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3】
之後的幾天日常,濑名沒有再提起過計劃的事,他對游木說,說服同伴的事交給自己來,游君專心做好準備就足夠了。每日在校園裏和濑名偶遇的時候,游木總想表達關心,又怕自己的詢問顯得太迫切功利了,最終也只能說點寒暄話。濑名越發行色匆匆,甚至都不再主動邀他出去玩兒,也無暇陪伴他在圖書館溫書。
說不失落是假的,但這對游木而言也是機會,他可以專注于那些不能讓濑名知曉的準備工作。有時,他也會選擇去影院看場電影,上映的片子幾乎看了個遍,不乏溫情好結局,但令他情難平複的更多是悲劇。他坐在影院椅裏,看着銀幕上的畫面定格消失,思索着如果換做他,要如何才能獲得圓滿結局。
走出放映廳,他看到一成不變的NPC售票員無所事事地發呆,在她身後的海報燈箱已經換掉了大部分下架影片,露出蒼白的燈光,只有最角落的騎士與賢者還在執拗地發着光,像在提醒游木,你還沒看完我們的故事。
鬼使神差地,他走向了售票臺。系統提醒他{該回家了},可游木無視了眼前那行字,大步流星地穿過去。
NPC詫異地看着折返的顧客,公事公辦道:“您好,今天的場次都已結束了。”
系統依舊在朝他發射窗口提醒:{明日将執行任務,該回家休息了。}
游木指了指售票員身後唯一沒卸下的海報:“我想預訂兩張首映票。”他頓了頓,補充道:
“請給我最好的座位。”
在任務開始前的最後時刻,濑名忽然給游木打了電話,表達了學長對學弟的正直關懷之後,他說:“天冷了,游君要關好窗,記得取暖。”随後便挂了電話。
游木不解,他從沒開過卧室陽臺的窗子,可濑名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說句毫無意義的關心。他檢查了窗戶的鎖扣,發現有一扇竟然虛掩着,一個折了翅膀的千紙鶴被卡在窗縫裏,寒風鼓動着它的軀殼,宛如斷翼的天鵝在哀鳴。
他展開了千紙鶴,紙面上除了錯雜的折痕之外一片空白。
濑名那句意味不明的話在腦中回蕩,游木沖進廚房,打開爐竈,小小的竈火圍成溫暖的圈,他把折紙放在火苗上方,很快,一段用檸檬水書寫的文字躍然紙上。
毫無疑問,那是濑名為了配合他的決定而設計的最新方案。
終于又到了假面秀場的時點。游木依循濑名的囑咐穿了樸素整潔的羽絨服,裏面套着黑色帽衫,看起來低調又可靠。
順利通過安保的審查後,游木再次走進了熟悉的會場。這一次,他不再是頂替導師的服裝設計師,而是為了維持會場秩序而受雇的技術部維修人員,負責定期檢查燈光與音響設備,以免出現意外。
濑名利用前幾天的空餘時間,摸清了整棟大廈的平面結構,獲取電路圖的時候他花了點功夫,不知為何,這座仍在招租的新建寫字樓會有如此嚴苛的安保系統,哪怕有游木提供技術支援,也耗費了濑名不少時間。除了硬件設施之外,濑名也靠着易容變裝混入了後臺工作人員中,複制了一把萬能鑰匙,順便還聽了些主辦方和模特之間不幹不淨的暧昧八卦。游木原本要替代的模特,就是主辦方一手扶持起來的新秀,資源豐富待遇優渥,就連這次秀場真正價值連城的假面也是交給了這個新人佩戴,主辦方對他的偏愛可見一斑。
不過,既然游木堅持做幕後,無人假扮新秀,這位脾氣乖戾的模特便成了潛在的定時炸彈,濑名必須時刻關注他——以及架在他鼻梁上的寶物。
“Pocky君,進來了嗎?”
無線耳機中傳來濑名的聲音,他似乎處在忙碌而喧鬧的後臺,不時能聽到化妝師的高聲抱怨。
“嗯。”游木短促回應着,雖然拿到了萬能鑰匙,但這次沒有濑名接應,他必須完全依靠自己潛入總控室。現在就連視野都變成了令人緊張的潛行模式,他時刻都要保持警惕,但凡在某處多逗留一會兒都會引起安保人員的懷疑。
他在心裏複習着折紙上的計劃書,濑名幫他先買通了一個音響師,那人好賭又欠債,被濑名抓了把柄,塞給他一筆小錢,讓他在秀場上多委派游木一些活兒,美其名曰積累經驗。
跟那個心不在焉的音響師交接後,游木順理成章地拿到了本該由對方負責的流程表。他憑借表格進入了電控室,那兒只有一個寡言的同事,帶着巨大的頭套式耳機,對游木的一舉一動漠不關心。他坐到控制器前,輕敲無線耳麥,輕聲問,Aki桑?
