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17
事情發生在1940年冬天,巴黎的第一場雪覆蓋了聖瑪利亞大教堂尖頂,冷風從遙遠的斯坎迪亞維娜半島吹過來,把巴黎推進蘇聯人的冰櫃。
而安東尼還是老樣子,整天和社會黨人混在一起,開着沒玩沒了的會議,談着空虛偉大的理想,但好歹是一群有抱負的熱血青年。
禮拜六晚上,布朗熱教授去往馬賽看望病痛中的老朋友,留下布朗熱太太在壁爐橘黃色的火焰旁低聲哭泣——是的,安東尼還是沒能回家,這讓已經在戰争中失去兩個兒子的布朗熱太太悲痛交加。
素素剛從圖書館回來,她被複雜且晦澀的建築學理論折磨得格外頭疼,瘦削的肩膀上還沾着白色的軟綿綿的雪片。布朗熱太太的哭聲打斷了素素腦子裏對剪力牆、定位軸線的迷思。素素站在玄關處脫掉皮鞋,趕忙走到客廳安慰深夜時分不堪一擊的布朗熱太太,“親愛的布朗熱太太,發生了什麽?”
布朗熱太太哭着搖頭,“我聽安東尼和那個叫安托萬的鐵匠提到,要在巴黎進行刺殺活動……伊莎貝拉,我勸不住他,我真怕他死在今夜…………”
素素皺了皺眉,把挂在手臂的紅色圍巾再一次戴在脖子上,她聲音沉穩,像市長或是只得信賴的長輩在發言,“我知道他們通常在哪裏聚會,我去找找他,我的話或許他還能聽得進去。”再扣上大衣扣子,她彎下腰安慰布朗熱太太,“不過您需要吃點面包或者熱湯,您的臉色看起來真讓人擔心。”
布朗熱太太擡起頭,茫然又充滿感激地望着她,“不不不,這怎麽可以……可是安東尼這個混小子,在這個家裏也只聽你的話……伊莎貝拉,請原諒一個母親的自私……”
“這沒什麽,布朗熱太太,我就當做是雪中散步。放心,我很快回來。”她推開門,風鈴叮叮當當一陣響,布朗熱太太再追出來,發覺素素已經走在白雪漫漫的夜色中,眼前孤獨堅韌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雅克街拐角。
由于劉先生的關系,素素與法共主要負責人有過接觸,也給安東尼上線的上線捐過美金,因此拜托他們把安東尼這個臭小子調走應該不是難事。
這群人通常在烏瑟巷巷尾一間阿拉伯人的小屋子裏聚會,素素偶然間路過一次,那一回她站在門外向劉先生道別,場面有着些許難以言說的暧昧。
話說回來,這個龍蛇混雜的地區塞滿了各類有色人種,幾乎變成了巴黎人的禁區。
夜很深,她走在薄薄的積雪上,路燈照亮她單薄瘦小的身軀,路邊喝醉酒的波蘭人不斷向她吹着口哨,但她的腳步不停,只管拉緊呢大衣繼續向前走。
可是誰也沒料到,這樣風雪交加的、該是喝着紅葡萄酒吃着香煎牛排的夜晚,會在十一點零五分被一聲槍響抓破面頰。
砰一聲響。
躺在路中央的波蘭人醒了,連滾帶爬地回到安德魯斯小酒館,任老板怎麽啰嗦,他也再不敢邁出一步。這被當做上帝的眷顧,以免他凍死在巴黎溫柔的雪夜當中。
素素被吓得後背發冷,她匆匆躲到一條僅有一人寬的小巷,不遠處傳來兩個法國青年的交談,大致在問,人去哪了?打中了嗎?另一個說,不知道,不清楚,我可不是什麽神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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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別無選擇,只能硬着頭皮往黑暗無光的小巷深處走,到直路盡頭向右拐,她差一點被眼前倚靠在矮牆下的“德國兵”吓得靈魂出竅。
他大約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渾身都聳拉着跌坐在地上,月光照出白色地面上一大灘被血浸紅的影子,讓人手指發顫、心跳加速。
正當素素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德國兵”掀了掀眼皮,瞥她一眼,用德語抱怨說:“上帝真有意思,居然派個黃皮小矮子來當救兵。”他中槍後勉強跑了一陣,甩掉兇手之後徹底洩了氣,只剩一雙幽藍的眼睛在月亮下閃爍波光,活像一頭受傷的脆弱的野獸,又像是個迷失的少年,單純和狡猾相互滲透,難以捉摸。
該死……他默默罵上一句,這下如果遇不到駐紮在當地的德國人,他只能就地等死。
素素已經恢複冷靜,她握着拳緊盯着雪地上奄奄一息的“德國兵”,打算繞過他繼續向小巷深處走。
就在她擡腳的那一刻,那個狼狽的“德國兵”突然說:“嘿,不需要我代你向法肯豪森上将(注)問個好嗎?畢竟他的德式軍團可替你們打死了不少日本人。”這一句用的還是德語。
素素回過頭,他已經摘下軍帽,露出柔軟的淺金色短發,以及純粹深邃的雅利安人輪廓,就在這一刻,屬于他的多瑙河一樣的眼睛裏倒映着她的身影,他狡猾地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右側大腿根,“法肯豪森上将是我的叔叔,看在他和上帝的份兒上你得幫幫我,可愛的中國姑娘。”
狡猾的狐貍得逞了,素素的腳步被善良留住,她長嘆一聲,蹲在他身邊,用德語問他,“軍用手電筒有嗎?我需要看一看傷口。”
“德國兵”說:“你得在我腰上找找,或許還在武裝帶上,很抱歉女士,白蘭地喝得太多,記不清了,不然我也不會被兩個法國豬猡暗算。”
