其與柔然接壤,怎能因凋敝的秦王朝而得罪北邊強敵?慕湛體內的同源血統未能說服鮮卑王,鮮卑王提出要他與草原上的狼群比試,他若能征服狼群,便借兵給他。那一身傷便是被惡狼撕咬出來的,他只身戰勝狼群,卻讓鮮卑王顏面無處可置。鮮卑王不但未兌現借兵諾言,反倒派人追殺他,求生意志未能換他活路,彼時慕湛已是邁入鬼門關,因不願讓屍身受草原上的動物侵蝕,便藏進了氈房裏,他在氈房裏藏了一天一夜,疼痛與寒冷交加,将生命最後的栖所交給一間陰暗氈房。
史書只記載他以勇氣征服鮮卑國的将士,鮮卑國将士自願聽命于他,與他一起抗戰衛國,卻未提他當時已邁入絕路。
鮮卑王所占據的本就是屬于烏桓人的國土,那些自願追随慕湛的鮮卑将士大多數是烏桓舊人,在擊敗柔然後,很快鮮卑王室貴族就在軍民的反動中下臺,慕湛整頓這些鮮卑将士與烏桓遺部,成為玄鐵衛。自那之後北部草原皆劃入秦人管轄範圍內,衛烆任命草原胡人為官,按照秦制管轄草原,北部草原也如南部一般安定了下來。
那往後慕湛的名字變成了草原上的戰神象征,朝廷因怕北平王府勢力因慕湛擊敗柔然而再一步壯大,便趁慕湛與北平王府關系惡化時賜其恩德,許其功名,并命他率領朝廷大軍踏上吐谷渾的土地。
能打會打,又易受控制的棋子誰不喜歡?雖然因慕湛在戰場上立威無數而導致衛家在軍中地位有所動搖,但武将終究是武将,即便四海都平定,也無法踏足朝堂半步。
契機在衛家打算征遼東之時。
衛烆一家根基在青原郡,青原郡是北方腹地,北部胡人亦感念衛烆一家驅逐匈奴的恩德,若由衛家征服遼東,只怕離改朝換代也不遠了,皇帝需要一顆牽制衛家的棋,一顆聽話的棋。
衛泱彼時心向衛家,但畢竟身在宮中看不清全局,且衛家勢力龐大,青衣衛與藍衣衛單憑其中一支便能與王朝軍隊抗衡,即便衛家分出一部分兵權也并不礙事。
衛泱建議慕湛封侯入朝也不過是為了緩和皇帝與衛家的關系,只是誰都沒料到慕湛背後的玄鐵衛是一支可與柔然騎兵抗衡的隊伍,且除此外,西北還有忠心于他的将士。
朝廷便想在與吐谷渾的戰争中消耗慕湛的力量,達到一箭雙雕。
只是這支隊伍太強,如其名一般無堅不摧。
既然留不住,不如除掉,如今便是最好的時機。
衛泱在回東陽城的路上越發覺得可笑,皇權就像躲在衛家與慕家背後的小醜,以為能掌控全局,其實不過是在兩方斟酌下茍延殘喘。
而她很快就又要回到皇權之中,與寧靜徹底訣別。
作者有話要說: 有看的同學多多提意見啦~謝謝!
