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10
兩周長的聖誕假期裏,素素反而比上學時更加忙碌,使館的文書工作應付起來并不比課業輕松,但好在有計文良帶着她,當然,計太太也非常和善。她與計太太兩位都是上海人,因此時常聚在一起用上海話說笑,但這會引來計文良嚴肅認真的批評,為了使館的團結,他寧願她倆說法語。
更為了方便,素素有時候就住在使館生活區,與計太太住同一個房間,計太太人長得秀氣,上海菜也做得好,素素幾乎有些樂不思歸。
海因茨對于素素的失蹤毫無辦法,他得獨守窗臺,這滋味實在不好受。期間用六十法郎從猶太人手裏買下一架舊鋼琴,音色非常好,調音師已經在少校先生的高壓下盡其所能,但再完美又能怎麽樣,他的琴聲傳不到莉莉瑪蓮耳朵裏。
心如死灰,他對日常訓練的懈怠,很快召來鄧尼茨的教訓,當然,不僅限于他,幾乎是整個師團都在挨罵。大家都猜到,等新年到來,肯定又要開戰,只是目的地尚不明确,然而,盧森堡與南斯拉夫有什麽區別?
但是對于奧托與尤卡斯爾而言,這個區別尤其明顯,在盧森堡必須克制,但是在南斯拉夫,任何國際公約和軍隊章程都不适用于斯拉夫奴隸。
海因茨在深夜回到雅克街之後終于忍不住,指派漢斯,“明天早上八點開車過來。”
漢斯想不起明天有什麽重要行程,但是不要緊,他在長官面前只需要點頭服從。“好的,少校。”
“早餐時間你問問女仆,隔壁那個黑頭發東方姑娘跑哪兒去了,是不是要搬走。”
咦?
漢斯保持着眼角與眉頭的疑惑,等着少校先生指點明路。但他扶了扶帽檐,點點頭,“沒錯,就是這樣。”邁出步子,很快關上卧室門。
唉——漢斯對着空蕩蕩的客廳,嘆了口氣。
第二天早餐時,漢斯一直很緊張,他已經很少從少校口中接受這類聽起來不大正常的命令,以至于面對在廚房忙碌的麗娜,他居然有點臉紅。
直到海因茨咳嗽兩聲,他才下定決心,“早上好麗娜,不用,不用站直,請你放松地跟我說話,就是閑聊,閑聊而已。”偷偷看一眼少校先生,他的報紙舉過頭,遮住一整張臉,但漢斯可以保證,他絕對在豎起耳朵偷聽。少校先生對女仆的愛真是無比深沉,連女仆的主人都要打聽。
“那個……好像很久沒有看到住在隔壁的黑頭發姑娘,她不再寄住在布朗熱太太家裏了嗎?”
麗娜顯然吃了一驚,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将布朗熱太太家中寄居的中國姑娘與漢斯聯系起來,氣氛有了那麽三五秒的停頓。海因茨坐在餐桌前面不耐煩地抖了抖報紙,發出嘩啦啦的擾人的聲音。漢斯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問:“別擔心麗娜,我只是好奇,随便問問。那麽,你能告訴我了嗎?”
“是這樣的——”麗娜為難地看着漢斯,“伊莎貝拉去了中國使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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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難道她要回中國?”海因茨的突然出聲把麗娜吓得面色慘白,漢斯有點難堪,朝麗娜為難地笑了笑。
麗娜在海因茨的恐吓下回答:“她去使館幫忙,年底的彙報工作非常忙碌,伊莎貝拉說她得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哦,原來是這樣。”海因茨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狼狽地再一次抖開報紙擋住自己,“我的意思是法蘭西學院的建築課程多麽可貴,她怎麽能半途而廢,簡直是浪費國家資源。”
而麗娜認為,這位軍官不但是惡魔劊子手,還是個愛管閑事的神經質。
1941終于在聖母院的鐘聲裏向人們走來,雖然在戰敗的陰雲下,它顯得不那麽受人歡迎,但無論如何,至少有一大半的人能保持希望。在被饑餓、高壓、槍口包圍下的城市,希望比什麽都重要。
新年的第三周,素素終于能夠歇口氣,回歸本來的生活軌道。維奧拉燙了一頭漂亮時髦的大卷發,配着她紅豔飽滿的嘴唇,展示出足以颠覆整個巴黎的性感風情。
“親愛的維奧拉,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你簡直容光煥發。”
“什麽意思?難道我之前很落魄?”雪融的時候,兩個姑娘相邀去影院看戲,這是周一的下午,又是一部一九三九年的老片,影院裏顯然沒什麽人,空蕩蕩的一排也坐不了一對情侶。
巨大的熒幕演繹着郝思嘉和白瑞德的愛情,維奧拉評價說:“美國人可真是土老帽兒。”而素素壓低了聲音複述了一句英文臺詞,“The cause of living in the past is dyingright in front of us.這句話真是适合現在。”
“至少我們還有電影可以看。”維奧拉反過來安慰她,“雖然是一部美國人的過時老片。”
“說得對,也許該喝酒慶祝。”
素素與維奧拉相視一笑。
