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Frances用手擋着面部打了個哈欠,她一直沒有摘墨鏡,這樣才能掩蓋住她因為睡眠不足而微腫的雙眼。
服務員将咖啡送上來之後,她幾乎是一秒鐘都沒有等待,顧不得燙,端起來一連喝了好幾口。
放下咖啡時,她吐出一口氣,看起來終于清醒了一點兒。
盡管看不見,但齊唐感覺到了墨鏡鏡片後面那兩道冰冷的目光,極不友好。
他的耐心也不太多了,速戰速決吧,就在他剛想要說話的時候,Frances搶先開口了。
“你去了一趟英國,為了弄清Nicholas和你到底有沒有血緣關系,你居然不計前嫌,找人聯絡了我丈夫,不對,現在是前夫了……結果不僅做了DNA鑒定,還意外地收獲了我離婚的真相。現在你大概已經收到鑒定結果了,所以底氣十足地約我出來,打算當面戳穿我,好好欣賞我驚慌失措的樣子……”Frances氣定神閑地說着這番話,語氣平穩,不帶任何情緒,“我都說對了吧,齊唐?”
齊唐有點兒驚訝,他沒想到事态會這樣發展,一時竟陷入了被動中。
Frances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這是他完全沒預料到的,他原本以為,要她承認這一切會花上一些時間,可現在,措手不及的那個人反而是他。
“你總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當然,這個毛病我們倆都有。”
Frances語含譏诮,她挑起一邊嘴角,笑得很輕蔑,“你剛到那邊,我就得到消息了,怎麽說呢……齊唐,我的人緣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好一點兒。”
話都說開了,場面沒有太難堪,但情義卻也一點兒都不剩了。
齊唐忽然想到,或許這也算是舊相識的好處,因為從前經歷過更激烈更不堪,相比之下,現在的情形真不算什麽。
“曉彤,”他還是堅持叫她這個名字,“真的是因為他破産,你才提出離婚的嗎?”
“這有什麽錯嗎?”Frances繼續冷笑着,“你不是很了解我的個性嗎,我就是這麽自私呀。”
她終于摘掉了墨鏡。
上午十一點的陽光底下,一切矯飾和僞裝都無處遁形,她的眼睛裏有一種殺氣,像是對什麽事情失望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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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互相端詳了對方很長時間,像是要從時間手中奪回一點兒什麽,是什麽呢?齊唐靜靜地想,悲哀的感受比他思索的結果更先浮出水面。
看到刻骨銘心愛過的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覺得很無力,又很可笑。
她說的謊,那麽單薄,那麽容易被揭穿,可是他卻費了大力氣去證實這件事,不外是因為心底深處,還有些許悲憫。
“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輕聲問。
“心血來潮跟你開個玩笑呗,順便想要驗證一件事。”她的冷笑褪去了,現在換成了一種悵然若失的表情,雙眼仿佛彌漫着霧氣。
齊唐心裏有種無法言說的情緒,他必須承認,Frances依然很美,或許是他前半生認識的、見過的異性中最美的一個。
但是,這對他已經不具備絲毫吸引力。
“齊唐,我原以為你真的成熟了,其實你還是搞不懂女人心裏想什麽。”
她把咖啡喝完,站起來,戴上墨鏡,很好,她的殺氣消失了,恢複了往常的妩媚妖嬈,随時能迷倒任何一個她想要對其下手的男人。
她湊到齊唐的耳邊,鼻息輕輕撲在他的臉上:“我以前說過,你一定會忘了我,那時你不肯相信,現在,我們都知道了。”
齊唐對着面前那個空掉的咖啡杯發了很長時間呆。
他完全沒有想到結局會是這樣的,他蓄積了全身的力量,一拳打出去,卻打在了空氣中。
他覺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滞留在機場或者碼頭,不值得惱怒或是痛苦,但有點兒茫然,在下一班航班或輪渡到達之前,他允許自己短暫地沉浸在這種情境中。
下一班航班和輪渡很快就來了。
蘇沁打來電話:“下午的會議,你參加嗎?”
