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06
臨近聖誕,即便是在納粹陰雲籠罩下的巴黎市區,也被主婦的手裝扮出節慶的歡樂。
布朗熱太太揮舞着木勺子大聲說:“去他的德國佬,什麽也不能阻止聖誕大餐。親愛的,今年聖誕就算只有面包和豌豆咖啡,咱們也要盡情歡樂。”
她特意叮囑在玄關處換鞋的素素,“伊莎貝拉,你得做個漂亮姑娘應該做的事,去跳舞,去認識新的男孩子們,別顧忌時間,我會讓安東尼去接你。”
“媽媽——”安東尼喝着紅茶抱怨,“也許讓我帶伊莎貝拉出門更合适。”
“你?”布朗熱太太轉過身來,非常輕蔑,“帶她認識你那些偉大而平窮的工友們嗎?”
素素出門時,布朗熱太太與安東尼還在吵嘴,挂着鈴铛與杉樹樹葉的窗戶透出碗碟碰撞的聲音,積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她換上一雙新皮鞋,仿佛整個人都煥然一新。
她再一次愛上巴黎,愛她拐角處的熱鬧,愛她繁華時的壯美,更愛她堅韌不屈的靈魂,但或許,這份愛從未消散,始終埋藏在她的靈魂深處。
她熱愛生活,包括生活面具下的痛苦與磨難。
但她唯獨不愛建築史,這堂課越來越沉悶無聊,帶着毛線帽的教授先生在下課時才給出今天第一抹微笑,“聖誕快樂,孩子們。”
多麽幸運,她在教授眼裏,還可以貪戀一個孩子的奇妙身份。
當天的課程結束後,她揣着六十法郎,獨自搭車去往民國駐法大使館,落車後往小巷走一段距離,很快找到華興中餐館。微微發胖的老板娘操着上海口音,熱情地招呼她,“張小姐,這個號頭過了阿好?德國寧來了,生意才伐好做了。侬要吃點撒?清蒸黃魚要來一條伐?”
“劉先生了了伐?”
“了該額老早就丫了角落頭等了。”老板娘往角落一指,指向一個梳油頭,西裝筆挺的青年男子。他也正好看向素素,朝她點頭微笑,招呼她過去。
“老板娘,我就想吃西紅柿炒雞蛋,多放糖。”素素在青年人對面落座,沒像從前那樣犒勞自己。“下午好,文良。”
“你也好,你看起來很快樂。”計文良說。
“戰亂年代,咱們都得試着向前看。”她看着空無一物的餐桌,額外提議,“也許我們該再點一份魚香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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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一份可以,但是不能再說‘多放糖’,你們江浙人吃飯太可怕,用糖和醋畫出省界。”計文良叫來老板,點菜之餘催他們動作快。
素素打趣說:“不用催,我們江浙人出了名的勤快。”
計文良沒接茬兒,端着溫熱的鐵觀音慢慢品。
上菜之前,他問素素,“為什麽自稱姓張?”
“張是大姓。”
他點點頭,沒在說話。從懷裏掏出一疊信,遞給她。“這是上個月寄來使館的信,通信艱難,路上折騰了兩三個月,另有五百法郎及八百美金電彙到付,你記得去取。”
素素接過來,略有詫異,“怎麽這麽多?”
紅黃兼備的西紅柿炒雞蛋熱騰騰上桌,計文良洗幹淨筷子分給素素,“現在歐洲的局勢也不大好,先生怕斷了通訊,萬一聯系不上,你身邊有錢比什麽都頂用。”
素素随即從皮包裏掏出一只信封,“這裏面是六十法郎,拜托文良兄轉交給劉先生。”
計文良有些無奈,“你何必省吃儉用補貼這些布爾什維克信徒?”
素素十分平靜,沒有任何争辯的欲望,僅僅只是陳述事實,“這是最後一筆,劉先生決定回國抗日,這是船票錢。”
“你總是那麽固執。”
她甜甜一笑,“多謝文良兄。”
回程的時候太陽正靠着聖母院休息,很快就要在鐘聲中陷落。叮叮當當的電車走過聖日耳曼大道,閘口的兩個德國兵手挽着手跳舞,長槍在他們肩上抖動,暗灰色的軍服染上落日的紅。他們唱着慶祝勝利的歌,向電車上的每一個人招手。
一位穿棗紅色大衣的太太捂住女兒的眼睛,告誡她,“別看,外面是一群把麋鹿鼻子當甜點的野蠻人。”
“可是……媽媽……”小女孩兒的聲音如同聖誕鈴铛一樣清亮,“爺爺的餐桌上也有紅鼻子小鹿。”
素素照舊在雅克街下車,老遠就看見安東尼戴着貝雷帽把自行車騎得飛快,經過她身邊時還故意連按好幾聲車鈴,笑嘻嘻沖着她喊,“趕快回家,你的布爾什維克情人來信啦!”
真是熱鬧的一天,她回到雅克街三十六號,遙遠東方的來信就擱在她的鋼琴上,帶着伏爾加河的浪濤以及雪原與寒風的痕跡。
她坐在床沿,先拆開家信。信中寥寥幾筆,乃長兄代筆,父親口述。簡要交待,他們已經離開上海,飛抵重慶。家中一切尚好,無需挂念。另叔父有所托,希望她能勸說斯年離開列寧格勒,從歐洲出發輾轉去華盛頓投奔舅舅一家。
素素無奈嘆息,認為這是不可能完成之任務。
遠東的信附上照片一張,信紙展開來,稱呼依舊。
葉夫根尼娅同志:
近來可好?聽說建築史課程讓你很苦惱,我思來想去,除了囑咐你多聽、多看、多背沒有別的辦法。
另,由于我在黨校表現優異,獲得組織肯定。特準許我到紅軍軍營中鍛煉,我在這裏非常快樂,認識了很多軍人兄弟,以及我一生的摯友,政委托洛夫斯基同志。
對我而言,列寧格勒充滿魔力。我不會離開,堅決不會。希望你一切順利,葉夫根尼娅。同時為祖國祈禱,抗戰必勝!