然而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看電影的人正在相繼離開,最終只剩下她們兩個,維奧拉肯定地說:“你看,大家都已經受不了斯嘉麗這個做作的女人。”
而素素如芒在背,但每次回過頭,影院後面都只有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她有些害怕,仿佛被獵人追蹤時的倉皇恐懼。
維奧拉說:“我得去一趟洗手間。”說完也不等她挽留,便把她留在“空無一人”的影院內。素素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一眼,黑暗中隐約多出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像鬼。
其實他早就來了,在白瑞德與郝思嘉第一回吵嘴的時候,他可真不明白,這個兩撇小胡子的美國人有什麽可崇拜的,為什麽姑娘們都喜歡他。胡須阻礙接吻,他可以向莉莉瑪蓮保證,他每天早上都把胡須刮得幹幹淨淨,絕對不讓胡渣剮蹭她漂亮的小臉蛋。
從最後一排的位置向前看,熒幕的光投射在她纖細美好的身體上,為她的輪廓描一層銀色的邊,就像天使,對的,就像天使。他扶住臉,摸着下巴,認真地想。
臺詞正說到:“先生,你可真不是個君子;小姐,你也不是什麽淑女。”素素正處于不安之中,很快,她的不安被徹底的絕望替代。他從最後一排起身,慢慢地像個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坐到她身邊,取代了維奧拉,成為她午後電影的陪伴者。
“午安,正是湊巧,居然在這裏相遇。”他在演戲,故作輕松,天知道他有多麽思念她,幾乎把這些年積攢的對愛情的想象力都花光。
素素顯然受到了驚吓,但她仍然克制住自己想逃跑的沖動,她平靜地說道:“我不認為這是湊巧,馬肯森先生。”
“你可以叫我海因茨,或者……或者別的什麽。”比如小可愛,小蜜糖,他絕對不介意。
然而素素根本懶得理他,她對于這類油滑的試探深惡痛絕,“對不起,我還有約,您繼續,祝您愉快。”站起來就要走,而他仍保持着正坐的姿态,一雙幽深的眼睛看着電影屏幕,他自視甚高,并不打算用直接粗暴的拉扯阻止她,“很遺憾,我的副官已經把門鎖死,咱們得好好說話,不然,恐怕我也很難出去。”是的,他選擇了迂回曲折并且卑鄙無恥的方式。
“馬肯森先生,您究竟想要幹什麽?”她毫無辦法,只能坐會原處,然而怒火令她失去理智,口氣也不如之前好。
“唉……你可真是個倔強的姑娘。”
素素悶頭生氣,一句話也沒說。
海因茨突然側過身,用一張雕塑一般英俊完美的臉孔感謝她視線的垂青,“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但是,伊莎貝拉,你得答應我,控制住你的面部肌肉,別讓它們露出快樂的樣子。”
素素不理他。
他繼續說:“下周三我會離開巴黎……看,你的笑容已經爬上嘴角,親愛的,別逼我吻你,雖然我很想,非常非常想。”他在重複說非常想的時候眼睛裏泛着綠光,像一頭饑渴的狼,實在可怕。素素識相地當起木頭人。
“我得去盧森堡,接下來或者輾轉去南斯拉夫,或者羅馬尼亞之類的鬼地方,誰知道呢?但是夏天之前我會回來,我保證。”
“你不必跟我保證,我更希望你說,我會跟你保持距離,吃大米的姑娘。”這回連馬肯森先生都沒有了。
“你在諷刺我——”
“千真萬确,我保證。”素素堅定地回答。
他在空曠的放映廳裏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素素皺了皺眉,心裏的厭惡卻在減淡。
“我想給你寫信。”海因茨一本正經地說,“信會寄到雅克街三十八號邦尼特家院子裏的信箱,我讓人重新粉刷過,刷上了國防軍黑色十字,沒人敢碰。”
“是的,很厲害,我也不敢。”
他被噎了一下,卡在喉嚨裏的話,就像是新鮮魚刺,紮得肉疼。
“好吧……”他嘆息,頹喪地放棄,“雖然你拒絕,但是聽着,我還是提議,你可以在淩晨三點去試試,一定不會有人看見。”
“淩晨三點?淩晨三點我從溫暖的床上爬起來,走到零下五度的雅克街上取你的信?”
“是的,沒錯,就是這樣…………”他嘴裏雖然說着肯定的話,但心裏已經放棄,真糟糕,他簡直想要逃出放映廳。但他堅持不懈,“不管有沒有人取,我一定會寫的,一天一封。”
“馬肯森先生。”
“什麽?”他立刻打起精神來。
“你從盧森堡把信寄給雅克街的自己,我不确定,在軍隊中負責衛生監督的大夫會不會給你開精神類的處方。”
他知道了,她再罵他患上精神病。對,沒錯,他就是有病,“我病入膏肓,親愛的,你的回信就是我的良藥。”
趁着素素在琢磨回擊的話,他照着電影現學了一句臺詞,“In spite of you and me and the whole silly world going to pieces around us, I love you.”(哪怕是世界末日我都會愛着你。)怎麽樣,他的英文是不是也很不賴?标準的倫敦腔,一點兒柏林口音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