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菊花詞
宛柔站起來給衆人念自己寫得菊花詞,讓大夥忍俊不禁,偏生她還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
“我做得是一首詞,名叫《菊畔香》。”她清清嗓子念高聲念着,“李府風光,無風無雨賞菊忙。不去東山相紅葉,來對菊香。人倚欄杆,華傍柱牆,耳畔樂聲,賞菊往下望。借芬芳,勿獨賞,兩兩相對情意綿。不須持鳌把酒,美人嬌羞醉人憐。秋風急,菊花緊,昂首向前滿地殘。”
聽見最後兩句,就連一向對什麽都擺出無所謂、不耐煩,覺得沒有新意的郡主都噴了一口茶水出來。菊花緊!滿地殘!看不出這利三姑娘小小年紀還明白這個,口味真重啊!
郡主雖然也只有十二歲,卻已然來了葵水。況且皇家一向早婚,那些皇子、世子大都十二三歲便有了通房丫頭。況且大禹民風開化,好男風,包養戲子的人不在少數,只是始終是上不去臺面傷風敗俗,誰都避之不談。
聽說前些年溫國公相中一個唱旦角的伶人,想要置房子置地養起來。可那伶人雖然出身低賤卻有幾分骨氣,面對金銀珠寶絲毫不動心。溫國公見狀便使強的,命人把那伶人綁了去,折磨了一晚上,把好好的人弄得只剩一口氣。
那伶人也是個有血性的漢子,竟然爬到大理寺告狀。當時負責驗傷的仵作檢查完,私下裏說那處跟“千瓣菊花”似的,被撐得支離破碎,殘了!打從這起,“菊花殘”就有了新的寓意。
宛柔才到都城,哪裏知道這段典故?她見衆人都作詩,便想着另辟蹊徑,或許能抓住人的眼球。她使出平生所學,往現成的詞牌子裏面套,自認對仗工整押韻,雖不能稱之為佳作卻可一讀。她不知道郡主為何笑得失了儀态,她又細細瞧了瞧自己做得詞,越發納悶起來。
“好!好!好!”郡主連說了三聲,“這秋風逼得太急,無奈菊花又緊,好不知道憐香惜玉!咯咯咯……”說完又輕笑起來。
旁人倒還算了,國公夫人的臉卻由紅變白,由白變青,最後轉黑。她不敢得罪郡主,卻把宛柔記恨上了。李夫人知道其中的典故,忙在一旁扯開話題。
“只因今年的莊子上沒有好河蟹,郡主金枝玉葉,我怕貿然給郡主吃了出差錯,所以才沒準備。”
郡主本來就不喜歡那玩意兒,況且今個兒這趟又不是為了吃才來,她才不會在意呢。她是睿親王家的郡主,這樣粗俗不堪傷風敗俗的事情不好深談,聽見李夫人的話便趁勢丢開手。
玉儀幾個小姑娘,常年養在深閨,哪裏知道這些肮髒的事情?她感覺出這其中必然有隐情,似乎還跟國公夫人有關,可怎麽都猜不着,只好暫且按捺住好奇心。
“我聽說金府大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看來傳言未必可信,光是這‘書’就算不得佳。”郡主突然話鋒一轉,衆人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玉儀身上。
玉儀突然被點名不由得心下一動,心頭有一種不好的念頭。難不成郡主是對她們姐妹有什麽意見,怎麽挨個教訓起來?收拾了宛柔,現在又輪到她了。或者是郡主太記仇,全是宛柔今天穿着打扮惹得禍,自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
眼前的形式不容她細想,趕忙站起來笑着回道:“傳言十有八九是不可信的!我不過是胡亂讀了幾本書,沒做那睜眼瞎罷了。外面的人就說成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真是笑話。”
“哦?傳言竟都不實?那外面傳言我溫婉識禮,大方可人,冰雪聰明,才貌雙全,竟是不可信的?”郡主長眉一挑,帶着三分淩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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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不可信!”衆人聽見玉儀毫不猶豫的回着,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李夫人和月娥更是奇怪,她們眼中的玉儀雖然小人,說話卻從來都是滴水不露,今個兒當着郡主的面怎麽像變了個人?難不成是她表姐丢臉,她受了什麽刺激?
郡主的眉頭也微微蹙起,還從未有人敢在她面前這樣說話!有點意思,金家的姐妹倒是不那麽無趣。轉瞬間,她的眉頭舒展開,饒有興趣的瞧着玉儀,似乎是想聽聽她接下來會說什麽。
“我認為外面傳言郡主溫婉識禮,大方客人,冰雪聰明,才貌雙全根本就不是郡主本來的形象。”玉儀半點不慌張,口齒伶俐的回着,“在沒見到郡主之前,我也這樣愚昧的認為;可在見到郡主之後,我卻覺得傳言未免太不真實。郡主遠遠的走過來,周身帶着一種震懾人心的光芒,宛如菊花仙子降到人間。等郡主走近,一颦一笑都帶着別樣的風情,搜腸刮肚竟也找不到合适的詞來形容。郡主的文采更是讓人拜服,‘才貌雙全’豈能盡其意?恕我愚鈍無知,對郡主滿腹的崇敬仰慕,卻不知道如何表達啊!”