“我現在就過去。”他挂掉電話,面容平靜得就像一片湖水。
邵清羽是拉着汪舸的手走進自己家門的。
她想過,只要父親流露出一丁點兒輕蔑的神色,她馬上轉身就走,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回這裏。
回來之前,她主動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明确地提出兩個條件,“我要和汪舸一起回來”以及“我回來的時候,姚姨不能夠在場”,她一邊打電話,一邊撫摸着自己的肚子,身體深處有種強勁的力量在支撐着她。
她等待了幾秒鐘,無比漫長的幾秒鐘,然後,她聽見父親在電話那頭說:“好。”
邵清羽從踏進屋裏的那一刻開始,便一直沉默着,不肯說話。
她不說話,初次見面的,她的父親和丈夫,也只好跟着一起沉默,兩個男人面面相觑,先前還是敵對的關系,在這個時刻卻形成了某種微妙的默契。
邵清羽坐在沙發上,姿态竟然真有幾分像一個客人,她四處環視着,屋子裏還是老樣子。
果然,我就知道,這個家有我沒我一個樣,她心裏一動氣,情緒便有些波動,目光從四面八方收回來,投到了父親的臉上。
咦?她心中隐約有個疑問,哪兒不對勁?爸爸怎麽看起來和以前有點兒不一樣?
她又細看了一番,那眼神讓邵凱既不安,又不自在,原來是多了一副眼鏡。
“你為什麽要戴眼鏡?”她茫然極了,語氣就像小時候問父親“彩虹是怎麽形成的呀?”或是“毛毛蟲為什麽會變成蝴蝶呢?”
邵凱尴尬地笑了笑:“這是老花鏡,早就戴了,是你以前沒注意。”
邵清羽呆住了,父親的話像一記悶棍敲在她腦門上,過了片刻,她發覺自己哭了。
起先還是流淚,慢慢地,那哭聲越來越大,毫不克制,到後來便成了號啕。
她好像突然才反應過來,那個強勢的、蠻橫的、獨斷專行的父親早就開始衰老了,而自己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過去,她偶爾也覺得父親顯得有點兒上年紀了,但她一直很單純地認為,都怪他自己找了個過分年輕的老婆,他本來沒那麽老,就是因為站在姚姨旁邊,被襯老了。
可是今天姚姨不在,而他的疲态卻仍然如此昭彰地被她看在眼裏。
她太傷心了,離家以來,她從來沒有反省過自己,她一直理直氣壯地認為是父親太勢利,太封建,太不講道理。
直到此刻,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也錯了,她甚至認為,父親的極速衰老,這件事,她要承擔相當大的責任。
當這個想法一出現,她便崩潰了,與此同時,她原本所堅持的立場便開始一點點潰散,坍塌。
她雙手捂着臉,眼淚順着臉頰一路往下。
她什麽都想起來了,母親去世的那個下午,去醫院路上的那一路紅燈,早在那麽久以前,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這一位至親。
想到這裏,仿佛有千萬根針在紮她的心髒。
汪舸束手無策地看着自己年輕的妻子,他擔心這樣強烈的悲傷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傷害,可是他又無法為她分擔哪怕一點兒痛苦。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笨拙地哄勸着她:“不要哭了,清羽,你不要哭了。”
盡管這很徒勞,但他還是在重複着:“不要哭了,別難過了,你回家了。”
邵凱望着女兒,還有自己原本完全不打算接受的女婿:他們有着成年人的外表,可是內裏卻還是兩個孩子。
邵清羽離家出走的初期,他嚴禁家中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就連小女兒怯生生地問一句“姐姐不回來了嗎”都要被他狠狠地罵一頓。
老朋友們都來勸過,晚輩如齊唐也來當過說客,就連妻子,他當然知道她是裝模作樣,也假惺惺地為清羽說了幾句好話。
誰的話他都聽不進去,誰為清羽說話他就甩臉色給誰看。
随着她離家的日子越來越長,邵凱的怒氣消減了不少,而牽挂和擔憂卻與日俱增。