另一頭言簡意赅道:“上妝了。”
那是兩人間的暗號,代表着濑名已經跟那個新秀模特接觸過,對方并未起疑,一切順利。
游木放下心來,開始裝模作樣地調試均衡器。走秀很快就要開始了,他通過耳機可以聽到化妝後臺的嘈雜聲漸漸變弱,濑名似乎走到了一間安靜的休息室。
“門上挂着‘閑人勿擾’,難道不長眼睛嗎蠢——是你?”
游木聽到有誰在對濑名說話,聲音有點陌生。濑名娴熟地換成模特的聲線,口氣寵溺地安撫道:“我就知道上場前你會回到這兒來,想我了嗎?”
默默腦補了濑名頂着一張谄媚臉說肉麻情話的場景,游木狠狠地打了個寒顫。他徒勞地搓搓上臂,屏息聆聽休息室裏濑名和那位新秀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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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木把某條線路的音響聲量推到了最大,耳麥那段的休息室裏登時傳來震耳欲聾的伴奏以及主持人興奮的開場白。
游木聽到有人低聲咒罵,他竟沒來由地感到暢快。響亮的關門聲後,濑名懶洋洋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這一回不再是模特的聲線。
“音樂來得真及時呢。”
“請不要為了無聊瑣事而耽誤重要任務。”游木一板一眼地說。
“為了任務,偶爾做出必要的犧牲也在所難免。”
真是令人火大的口氣,游木當然不知道自己的眉頭已緊緊皺在一起,他捏緊拳頭,機械地說:“恕我愚笨,做不到‘犧牲’也樂在其中。”
“到剛才為止,我都沒有感到‘樂趣’,不過……”濑名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快,他走出了休息室,音樂淡去,周圍又充斥了嘈雜聲,“你剛才在吃醋嗎?”
“沒有。”游木幾乎本能一般地脫口而出。
隐約中他聽到濑名的輕笑,不是捏着嗓子模仿模特油膩的聲音,而是他時常聽到的、寬慰而滿足的笑聲。
“你說得對,現在的我的确樂在其中了。”
“……”游木對着眼前黑漆漆的空氣撇嘴。他覺得自己太傻了,竟然會為了濑名泉這種人而擔心,擔心他什麽?怕他被陌生模特揩油吃豆腐?怕他被對方拆穿身份?統統不需要,這種只會讓他憋屈窩火的家夥,根本沒什麽好擔心的!
第一輪走秀佩戴的是古典式的威尼斯面具,算是個暖場,因此燈樂的要求并不繁複。游木把一切設定好,瞥一眼坐在另一頭的燈光師,後者的腦袋快要埋進鍵盤。
{任務更新:潛入總控室。}
是時候轉換戰場了,游木輕手輕腳地離開扶手椅,視野邊緣的UI又變成了緊張兮兮的潛行模式,一個黃色小箭頭指着視野後方,表示那個燈光師尚未發覺,沒有進入警戒狀态。
可就在游木的手指扣住門把的瞬間,那個小箭頭變成了紅色。
“你去哪兒?”
這是游木第一次聽到那人說話,後者依舊弓着背,精神萎靡,眼睛卻精明得像只老鼠。
“我……”游木飛快看了眼系統提示的臺詞,“去找前輩,該換班了。”
對方默許了他的理由,轉身又變回死氣沉沉的樣子。
走出電控室,外面的燈光明明滅滅,竭力營造着迎合假面風格的神秘氛圍。這對游木來說是好事,可以讓他毫不起眼地快速繞到另一扇門前,底氣十足地掏出萬能鑰匙,開門而入。
盡管他和濑名都沒能事先打探過這個房間,但根據平面圖和電路圖的推測,也能對總控室的構造有個大致猜想。
和昏暗窄小的電控室不同,總控室明亮寬敞,擺滿了精密設備,卻只有一個人在忙碌——他原本的搭檔也被濑名提前“處理”了,昨晚便倒在紙醉金迷中不省人事,恐怕現在仍沒醒來。聽到開門聲,那人警覺地回頭,可不待他看清來者容貌,就被游木投射的麻醉飛镖擊倒在地。為了确保投飛镖的精準度,游木最近都在電玩城苦練技術,作為游戲達人,此等小游戲對他來說并不困難。
游木鎖好門,在心裏說了聲抱歉,然後将沉睡的路人甲五花大綁,搬到燈光找不到控制器後面。
獲取主電腦管理權限并沒花多少時間,很快,游木就如願以償地看到了會場內外所有監控器的畫面。出乎他意料的是,場外走廊上有許多警衛站崗,那不是寫字樓或主辦方自己雇傭的安保人員,而且如假包換的便衣警察——從他們的言行舉止和神态便能判斷。游木回想起初周目,當時濑名在舞臺上變身為怪盜後,警察的反應也十分迅速,誠然怪盜在任務前都會發出預告,可那時的警力也太充足了,甚至還猜到了他們逃脫的路線,簡直像偷看了劇本,早早埋伏好了似的。