☆、回府
衛泱一路舟車勞頓,卻還來不及休息,就要去宮裏叩謝皇恩。
她在武威時一心不聞朝中事,不知如今衛苒已是皇帝身邊唯一紅顏,“辰夫人”的身份在宮中等同于陛下,無人敢阻。
趁着過年皇帝下令将皇宮修整了一番,倒是她的浣溪宮,仍是舊模樣。
浣溪宮是長公主曾經的宮殿,也是皇帝唯一不敢動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他為得衛烆庇佑,曾下藥給長姐令長姐失身于衛烆,長姐才不得不嫁,這些年他始終忘不了長姐嘶聲裂肺的哭泣,記憶中長姐從不會哭。
她總是笑,圓圓的臉深深的酒窩,那模樣也只停留在長姐出嫁之前。
長姐嫁給衛烆後是如何模樣?謝爾德記得,她面對自己仍會笑,卻再也不會教他如何分辨名跡贗品,與他下棋時再也不會故意退讓。
她愛臣民,她愛她的孩子,或許唯獨恨了他這個胞弟。
眼前的衛泱也如那時的長姐,與他之間大概只剩怨恨了。
既然恨,就恨得透徹一些。
衛泱剛請完安,衛桀便匆匆進了宮,衛家人中數他最為沖動,既不想衛烆也不像長公主,偏偏那眉眼與笑渦,又是衛家人與謝家人最應有的模樣。
看到兄妹倆人相視而笑,不知衛桀又在說些什麽有趣的事惹衛泱發笑,兄妹二人各一只酒窩,分得剛剛好。
衛桀拜過他後,便領着衛泱離去,瞧那背影,似有說不完的話與念想。
皇帝終于想起衛桀像誰了。
衛桀不正像他嗎?像他最願成為的樣子,像他本應成為的樣子。無皇權束縛,他也會成為那樣自在的公子。
可如今想這些何用?是命,就得受着。
現在是與命争歲,他的年歲,謝家的年歲。
衛泱此次要在家中常住,也許從此便在衛府呆下,哪裏都不用去。這國公府竟是她最陌生的地方,比那荒涼大漠還令她無所适從。
她雖嫁了人,卻總是姑娘打扮,沒人伺候的時候自己只會紮兩條歪歪的辮子,毫不像個人婦。
出宮時遇到入宮觐見的大臣,見她行禮,也是猶豫了一陣,才叫北陵夫人,衛桀氣盛,斥道:“哪來的北陵夫人?這裏只有嘉炎公主。”
那人是禮部侍郎,怎能不知當如何稱呼如今的衛泱?衛桀執念,仍不想信他的阿妹以為人婦,除掉慕湛後,那場婚事便當做一場噩夢,阿妹會從夢中醒來,會嫁給她心儀的溫潤兒郎,即便阿妹不願嫁,他也能護她一輩子。
東陽城裏誰不知衛小侯脾氣火爆?哪敢再惹,連忙認錯,匆匆告退,心想災星在世,惹不起就好躲着。
待禮部侍郎走後,衛泱才輕扯着衛桀衣袖道:“鄭大人沒有錯喊,慕湛是北陵侯,我是他的夫人,女子出了閣,就仿佛從此和以前一刀兩斷呢。”
“總之你是我妹妹,這是何時都不會了斷的事。”
自衛泱走後衛桀日日在軍中操練,一改昔日纨绔性子,究竟是衛家人,天生會打仗,幾次剿匪全勝而歸,另朝中人刮目相看,只是衛三郎人如其名,桀骜不馴,朝中未有幾人看得他過眼,又不敢抗之。
衛泱道:“從前想你不争氣,如今你争氣了,我倒又不想你去戰場上。”
衛泱想起慕嫣之事,遲遲不敢開口問,衛桀也沒打算與她談及此事。 能令男人改變心性的通常只有女人,而且是心愛的女人。當衛桀發現那令自己兄長休妻而娶的女子便是自己夢中都念念不忘之人,他恨自己無能,沒能更早找到她。他投身于功名,不過為有朝一日能護她周全。
“你這丫頭還當我是你哥哥嗎?我好歹比你早出娘胎四年,哪輪得到你這樣與我說話?”
兄妹開慣這樣的玩笑,衛泱沖他吐吐舌:“你就是比我小,阿娘都說你還不如我!阿娘還讓我照顧你!”