每天回到家裏,上了飯桌,他一擡眼就看到那個空位子。
晚上休息前,路過清羽的房間,他總會停一停,盡管知道裏面沒有人,卻也不敢進去。
家裏少了個人,房子突然一下就變大了,他總覺得不是這裏少了點兒什麽,就是那裏缺了點兒什麽,再多的家具電器都填不上那些空缺。
現在,清羽終于回來了,還懷着身孕,這意味着,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做外公了。
她沒有說一句關于道歉的話,可是她的哭聲中已經表達了全部的忏悔。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罷了,年輕人的事,随他們自己去吧。
像是要極力安慰自己一般,他又想到,好在家中略微還算有些財勢,萬一将來事實證明清羽選錯了人,總不至于無路可退,比起很多婚姻不幸、自家條件又不太好的女孩子,清羽還算是有點兒後盾。
他站起來,指了指餐廳:“清羽,先吃飯吧……”頓了頓,又說,“汪舸,你也來。”
工作室的裝修終于完成了。
葉昭覺向陳汀請了一天假,她要去看喬楚。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她不想讓其他人和她一起去,原因很簡單,她就是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喬楚狼狽的樣子。
這天她早早起來,特意認真地化了個妝,又在衣櫃裏反複挑選了半天,覺得穿哪件都好,又都不好。
出門前,她将鏡子裏的自己從頭到腳審視了一番,眼神淩厲如同最苛刻的面試官,反複質詢自己:還有什麽細節需要修飾嗎?
這是她第一次去探視喬楚,她希望自己能傳遞一些好的能量給她。
“拜托你好好打扮一下行不行?”言猶在耳,喬楚以前老是嫌棄她不修邊幅,這次可要讓她沒話說才行。
想起昔日的種種,葉昭覺的眼睛有點兒枯澀,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對着鏡子努力地調整面部肌肉。
你要笑得自然點兒,要讓她覺得你是很開心的,不要老讓她覺得你過得不好。
見到喬楚之前,葉昭覺一直在摳指甲,摳完左手摳右手,停都停不下來。
這是她從小就有的壞毛病,大概是從前把低分試卷拿回去給家長簽字時養成的習慣,只要心裏一緊張,就無法控制自己。
兩只手的指甲被她摳得越來越禿,已經摳不動了,這時,她一擡頭,看到了喬楚。
她的皮膚蒼白得像紙一樣,頭發剪短了很多,下巴上長了兩個小痘痘。
她看起來比以前更瘦了,似乎連胸部都小了一罩杯,被铐上的雙手一伸出來青筋畢現。
還沒來得及說話,葉昭覺喉嚨深處已經湧起了哭腔。
“你來啦。”喬楚倒是很輕松,她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葉昭覺的紅唇,“這個顏色很好看,是不是Chanel的絲絨?”
“不是啦,就MAC(魅可)那支啊,你陪我一起買的。”葉昭覺也很輕松,卻是裝出來的。
她怔怔地望着喬楚,如果不是因為環境限制,此刻的氣氛多像是往日的下午茶時光啊,聊聊彩妝、衣服、紅塵俗世男歡女愛之類的話題,膚淺又快樂。
喬楚的神色和語氣都很清淡:“你最近怎麽樣啊,說說呗。”
葉昭覺據實以告:
“我和陳汀一塊兒弄的那個工作室已經裝修完了,我跟你說,我真是累慘了,陳汀是處女座……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超級挑剔,裝修工人都快被她弄瘋了……不過效果真的很棒,而且她把這個工作室看得很重要,所以我心裏也更踏實了。
“快開業了,陳汀找大師算過日子……我平時也可以接些私活,她不限制我,不過工作室也會相應地抽一點兒傭金,挺合理的,我沒意見。
“還有一個好消息,清羽懷孕了!對啊,我們大家都很高興,而且!而且!她爸爸也接受她和汪舸了,沒辦法嘛,父母總是會讓着孩子啊,她爸還送了套房子給他們,還請了專人照顧她,現在她婆婆也沒那麽累了。
“簡晨烨跟那個女孩子分手了……當然不是因為我啊!她說她要去追尋人生的意義,這關我什麽事啊!”