這馬屁拍得還真是巧,郡主喜愛菊花,偏生今天又穿了帶菊花的裙子。雖然明知道她這通話全是奉承,可聽在耳中還是覺得舒坦極了。果然不愧是都城有名的才女,光是這說話的能耐就是旁人萬萬不能及的。況且她才多大的年紀,長大之後豈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郡主瞧着玉儀的眼神變得深沉起來,片刻突然問道:“我聽說玉儀姑娘前一陣子去青岩寺賞了楓葉?”
“嗯?對,我們姐妹幾人跟着母親前去進香。”玉儀露出一絲驚訝,不知道郡主為何提及此事,又怎會記得自己的閨名,“母親信佛,每年都要去青岩寺幾次。上次前去正好趕上楓葉将紅,景色挺美。若是晚些時候再去,風景肯定會更美。只是身在閨閣,哪能随意出門,實在是遺憾。”
聽見她的話,郡主又瞧了瞧韻儀和繡儀姐妹二人,“我聽說你們府上一共姐妹四人,怎麽少了一個?”
“确是姐妹四人,四妹幼儀今年八歲。本來今天打算一同前來,沒曾想昨天晚上突然發熱,所以只能留在府中了。”玉儀一邊回着,心裏一邊暗暗思忖,郡主到底是打得什麽主意,像是尋常拉家常,偏生時機不對勁。
封氏特別注重對玉儀的教養,只要出門十有八九把她帶在身邊,回來還要針對當天發生的事情教導一番。長此以往,玉儀便練就了聽話聽音,觀其行識其人,八面玲珑的本事。她現在開始懷疑郡主把母親遣走的意圖,不敢再随意回話。
“八歲。”郡主輕聲重複了一句,之後便不再說話。
片刻,郡主面露厭煩之色,旁邊的丫頭見狀上前回道:“啓禀郡主,過了晌午還要進宮給皇後娘娘請安,是時候回去了。”
郡主點點頭,李夫人聽見這話趕忙站起身來,衆人紛紛跟着起立相送。
“多謝夫人招待,以後有機會再見。”郡主略表感謝,帶着藍姍姑娘和衆丫頭、婆子離去。
剩下的衆人見郡主走了,也都沒了方才的興致,略微坐了一會兒就都陸陸續續告別了。郡主臨走的時候吩咐李夫人,務必派人把金家姐妹毫發無損的送回去,李夫人自然要照辦。封氏不在身邊,她派了兩個年長有經驗的嬷嬷,另外又打發去兩個媳婦兒,四個丫頭同行。
玉儀姐妹回了金府,先去給老太太請安,又去了封氏那邊。封氏讓她們回去歇息,單留了玉儀說話。
“今天這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封氏在自個閨女面前說話随意,“本來我瞧見宛若和宛柔的衣裳首飾不妥,可想着看起來漂亮又是錦繡坊出品,倒是件長臉的事情,所以就沒跟你姨母提及。誰曾想竟然跟郡主撞衫了,反倒引出一場大笑話。不出三日,恐怕整個都城上流圈子就會婦孺皆知,連帶着咱們都沒臉。”
“沒臉還是其次,我總覺得郡主有些奇怪,特別關注我們姐妹幾個。母親跟李夫人有些交情,改日去側面打聽一番,或許會知道些什麽。”玉儀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怎麽?我走了之後又發生什麽事了?”聽見閨女這話,封氏立馬問着。
玉儀點點頭,把發生在碧波亭裏的事一五一十的學了一遍,連一個細節都沒有放過。
“宛柔真是強出頭,這下不僅出醜還把國公夫人得罪了。”封氏自然是知道當年的事情,“雖然國公府漸漸落破,卻也不是咱們能得罪的起的人物。尤其是那位國公夫人,是個厲害又潑辣的人物,希望她別把帳算在咱們頭上。”
“怎麽就得罪國公夫人了?難道宛柔姐姐的詞觸及到她的隐諱了?我聽着也沒聽出什麽啊,不過就是一首爛詞罷了。”她聽出母親知道隐情,趕忙追問起來。
封氏怎麽能跟自己閨女說那樣的龌龊事,尤其閨女還是個沒及笄的小姑娘。她讓玉儀不要再打聽,往後也不可再提及什麽“菊花殘”之類的話,免得讓人聽見毀了清譽!