亞歷山大
一九四零年十月二十三日夜
抗戰必勝……她翻過信紙,在無人的房間,默默重複。
手掌大小的合影,一群穿着紅軍軍裝的年青人對着鏡頭大笑,亞歷山大還在照片背後寫明了每一個人的名字。他的俄語字寫得非常漂亮,以至于素素認為她應當再一次拾起俄語書,繼續學習。
由于當地抓捕共産黨的行動在今年十月過後沉寂下來,蘇聯與德國往來緊密,素素認為暫時不必把信都燒毀,她把信件依次疊好,所在梳妝臺抽屜裏。
窗外最後一道光消失,白色的鴿子撲騰翅膀,落在窗臺上等她招待。
可是親愛的,整個巴黎都在挨餓呀。
蘭斯有一家遠近馳名的中餐館,老板改良了菜式,更換餐具,把它經營成西歐人期待中的異國餐廳。吃膩了牛排鵝肝的軍官們換個地方消遣,赫爾曼認為中國菜太鹹,海因茨更是嗤之以鼻,卻在臨走找老板的兒子學了兩句中文。
當晚回到城堡酒店,毫無疑問地,一對爛兄爛弟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一個睡床,一個睡地,連制服都沒來得及脫。
滿身酒氣的赫爾曼問他,“嘿,你說,我們還能開得動坦克嗎?”
“我認為我們還能再戰巴黎。”
“說得對,海因茨。”赫爾曼突然一下翻騰起來,在深紅色的地毯上找鞋穿,“我得去巴黎,去塞納河上找樂子。”
海因茨又開始抽煙,清晨第一根煙,包含了宿醉的頹廢以及對未來的冷漠。
“呵——巴黎……”
舞會舉辦在聖誕前三天的夜裏,維奧拉順道來布朗熱太太家裏等,素素在樓上猶豫了半晌,還是決定帶上母親贈她的祖母綠項鏈。她一貫很少如此張揚,但素面旗袍如果不配首飾,倒顯得尤其的不鄭重。
繁複奢華的寶石項鏈在她胸前閃耀,天鵝絨首飾盒裏躺着一對水滴形耳墜,晶瑩透亮的寶石周圍鑲嵌着一圈耀眼的鑽石。就連維奧拉都在感嘆,“伊莎貝拉,你的項鏈足夠買下雅克街。”
而赫爾曼喝酒喝得無聊,要拉上海因茨去寬容所好好輕松一回,沒想到海因茨居然拒絕,他有點兒想回雅克街,看看裏面發生了什麽。
最後是奧托想出新花樣,提議去法蘭西學院參加學生們的聖誕舞會。
赫爾曼嗤之以鼻,“那群無聊又激進的學生?別開玩笑了,我才不去。”他伸長手臂去拍海因茨的肩,“咱們得去寬容所,別讓巴黎的姑娘們久等,海因茨。”
奧托對于自己的想法感到由衷地驕傲,他辯解道:“這事各有所好,我喜歡女學生,他們就像清純可愛的小茉莉,還沾着露水,就算不能碰,看一眼也讓人滿足。去寬容所裏除了脫褲子幹事,還能有什麽?”
他們倆都在看着海因茨,而他陷在回憶裏,像個呆頭鵝,“你是說……法蘭西學院?”
“是的海因茨,千真萬确。”
這天晚上,素素喝了不少香槟,與同班同學湯姆跳了第一支舞。輕快的舞蹈、頻繁的旋轉令她頭暈,她感受到耳根的熱度,在一曲終了之後站在香槟塔右側休息。
毫無預兆地,會場突然間熱鬧起來,素素聽見靴子踢在大理石上的腳步聲。她追着聲音擡頭看,望見二樓走廊出現一群穿着國防軍軍裝的德國人。他們高大冷漠,有着相同的淺金色頭發與高鼻梁,就像一群從工廠流水線上下架的産品。
不期然,她遇上他的眼睛,幽蘭如一片平靜的湖面,是源自雪峰上融化的冰,寒冷無情,又仿佛藏着無數秘辛。
而他呢?對于海因茨,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
他在第一眼看到她時已然失去理智,她穿着貼身的長裙站在光圈之外,深黑色絲絨旗袍勾勒出她婀娜的身體,銀色的水晶蔓過她飽滿的胸,走過她平坦的小腹,開出一朵晶瑩閃耀的薔薇花。
鑽石是她的眼淚,祖母綠是她背後光輝,她溫柔的瑩潤的黑眼睛看着他,令他的落魄、貧乏以及所有卑微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她是長在他心頭的玫瑰,靜靜開在荒亂浮華的年代。
他倉皇逃亡,仿佛身後又一整個坦克營在追。炮火就落在腳邊,他被爆炸震破了耳鳴,他的腦子都被震碎,他得死了,永別,永別我的莉莉瑪蓮。
奧托問:“他是不是瘋了?”
赫爾曼聳聳肩,“誰知道呢?”
奧托最終決定追索瘋子海因茨的逃亡路線去給他收屍,拐了兩個彎,他走到男洗手間,裏面只有一扇門緊鎖,他嘗試着喊了一聲,“嘿,海因茨,是你嗎?”
門背後傳來男人壓抑的克制的喘息,性感得要命。
奧托聽了兩聲,認為海因茨這家夥,如果變成女人,一定是個風靡全歐洲的性感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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