她不斷地在向喬楚彙報着其他人的生活境況,語速又快又急。
喬楚心裏很明白,昭覺是在趕時間,她要說的話這麽多,可是時間這麽少。
為了不辜負葉昭覺,喬楚一直默默地聽着,間或插上一兩句“真的嗎”或者是“那太好了”。
直到說完簡晨烨,葉昭覺停下來了,她說不動了。
要怎麽形容這一刻的感受,她覺得,就像是明面上的浮冰都已經被撈幹淨。
這些無關痛癢的人和事情,這些喬楚根本就不感興趣,也不在乎的閑雜人等,被葉昭覺用來做擋箭牌的談資和話題,終于耗光了。
那個無法回避的名字,終于到了葉昭覺的唇齒之間。
“闵朗……”她的話裏有着明顯的躲閃,“他去外地了,要待好一陣子,等他回來我叫他一起來看你。”
“噢,不必了,”喬楚還是那副清淡的口吻,“非親非故的,不要麻煩他。”
她的平靜不是裝的。
她與闵朗告別的那個夜裏,同時也将他從自己的生命中徹底革除。
并不覺得後悔,也沒什麽遺憾,再來一次大概還是會重蹈覆轍走到這麽同歸于盡的地步,可是她心裏空蕩蕩的,僅僅只是覺得,愛不動了。
不愛了,耗完了,熊熊大火過後只有灰燼,愛情也是一樣。
雖然暫時身陷囹圄,但長久以來折磨她的事情……都灰飛煙滅,不存在了。與從前欲生欲死愛着闵朗時相比,她反而覺得,自己現在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葉昭覺的心一直往下沉,她克制了一會兒,但終究沒有克制得住:“他是愛你的。”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喬楚聽完,笑了一下,像是聽到一個特別幼稚的故事,笑容裏有種“懶得跟你計較”的意味。
“真的,”葉昭覺心一橫,她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急于說服喬楚,“他賣掉了79號,把錢全部賠給了徐晚來,自己什麽也沒有留……”
喬楚的眼睛慢慢地聚了光,也聚了淚。
有那麽一個瞬間,葉昭覺誤以為那滴淚就要順着喬楚的眼眶落下來了,可是,很快,它不見了。
“我并不覺得他這樣做很偉大……”葉昭覺往前探着身子,她急切地想要讓喬楚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我只是認為,他愛你這件事應該讓你知道,你應該知道。”
她實在說不下去了。
喬楚的臉漸漸變得柔和,她的嘴角動了動,一個輕盈的笑浮現在她的面容上。
“知道或者不知道,現在還有什麽意義呢?”她以不易覺察的幅度搖了搖頭,“你不明白,有些事情過了那個時間點,就沒有人會在乎了。
“昭覺,你有我家的備用鑰匙,房子就拜托你幫我照看了,你交物業費什麽的順便幫我也交一下,錢包我留在梳妝臺左邊的抽屜裏,銀行卡在錢包裏,密碼你知道。
“還有,我所有的包包都可以借給你背……不過你要愛惜一點兒啊,尤其是那個小羊皮的,別給我弄破了。衣服嘛,你想穿也可以穿,但記得看水洗标,該幹洗的一定要送去幹洗店洗,別為了省錢在家自己拿洗衣機洗!