素素咬牙,在他腰上找到一只小巧的手電筒,又因為四周太暗,未免燈光暴露,她只能脫掉她的呢大衣,一頭罩在“德國兵”腦袋上,一邊用左手撐起來,組成一個建議的遮光篷。
她正低頭檢查傷口,又聽見“德國兵”不懷好意地說道:“你可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德語也說的不錯——”他的聲音很低,在她耳膜上輕輕地震,癢得很。
“動脈破了,子彈不在裏面。”素素擡起頭,黑寶石一般的眼瞳在手電筒的微光中閃爍,如同少女峰上無人踏足的湖泊,美麗純淨,拉丁詩篇一般美好。
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酒精中毒,他看着她,一陣一陣眩暈。
“那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不過你得給我找個止血帶,我手臂上也有傷,動不了。”他還是貪婪地盯着她看,簡直是餓了三天的小男孩遇到一塊從天而降的奶酪,恨不得立刻吞進肚子裏。
素素眉頭深鎖,想了想,終于下定決心,關掉手電筒披着大衣站直,慢慢把米白色裙子掀起來,露出一截白皙勻稱的腿,皮膚緊實,線條優美,幾乎沒有任何瑕疵,她屬于完美,就像神話當中的維納斯。
終于……終于……他的心髒提到嗓子眼,終于等到她的手指撩到腿根,露出性感撩人的吊帶,真是要命,他渾身血液流動加速,多半要死于失血過多。
素素靠着牆,單腳站着,另一只腳擡起來慢慢脫掉絲襪,再穿上鞋。
在他眼裏,她擡腳時彎曲的弧度,她微微下彎的身體,以及月光下潔淨無瑕的皮膚,每一樣都令人刻骨民心。
但坦白說,其實她的動作非常快,一眨眼已經把絲襪纏在他傷口近心端位置紮緊,止住快速外流的血液。
“給我個電話號碼。”
“什麽?”他顯然還沒回過神來。
素素看了看他的肩章和領章,平靜地說:“我只能打電話幫你找救兵,其餘的我概不負責。”
“德國兵”看着她,繼續保持着他那股不算友好的笑意,“當然可以。”他說出一串數字,接着問道,“那麽……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美麗的中國姑娘。”
素素正要拒絕,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皮鞋踩在雪地上,正一點點靠近。
“德國兵”掏出槍,随時準備做最後回擊。素素卻突然間站起來走出拐角,急迫地向前來搜查的革命黨青年說:“你在這裏幹什麽?”
那人顯然吃了一驚,支吾說:“我在執行任務,伊莎貝拉,可是你……你怎麽在這兒?”
“我來找你。”深夜約會情人嗎?真令人失望呢。“
走到這裏突然槍響,到處都是搜查的人,我吓得沒地方可去,只好躲在這裏。”哼,你可沒被吓着,你比任何女人都要冷靜。
“太太在家裏哭,你不能再繼續游蕩,你得跟我回去。”什麽太太?這就要走了嗎?答應要給他找救兵的事呢?果然,女人不分種族,通通都不可信。
素素拉着安東尼走出小巷,快步往布朗熱教授家的方向走,途中經過一家愛爾蘭酒吧,素素提出要先給布朗熱太太挂一通電話讓她放心,安東尼當然認為沒有必要,但拗不過素素,只好陪着她進去。
酒吧裏吵得很,素素拿起電話就把安東尼支開,撥通了那位受傷的“德國兵”——确切的說應該是德軍少校交待的電話。
她做到仁至義盡,更希望這件事能夠就此結束。但事情的發展遠遠超乎想象,或許就連主導這一切的海因茨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件事早已經超出掌控。
時間回到邦尼特家溫馨簡單的廚房,素素的傷口已經止住血,海因茨忍耐着、按耐着,一點一點向她靠近,而素素正靠着流理臺向後仰,悄然躲着他,一直到……
“報告,鄧尼茨上校在市政廳召開緊急會議——”漢斯急匆匆進來,站在廚房門口,目瞪口呆。
海因茨兩手撐在素素左右側,低下頭發出一聲咒罵,懊喪地看着她,“看來我們得稍後再繼續,等我回來我們再認真談談。”
素素沒來得及回答,漢斯又開始催促,“是緊急會議,長官。”
“知道了!”他回過頭蹬漢斯一眼,再面向素素,“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以我的姓氏保證,等着我,伊莎貝拉。”
素素垂下眼睑,輕輕應了一聲。他卻像得到獎賞,高興得在她額前印上一個吻。轉過身面對漢斯時依然是一張冷酷剛硬的臉,随手抓上外套大步邁出邦尼特家。
在漢斯上車前,他結實的屁股挨了一腳,海因茨憋着一口氣罵道:“蠢蛋,除了壞老子的事,別的什麽都不會幹。”
漢斯歪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無辜地辯解道:“确實是緊急會議,上尉以上軍銜必須到會,聽說是為了讨論戰時供應。”
“好吧,最好不是整頓軍紀或者要帶着黨衛軍去打仗這類狗屁事情。”海因茨抽着煙,懶洋洋地說道。
漢斯心裏捏了把汗,慶幸總算平安過關,不過比其他,赫爾曼少校的副官更可憐,那可是要去床上叫人的……
他不由得擔心起來,上帝保佑,務必讓可憐的埃裏克平安地完整地出現。
注:法肯豪森上将是德國派駐民國德軍顧問團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