衛泱從小便拿阿娘當借口,衛桀在外頭是霸王,在家中是奴仆。當初衛泱入宮時年紀尚小,父兄征戰在外照顧不了她,他與她最親,她受的痛苦從不會說,反倒每次替他擔憂。衛桀立誓,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讓這個妹妹受苦。
遇到賣冰糖人的,衛泱停步不願走,衛桀把銀子給小販,衛泱細細挑選,有個老虎模樣的甚是形象,但串在最上層,伸手才夠得着。這一伸手,光潔手臂都露出來,慕湛那些鞭子落在身上的痕跡不免被衛桀看到,他被深深震撼。
東陽城與青原郡的人都知道衛家三郎耍的一手好鞭,更時常拿鞭子欺負別人,怎麽會不認得那是鞭痕,他不能容忍那樣的傷痕出現在妹妹身上。
“我要殺了他!”他低吼出聲,衛泱卻淡定得多,她咬下一塊糖餅,甜到将她融化的地步。
“不礙事的,只是當時疼過。他對我真的沒有你們想象的那樣壞,如今我能分辨出甜酸滋味,也都多虧了他。”
“衛泱!”
衛桀當街吼她。
衛桀第一次與她發火,衛泱吓怔在原地,那些她不在乎的人在她面前千般花樣她也能從容以對,但在乎的人稍有變化,她就手足無措。
“你真當我是三傻子了?你脖子上胳膊上那些痕跡但凡是個男人都知道是什麽,他若待你好,怎舍得這樣對你?”
她是他們護在掌心長大的,卻遭受一個外族蠻夷百般折辱,仿佛他們越珍惜,那人就越要将她弄髒,弄碎。
“都過去了,況且我只是比常人肌膚更脆弱些才留了痕跡,男女之間的事我也不知該如何與你們開口,但他是不曾虧待過我的。”
“你在護着他?”衛桀挑眉,氣勢之盛,印着衛家人的痕跡。
衛泱抱住他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到他身側柔柔道:“他是必死之人,何必計較他的錯?只是我臨走時北平王與我說過他也是個可憐人,不論他究竟可不可憐,他也是有父母牽挂的人,我不願說他的不好,也只是為了不想為人父母的傷心。且他也自幼喪母,與父親疏離,我與他何其相似,只是我還有你們,他卻一無所有。”
衛桀道:“你想來心善,不過你說得對,他是将死之人,不會對你有任何影響。”
兄妹二人漫步到國公府門口,見門口還挂着過年時挂着的紅色燈籠,衛泱問:“年都過罷了怎麽還挂着燈籠?”
衛桀道:“大抵是府裏太冷清了吧,阿爹沒說要摘,也沒人敢摘。”
衛泱道:“倒是有用的很,以後都不用怕走錯家門。”
衛泱想起幼年最喜歡大紅色的燈籠,每到過年時阿爹都會親手給她紮一個紅燈籠,後來長大見了許許多多樣式花色各異的燈籠,發覺原來紅燈籠是那樣不禁看。
衛泱又想起一事:“我聽說二娘現在變化很大,不知是不是該去看看她。”
衛桀忙着阻攔:“有什麽好看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切照舊,就是嘴更惹人厭了。”
衛泱道:“哪有做母親的願意女兒把青春都賠在宮裏?我們是舅舅的親人,她會記恨我們在所難免。既然你說不看為好,那便不看了吧。”
“母親活着的時候就不願與她鬥,是她自己心胸狹窄,才到如今地步。如今阿爹也很少去看她,她成日念佛,反倒愈發狠辣。那種人不值得可憐,當初阿娘重病,她來耀武揚威時可想過自己也有被冷落的一日?”
這國公府也和皇宮一樣,處處有耳,衛泱扯了扯衛桀袖子,示意他別再說。
衛桀道:“皇宮裏是限制多,但這裏是國公府,就算今天這些話傳到梁玉耳中她能将我怎麽樣?這國公府的榮譽是誰給的?若非阿娘,梁玉能當得上國公府二夫人的位置?怕是她只能和咱們薄幸的國公做一對勞苦鴛鴦。”
“混賬!”重重一鞭落在衛桀背上,衛桀痛得跳起,回頭一看,衛烆穿常服卻馬鞭,是剛在馬廄喂完馬。
衛泱想去勸阻,确實在找不到衛桀話中有錯,衛桀所說便是她心裏所想,衛桀對衛烆有怨,她也有怨。
只得說:“三哥性子耿直,才與我說這些話的,阿爹您別動怒,三哥以後肯定不會再這樣的。”
哪個當爹的能忍被子女說是薄幸?