“化妝品那些,也都送你吧,不然過期了也是浪費……”
她說完這些,探視時間差不多也就到了:“嘿,搞得像托孤似的。昭覺,當初借那個電吹風給你的時候,我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借出一個好朋友,謝謝你來看我。”
她說完之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可是葉昭覺笑不出來,她一直強忍着,拼死地強忍着才沒有流淚,到此時,她終于控制不住了,兩行清淚悄然落下。
她哽咽着說:“我會經常來看你的,我保證!喬楚,你要打起精神來,兩年,很快就過去了。”
“是啊,兩個聖誕,兩個元旦,兩次春節……一下就過去了。”喬楚笑了一下,有點兒悲涼,又有點兒玩世不恭。
時間真的到了。
“好了,別哭了,待會兒睫毛膏花了多難看啊,你現在可是專業化妝師了。”她在玻璃那邊輕聲地安慰葉昭覺,“好好照顧自己,替我謝謝齊唐。”
她站起來,決然地轉過身,沒有回頭。
自始至終,她一個字都沒有提闵朗。
按照算命大師給出的吉日,MarryMe新娘造型工作室在即将進入深秋的時候,順利開張了。
店名是陳汀取的,她半是哀怨半是玩笑地解釋說,因為從來沒有男人對她說過這句話,所以,她現在要用這個名字報複命運開的玩笑。
不僅如此,她還弄了一個聲勢浩大的party,邀請了許多S城的紅人。
所有人都穿得閃閃發光,尤其是女生,個個都妝容精致得可以直接拉去拍硬照。
她們三五成群,拿着自拍神器或是打開美顏相機,先自拍無數張,然後甲跟乙合影,乙又叫上丙,再算上丁,大家為了在鏡頭裏争奪對自己最有利的角度,調整位置的時間都比拍照時間更長。
每個人都有種拿自己當明星的架勢,每個人都有種莫名其妙的偶像包袱。
葉昭覺恍惚間覺得這畫面似曾相識,仔細一想,原來是Nightfall開張的那天,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
“夠了!”她連忙打消腦袋裏的念頭,陳汀要是知道後面一句是“眼看他樓塌了”,肯定非掐死她不可。
“昭覺,過來……”陳汀在不遠處向她招招手,待她走近之後,陳汀逐一向來客介紹,“這是葉昭覺,MarryMe首席化妝師,也是我的合夥人。”
其實葉昭覺還是很不習慣這樣的社交方式,怎麽說呢,她老覺得這有點兒虛情假意,但一想到這些人都是她将來的客戶和潛在客戶,她便還是壓抑着這點兒抵觸情緒,微笑而客套地一一招呼。
短短幾十分鐘,她的微信已經新增了數十位好友。
“你的朋友們呢?沒來嗎?”
在洗手間補妝的時候,陳汀忽然察覺到今晚到場的人幾乎全都是自己邀請的賓客,葉昭覺的朋友們呢?
“嗯……”葉昭覺咬着下唇,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圓場,她的朋友們不是來不了,就是來不了,還真是有點兒尴尬。
“無所謂,再交新朋友就是了。”陳汀聳聳肩,又往T區補了點兒粉,她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紅,正要打開洗手間的門時,她又退了回來,“剛剛人多,沒找着機會跟你說,裙子很美,配這枚胸針恰恰好。”
葉昭覺微微一笑,并不接話。
胸針,是陳汀送的那枚,裙子,是齊唐送的那條。
舊物件,新生活。
Party散場之時已經是後半夜,所有客人都走了,陳汀昏昏沉沉地等着代駕,對葉昭覺說:“待會兒先送你回家,別收拾了,明天約個保潔吧。”
“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我想再在這裏待一會兒。”葉昭覺拿了一條濕巾貼在陳汀的臉上,柔聲說,“回去好好休息。”
陳汀已經睡意朦胧,也就沒再堅持,過了一會兒,代駕到了,葉昭覺攙扶着将她送上車,又叮囑了幾句。
車開走了,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站在MarryMe的門口,擡起頭來仰望着月亮,Party上嘈雜的人聲和音樂聲還殘留了一點兒在她的耳道中,發出輕微的嗡嗡的聲音。
溫度太低了,她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似乎變得極薄極脆,仿佛稍微戳一下便會崩成無數碎片。
即便如此,她還是舍不得進到裏面去。
不知道為什麽,她是如此貪戀人生中這片刻的清涼。
所有的喧嚣都像潮水一樣退去,她是這天地間的一座孤島。
她心裏那個窮兇極惡的女孩兒,終于平靜了下來。
突然之間,她肩上一暖,這外套上的氣味,她太熟悉了。
她沒有回頭,面無表情,但聲音是笑着的:“是不是我每次穿這條裙子,你都得搭上自己一件外套?”
