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卿本佳人(4)
我一時沒有分清楚是哪個棠。
但高棠立刻有些懊惱地改口道:“不是, 我叫李堂,木子李, 堂堂正正的堂, 李堂。”
鑒于他一副心虛的做派, 我還是決定叫他高棠。
高棠把咬得亂七八糟的糖人丢到攤主擺在攤主邊上的破木桶裏,然後蹭了幾步離我近了一些, 輕咳一聲, 說道:“那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我其實不是很想理他, 但對上那雙莫名地好像盛滿了星光的眸子,就不由得心軟了,我說道:“戚霜,幹戚的戚, 霜雪的霜。”
高棠眨了眨眼睛,說道:“有點怪怪的,為什麽不能是戚姬之戚, 露凝之霜?”
我覺得他這才是怪怪的。
我不想再和他廢話下去了, 于是說道:“李公子,我還有事, 後會有期。”
高棠說道:“可我沒事啊。”
高棠笑眼彎彎地跟上了我, 我走在街上,他跟着我, 我進了木匠鋪子,他跟着我,我跟着木匠去後院看木料, 他也要跟着。
我回頭看他,高棠離得更近了,他小聲地說道:“你一個小丫頭進別人家院子,我不放心。”
我原本應該覺得厭煩,但這少年長相只是尋常俊秀,卻生了一雙格外動人的星眸,看上去幹淨而純澈,眼波一轉,就叫人生不起煩躁之意來。
木匠鋪後院就是木匠住的地方,說是別人家也沒錯,我不再理會高棠,認認真真地看了幾種木料,最後敲定紅木,不想在這個時候,高棠忽然說道:“這種木頭不好,有一種泛紫金黃木,聞起來有藥香,冬日不涼,夏日不熱,最适合用來打床,這裏有沒有?”
木匠有些稀奇地問道:“客人,這上好的黃花梨老料确實是這個色,但要說真的冬暖夏涼還有香,我這可打了一輩子的木頭了,從來沒見過,沒見過!”
我起初覺得這個高棠是在跟我搗亂,但他形容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也就權當他說的是真的。
但人家木匠鋪沒有貨也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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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還是跟木匠敲定了紅木架子床,有頂門還有兩扇雕花床門的那種,就像個小房子,很合我的心意,因為做工繁複,木匠也要找好幾個幫工一起做,木料也是好木料,最後議定的價格是三百兩。
比我預料的便宜得多,可能是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了解過物價的原因,畢竟長期生活在皇宮裏會導致人越活越傻。
我付給木匠一百兩的定金,出來這一趟的計劃也就算是完成了,我不準備在外面多待,我要回家去。
高棠有些蔫蔫地跟在我的身後出來,剛一出來,他就忍不住說道:“我沒有騙人,真的有這種木料,我睡的就是這種床,我只是忘了名字而已。”
我點點頭,“天底下的木料多了,有的稀少一點,大部分人沒見過很正常,但是連人家做了三十多年的老木匠都不認得,你說的那種木料肯定貴得要命,記得名字我也買不起,所以沒必要記得的。”
高棠不知想到了什麽,俊臉上又紅了一片,他一邊跟着我走,一邊小聲地說道:“戚姑娘,你聽過戚姬嗎?”
我想了想,問道:“漢高祖的那個戚姬?”
高棠的臉更紅了,他輕咳一聲,說道:“戚姬生定陶,初為農家之女,少時貧苦無依,卻得漢帝一見鐘情,寵愛有加。”
我更覺古怪了,問他,“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高棠看我一眼,頭又低了下來,他聲如蚊吶地說道:“戚姑娘天生麗質,埋沒民間豈不可惜?在下、在下乃是福康侯之子,宮中天子是我表兄……天子相貌端正,年方十八,中宮無後,初夏選秀,姑娘若是參選,哪有旁人的事……”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真遇到騙子了。
我轉身就走。
高棠哎呀一聲,連忙又跟了上來,他紅着臉小聲地說道:“天子一定會很喜歡你的!你不要怕!”
就這幾步路,已經從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走到了一側的小巷,我轉過身,冷冷地說道:“我不管你是誰家的公子,還是什麽皇親國戚,看在兩面之緣的份上,今天我不動你,要是再敢胡言亂語,拿人取笑,我打斷你的腿!”
高棠很是委屈地說道:“你有什麽可取笑的?我哪有胡言亂語?好好的就要打人,你這個人怎麽這樣?”
我一把把他拎起來,擡手按在巷角的牆壁上,牆灰撲了他一頭一臉,我冷笑一聲,指着自己的臉,說道:“人是美是醜天生父母養,我長得是不好看,但是這不是你取笑我的理由!我這個人怎麽這樣?我還想問你這個人怎麽這樣!你這條腿是真的不想要了是不是?”