衛烆瞥了眼衛泱,語氣淡淡,怒意才消:“回來了便好好休息,別整日與你三哥胡混。”面對衛桀,話鋒一變,又添淩厲:“衛桀!”
兄妹二人一個激靈。
“你今日擅離職守,按軍法處置,當行鞭刑。”
“若我不去接小湯圓兒回家,誰去接她?她自己又認得回國公府的路嗎?她在這裏沒呆過幾天,一切都有生疏,我不陪她熟悉,難不成還等着二娘派人過來照顧她?”
“放肆!你倒是仗着在軍中立功,越來越無法無天了。”衛烆神色未變,因闖慣了驚濤駭浪,如今已是波瀾不驚,教訓起子女來冷面嚴苛,比學堂的戒尺更無情。
衛泱立馬前去抱住衛桀握鞭的手:“三哥只是擔心我,您犯不着動怒。”
哪有勸人模樣?分明火上澆油,衛烆怎不知道這一對兒女的性子,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自幼讀孝道,竟只會忤逆做父親的。
衛泱剛回衛府,便被罰跪祠堂,衛家祠堂沒什麽可供奉的,只長公主一人靈位。
國公大人衛烆如今位極人臣,天下人無敢與其為敵,更無人敢提起他的低賤出生。
奸污中出生的孽障,哪配為人?他偏偏活了下來,封了将軍取了公主,成為權傾天下的人。
生他的父母卻無權入他衛家的祠堂。
衛桀滿心不服,在母親面前更要告狀:“他說我們白念了孝經,他又何時有過父親的樣子?”
衛泱對衛烆也是滿心怨氣,但是在母親靈位前,還是收斂了下來,勸道:“莫要在阿娘面前抱怨了,又不是第一次罰跪。”
衛桀俯下目光,突然看着她眼睛,問道:“阿娘臨終前到底與你說了什麽?”
衛泱目光微動:“還有什麽可說的?無非是要我們都好好的...我已說過她當時虛弱得很,根本說不出話來。”
“湯圓兒,你就算将外面人耍的團團轉,在我們面前就像張白紙一樣,說沒說謊我和阿哥一眼就看得出。”
衛泱瞪着他:“你還指望阿娘說什麽?她對這裏失望透了,關于國公大人的事她半點也不願意提,除了我們,她還能有什麽牽挂?”
衛泱說得倒沒什麽錯,爾行對衛烆的确已是心灰意冷,強權下的婚姻,能有幾多情分與留戀?連一對小兒女都知道,當年他們的父親為了權勢而娶娘親,抛棄青梅竹馬的梁玉,說是天底下最為負心之人也不為過,母親對他能有幾分感情?
兄妹二人在一起話總說不完,就算是罰跪,也樂趣橫生,又好像回到孩提時光,一陣笑一陣感慨,原來已經不複當日。
☆、破碎
衛泱衛桀被罰跪一夜,在府裏是大事,不久便傳到了隔壁衛顯的府裏,衛顯仍在南巡歸來的路上,慕嫣聞說此事,一大早便來了國公府。
東陽城裏的繁瑣規矩她學的像模像樣,儀态姿容出身心智樣樣過人,頗有當家主母風範。
慕嫣剛嫁過來衛顯便為她讨了一品夫人的身份,進出有人跪拜,比昔日在北平王府做郡主更要尊貴。
衛泱衛桀哪會跪一夜?二人統共也就跪了半個時辰,趁夜深人靜時竄上屋頂,觀星賞月,只是缺了好酒。
慕嫣與衛泱是許久不見,衛泱想起過往是慕嫣陪自己度過一段寂寞時光,再看如今,也就幾月只隔,卻生出了一種宿命感來。
慕嫣與衛桀相見,叔嫂之禮一樣不缺,衛泱裝作不知此事,衛桀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