“沒辦法啊,你每次都是在這麽冷的天氣裏穿。”齊唐靜靜地從她身後走到她旁邊,“你為什麽不邀請我?”
“沒邀請你,你不也還是來了?”她輕聲說。
“陳汀叫我來的,跟你可沒什麽關系。”
現在,這座孤島不再遺世獨立,但是她說不好,此刻旁邊出現的到底是暫時停靠的船,還是另一座孤島。
“齊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以前很愛看一些關于動物的紀錄片。有一次,電視裏播了一段關于北極熊的片段,旁白說,全球變暖威脅着北極熊的生存,那個播音員的聲音很好聽,他還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北極熊快跟不上了……我看着畫面裏的那頭北極熊,從一塊冰上跳到另一塊冰上,當時,我覺得自己就和它一樣。”
她說完之後,終于轉過臉來,平靜地望着齊唐。
她的臉上有一種孩童般的神情,像是搞不懂這個世界,又像是完全搞懂了。
齊唐一動不動,也平靜地看着她。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預感,出于直覺,他告訴自己,現在是一個很關鍵的時刻,不要輕舉妄動。
他只要像從前一樣,耐心地等着,等着就好。
“人生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對不對?”
她用了疑問句的語氣,卻又似乎并不需要誰給她一個答案。
在秋天的月光下,她想起很多。
她經歷的所有,赤貧的童年,激烈的青春,破碎的初戀,被損耗、被欺騙和折辱的生活,從前她的眼裏只看得見這些,心裏也只記得這些。
命運給她十個盒子,前面幾個拆開全是空的,她曾經為之憤恨過,久久不能釋懷。
而現在,她要拆下一個了。
“該處理的事,我都處理好了。”齊唐慢慢地說。
“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
“還會有下一個英文名出現嗎?”
“不會,中文名也不會。”齊唐笑了起來,“你呢,錢存夠了嗎,欠條我可還留着。”
“快了,還差一點點,你再等等。”
“我都等了這麽久了,無所謂再多等幾天。”
下一個盒子,現在就置于她雙手之中,而她并不急着打開。
她希望在打開這個盒子之前,她已經能夠真正理解自己的命運。
用我所有,換我所想,付出十厘,收獲一分。
滾滾紅塵,這世間确有它的污穢不潔,但因為人間這點公平,所以我們才可以說,對于命運,我永不絕望。
她靠過去,輕輕抱住齊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接受這個現實。
這次終于不會再“差一點點”了,他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不知為何,竟有淡淡鼻酸。
秋天的月亮,就在他們身後很近的地方。
(全書完)
後記
這是迄今為止我寫過的篇幅最長的小說,兩本加起來字數超過三十萬。
所有想要在這個故事裏完成的,都已經盡我所能書寫在其中,因此,題外便無須長篇累牍,就連後記的标題都一并省略。
在我更年輕一些的時候,每次出書(尤其是長篇小說),最喜歡寫的不是正文部分,而是跋或者後記。
跳脫出小說的人物角色,以作者的身份和視角來闡述種種用意,冷靜而又疏離。
某個人物在某個場合說的某一句話,做的某一個小動作,曾經希望每一個字都能掰開、揉碎來解釋給讀者看,以求寫出來的所有文字能被讀到的人充分理解。
接受“理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接受“每一個句子都有可能被理解成千萬種意思”,或許是一個寫作者慢慢成熟的必經道路。
要相信讀者,相信他們會有自己的所得。
我小時候算是個相當叛逆的少女,鋒芒全露在外邊,寫作的風格比較局限于天雷地火的愛情、橫沖直撞的女孩和殘酷黑暗的青春,在現實中,當然也會很激烈地表達自己的愛憎。
或許是因為年輕吧,所以那樣去理解生活,也并不會顯得格外愚蠢。