我擡手按上他的腿,剛想釋放一絲內氣給他點教訓,高棠的臉忽然整個紅透了,他軟着聲音叫道:“不、不要……”
我朝下看了看,忽然僵住了,我看了看高棠,高棠的臉都快紅得滴出血來了。
我輕咳一聲,松開手。
高棠趁機掙紮了出來,卻沒有跑,而是整個人蹲在地上背對着我,我也覺得尴尬,正想一走了之,就聽他半帶着急促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我有點懂了你是什麽意思……你覺得你長得不好看對嗎?我不覺得!你的眉毛細細淡淡的,看着很溫柔,眼睛大大的,鼻子又秀氣,嘴唇、嘴唇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了……還有,還有……天子不愛美色,他只是喜歡細腰……”
……腰。
我半是羞惱半是生氣地叫道:“你先起來!”
高棠低叫了兩聲,小狗似的嗚咽,聲音裏還帶着些許尴尬之意,他小聲地說道:“你……讓我緩緩。”
我可能是被這莫名的贊美弄懵了,一時之間也忘記了自己可以擡腿就走,當真在小巷裏等高棠緩了很久。
高棠起來的時候,臉上的潮紅之色已經淡去了,但我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臉忽然又紅了一點,他小聲地說道:“離選秀還有兩個月呢,姑娘好好地考慮一下,要是、要是生活上有什麽困難,可以到福康侯府來找我,我要是不在,找三公子,就說找高、李……李堂。”
他說完,半扶着牆就想走。
我深吸一口氣,叫住他,“李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現在日子也還能湊合過,沒必要去選什麽秀,就算天子真的……我也不會适應皇宮的生活,尤其……萬一以後天子寵幸別人,我很有可能會打死他。”
不适應皇宮的生活是假的,可能弑君是真的。
高棠連忙叫道:“我、天子、天子他不會寵幸別人的,他一早就跟、跟我說過,他只想要一個皇後的!”
我覺得這個小夥子很有可能是習慣性撒謊。
我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要回家了。”
高棠急急忙忙地又跟着我走,我一回頭就能看到他那雙星眸眼巴巴地盯着我看,想趕走他都不行,甚至和他大聲一點說話,我都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
高棠一直跟我跟到家門口。
這會兒中午剛過,何廚子在門口擦春聯紙,原先的人家春聯紙沒撕幹淨就搬走了,按照這裏的規矩,是要後來者把春聯紙撕走,再換新的,可我懶得弄。
他一見我身後跟着個人,當即就站起了身,說道:“姑娘,這個人是……”
不管是紅紅翠翠還是何廚子一家,都覺得我是個家裏人不幸遭難的大小姐,何廚子中午吃飯的時候還建議我請幾個知根底的護院,他現在擺出這個看家的架勢,顯然是為了保護我。
我擺擺手,說道:“一個朋友,送我到家就走,不用擔心。”
何廚子在高棠身上打量一圈,也确實有些放心地坐了回去。
我看了看高棠,他雖然只穿着一身簡單的白衣,但料子輕薄柔軟,在陽光下微微泛着光澤,靴子上鑲着兩方一模一樣的白玉,玉質溫潤水頭足,普通人家用來做玉佩都奢侈,佩劍更是一眼可見的名貴,相貌也好,眼神清正,一點也不像個纏着陌生姑娘一路到家的無賴。
我看向高棠,高棠看向半敞着的門口,一副很想進去坐坐的樣子,但我冷酷地說道:“李公子,你該回家去了。”
高棠有點可憐地說道:“那我明天還能來找你嗎?”
我想說不能,對上他的眼神,話到嘴邊就改成了,“好。”
盛滿了星光的眸子立刻泛起了漂亮的波紋,像開了一場桃花雨,好看得讓人心裏一跳。
高棠高高興興地走了。
第二天高棠沒來,倒是花郎中下朝的時候又讓我撞見了一次,他的眉頭皺得比昨天還要厲害,一問才知道,原來昨夜錦衣衛夜查先帝齊貴妃娘家,正好撞見齊家幾個公子淩虐死了一個丫鬟,今早天子發怒,數罪并罰,齊家滿門自齊貴妃以下全部入獄,齊貴妃因為戕害皇嗣,殘殺後妃,當朝判了淩遲酷刑,齊氏滿門的判決雖然還沒有下來,不過已有風聲說要滿門抄斬。
花郎中嘆道:“齊氏常年作威作福不假,如今天子親政是該整頓,但也有好些旁支庶族被一并下罪,花某最好的朋友也被牽連在內,可本案是天子一手查辦,想疏通都不成了。”
我眨了眨眼睛,問花郎中,“大人跟我說這些,是……那個意思嗎?”
花郎中緊蹙的眉頭微微松緩一些,說道:“事情尚沒有定論,但倘若……我确實是那個意思。”
我點了點頭,說道:“我會按照市價算的。”
花郎中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和我道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