玉儀越發覺得事情不一般,可母親說得這樣嚴重,她又不敢再打聽了。
“撇開宛柔的事情不談,現在有一個壞消息。”封氏眉頭緊鎖地說着,“老太太有意把四丫頭接過去親自教養。”
“這可不行!”聽了母親的話,玉儀馬上反對起來。
“我怎麽會不知道‘不行’二字。可老太太決定的事情,我不好出面駁,尤其又是涉及你們姐妹幾個的事情。”封氏回來自然要去老太太那邊請安,順便問問幼儀的情況。
老太太說幼儀沒什麽大礙,只是身邊沒了奶娘,又沒有得力的丫頭侍候,她上了年紀身邊希望有個孫女能時刻逗逗趣,因此想要幼儀搬到東跨院住。
封氏聽了豈能願意?只是面上不敢表露出來,一邊答應下,一邊又說幼儀的身體太弱需要溫補,還是得抓些藥來吃。吃藥畢竟是不吉利的事,等過一陣子再讓幼儀搬過去。
“我暫且用了一個緩兵之計,卻并不能長久。若是老太太堅持,誰都沒有辦法阻止。得盡快讓老太太打消這個念頭才行,不過我卻沒什麽好辦法。不知道四丫頭怎麽就投了老太太的脾氣,對她高看的很。”
聽見這話,玉儀心裏越發的不舒服。雖說幾個孫女都是金家的血脈,可畢竟嫡庶有別,她才是金家大房正正經經的嫡長女,理應千般寵愛于一身,偏偏被幼儀搶了去!
金家三房,統共八個姑娘。二、三房的四位姑娘更是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長大,老太太還從未想要教養誰。這剛到都城沒兩個月的光景,怎麽就對幼儀這般看重起來?難不成是因為上次的青岩寺之行?什麽貴不可言,簡直是一派胡言!難不成她要越過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麻雀就是麻雀,飛得再高也變不成鳳凰!
玉儀想到這裏眼神變得犀利起來,她斷然不會讓幼儀爬到自己頭上去,趁着幼儀年紀尚小要牢牢壓制住。
“母親別急,我自有辦法!”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一個主意就冒了出來。
“你可千萬不可傷人,世人饒得了你佛祖也不會放過你!”封氏最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看着溫柔善良,實則心冷手狠。雖說內宅是沒有硝煙的戰場,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但是做事還要留有餘地才行。
封氏的“餘地”就是不能輕易傷害人命,不能讓自己的手上沾了鮮血。不過關鍵的時候,她不介意借刀殺人!只是幼儀畢竟是金家的血脈,眼下又有老太太撐腰,若是弄不好反倒會有反效果。
“母親放心,我不會把她怎麽樣,只是想讓她在床上多躺躺。我再想辦法得老太太的歡心,讓她忘了這茬。”玉儀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
封氏知道自個的女兒主意大,又囑咐了幾句才罷了。玉儀從寧安居出來,想要去利姨媽那邊瞧瞧,順便安慰安慰。哪曾想走到西北角群芳閣附近,她就聽見裏面有打鬧的動靜。
她皺着眉頭走過去,繞了半圈到了後窗戶下面,耳朵貼上去細聽起來。
就聽見利姨媽正在罵着:“平日裏你最是伶俐,怎麽就不知道裝病回來了?還厚臉皮寫什麽詞,真是讓人笑掉了大牙。好好的姑娘家不學好,偏生學什麽濃詞豔賦,這下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往後你們都別再出這個門,免得讓人當成女篾片!”
“外人取笑女兒也是罷了,怎麽母親也要這樣說?什麽濃詞豔賦,不過是一首再普通不過的詞。玉儀妹妹她們做的,偏生我做了就是後臉皮?當時郡主興致正高,我豈敢敗了她的興,這不是找不自在嗎?況且女兒讓人當成女篾片,也是因為母親的緣故,怎麽就給我做了這樣的衣裳穿?說到底不過是母親舍不得花銀子,用這些破爛玩意兒糊弄我,出了笑話還推到我一個人身上。”宛柔的聲音裏帶着濃重的鼻音,顯然是在哭。
利姨媽還不知道因為那首詞惹出了大風波,不然會更加抓狂。她們家一直崇尚儒學,教育子女都在一個“嚴”,一個“孝”上,何為孝?順從是第一位的。她被宛柔嗆聲頂撞自然是越發的生氣,不知道撈了什麽東西打過去。
玉儀只聽見噼裏啪啦的動靜,還有咕咚咕咚跑的聲音,宛若苦苦哀求,丫頭和婆子們勸慰。
片刻,就聽見利姨媽放聲哭起來,“我生養的好閨女,竟然句句都要占上風,句句都頂撞。老爺啊,你去得太早了,你睜開眼睛看看這不孝的閨女。你怎麽不把我帶走?免得留下我在這世上受苦受累。我含辛茹苦為了她們三個,可誰知道我的心,誰又心懷感激?我每天精打細算過日子為得是什麽,還不是為了給钰兒娶媳婦,給她們姐妹多攢些陪嫁。如今咱們在都城連個自己的家都沒有,雖說妹妹拿我們當成自己人,方方面面都照顧周到,但是畢竟不是自己家,往後娶兒媳婦嫁姑娘,沒有還在親戚家的道理。這麽多事全都指望我一個婦道人家,誰又能理解我的難處?老爺啊,怎麽不讓妾身替你去了?”
玉儀本有心進去勸解,可聽見她說到寄居在自己家中的話停住腳步。
不一會兒,裏面的哭聲漸漸小了,傳來宛柔低聲下氣賠禮求饒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聲音越發的小,最後什麽都聽不見了。玉儀這才悄悄走開,帶着丫頭回了春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