而現在,距離我的十八歲已經過去了十年,無論從何種意義上來說,我都已經是一個真正的成年人,所以,現在鋒芒,我将它藏于心裏。
2014年夏天,我在長沙寫完《一粒紅塵》,接着便在十個城市做巡回簽售會,在現場見到了很多老讀者、新讀者,其中有幫女兒排隊的父母,有幫異地女朋友排隊的男生……
如果說在人生中一定有那麽一些時刻,你感覺到自己對于他人有了那麽丁點兒意義,我想大概就是類似這樣的時候吧。
秋天的時候,我決定回北京。
長沙當然是很好的,無論我這一生有多麽漫長,而我又将要去往多少地方,它都是我生命中的一張底片,是我最初的夢想和永遠不能舍棄的後盾。
很少對人說起,我十八歲時離家,敏感,膽小,貧窮,貌不驚人的少女獨自對着一個全新的城市,站在某個餐廳門口,近乎絕望地認為自己一生都不可能走進去,坐下來吃頓飯。
這些後來當成笑話想起來的事情,在那個時候,幾乎擊潰了那個自卑的靈魂。
我是不太相信“心靈雞湯”的,但是我相信人可以克服很多東西,只要你真心想在某種環境中紮根下來。
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克服你的惰性、你的小聰明,還有你腦袋裏随時冒出來的打退堂鼓的念頭。
那個年輕時候的我,懷着就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偏執和好勝心,在那個城市裏一點點地長大,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礎,也有了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然後,她想要去再遠一點兒的地方,試試看。
對于我來說,北京是繞不過去的一站。
不是他們說的因為這裏有更多新鮮的玩意兒,更多先鋒的觀念,那些都是外在的東西,我真正在乎的,是自己曾經在這裏當過逃兵。
我曾經認為這個城市太大,太冷漠,而個體太渺小,太孤獨,這種專屬于年輕時的矯情讓我在那個時候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離開。
所以重回北京,待在這裏,其中沒有任何重大意義,連跟自己的戰鬥都算不上,僅僅是一個成年人的某種嘗試。
僅僅是因為心裏有個聲音說:或許你現在可以做到了。
我想起在青藏線的火車上,半夜睡不着覺,我一擡頭看到窗外滿天的星星,夜空幹淨得像是被水沖洗過一樣。
那一幕如同某種神谕,赦免了所有的苦難和罪責。
我一邊發抖一邊在手機記事簿上寫下自己當時的感受,我說我隐約有一種預感,在我二十七歲過了一半的時候,或許,我的靈魂将會有一個正常的輪廓了。
之後,我回到北京,開始寫《一粒紅塵》的第二部。
我不想說這是一種使命感,只是內心有一種召喚,認為葉昭覺的故事應該繼續寫下去。在開始之前,我甚至不敢說自己一定能掌控她的命運,只是跟随着這種召喚,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帶着一些試探,一些不确定,甚至包含着一些卑微。
我試圖去理解她的挫敗,她的自我否定,她身邊那群人随便拎出一個來都要比她更有個性,更精彩耀眼,更像一個故事的主角該有的樣子。
滾滾紅塵,她是其中最微小的一顆,而我的初衷,恰是想要寫好這個最普通平凡的姑娘。
這一年北京春夏下了很多次雨,對着文檔寫作的那些雨夜,我經常有種回到了南方的錯覺。空氣清新而潮濕,雨滴打在玻璃上發出聲響,一個個不眠的夜晚從指間靜靜流逝。
寫長篇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意志力的考驗。
有次去聽嚴歌苓的講座,她說:“文學是我的宗教,是我願意花幾十年時間去做的事,不管別人怎麽評價,我認定這一點。”
我想,我之所以會因為這句話而熱淚盈眶,大概是因為對于寫作這件事仍有熱愛吧。
但願我所經歷的歲月都不是虛度,未來能更游刃有餘。
但願曾經有過的軟弱和痛苦,終究是釀出了一點兒,一點兒智慧。
獨木舟
2015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