再看場內,也同樣站了許多虎背熊腰的安保人員,這些都是主辦方自己招來的,和警察沒有交接過,或許可以利用一下。
掌握最高管理權限後,游木開始自動搜索電腦中可能有用的情報。這只是出于黑客的職業習慣,把一切未知全部轉化為已知,而此刻他的心思不在搜集情報上,而是關注着拍下濑名的那個監控畫面。第二次走秀已經開始了,濑名還待在僻靜角落,某個占有欲強烈的新人模特也不在,正是跟他交流進展的時機。
他敲了敲耳機,那是通訊開啓的信號,他看到畫面裏的濑名微微挺直了腰杆。
“新曲目已切換。”
游木說的依舊是暗號。濑名的神态沒有什麽變化,只是擡眼看了看監控攝像頭,陌生的面孔像是穿過屏幕直勾勾看着他,唇邊的笑意若有若無。
手邊的電腦忽然發出“滴”聲,游木慌忙去看,搜索軟件将發現的情報列出來,大都是些交易賬目表與非正式合同書,游木還來不及讀完,又有數張照片彈出,畫面上都是慘不忍睹的屠殺動物場景,即使那些屍體已滿目瘡痍難以辨別,游木也隐約猜到了這些圖片意味着什麽。
珍稀動物的非法走私與屠殺,這個風光的假面秀實際上是地下交易的虛僞外殼,就像遮掩了醜陋面孔的華美面具,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暗度陳倉。就連這個秀場上所有精致的假面,都是剝了動物皮毛剔除血肉,削骨雕髓而成。
血液像是從心髒抽幹,一股腦湧入頭頂,游木十指翻飛地敲着鍵盤,他萬萬沒想到這場竊取假面的任務背後竟會牽扯如此殘酷的慘劇。他甚至來不及回應濑名的呼喚,目光緊鎖在最新破譯的一封文書上,一方是秀場承辦公司的董事,另一方卻只有一團亂碼,再追溯下去,游木發現所有收益都有很大比例流入了某個未知賬戶,這種強烈的即視感讓他想起某個記錄無數罪證的賬本。
突然,一個古怪的念頭鑽出來,他打了個顫,被自己可怕又可笑的念頭激得渾身發冷。
“回答我,游君!”濑名的低吼讓他回過神來,可他還沒來得及應答,就被門鎖開啓的咔噠聲吓得倒吸冷氣。
首先鑽出門縫的是昂貴貂皮的衣角,随後是一個戴着墨鏡的刀疤男人,他注意到房間中央的青年,似乎有點驚訝,又興趣盎然。
“有個燈光師突然跟我說場內有可疑人物,想不到真被說中了。”
游木的手藏在背後,他還有一只備用的飛镖,可不敢輕易使用。
“有這個房間鑰匙的只有我,想要進入必須經過我的準許。你這只偷腥的小貓咪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游——我馬上過來!”許久得不到回應的濑名顯然已無心待在原地,他聽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陰冷低沉,就連他這個身經百戰的怪盜都感到不寒而栗。絕對不能讓游君單獨和這種人待在一起,他焦慮地想着,恨不得瞬移到游木身邊。
游木吞咽口水,試着讓自己的身子不要顫抖得太明顯。他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有這種展開,實際上他腦中還徘徊着剛從電腦裏破解的駭人情報。他知道自己大意了,竟然都忘記留意門外的監控畫面。
“仔細一看,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五官也不錯,如果做模特一定很棒,”男人慢悠悠地說着,細細端詳他,“很驚訝?易容和假面一樣,都是為了僞裝,你易容的技術很厲害,我差點就被騙了。”
就在游木絕望地醞釀話語時,兩條簡介的選項出現在眼前:{求助;自己解決}
不等游木思考,選項下面又浮現出小小的一行字:{警告:此處為關鍵分歧點,玩家将切為“旁觀者模式”,不可随意操控,從該選項起無法讀檔重開。}
游木反複讀了幾遍提示,大腦似乎總算冷靜了一點兒。他死死盯着那行文字,忽然有種預感,這是怪盜線的最後一條選項,決定着他是否能突入真結局。回想起日常裏的種種,最初對黑客的想法一竅不通的游木,如今已漸漸能體會對方的心情。
他想到濑名說的那句“我相信你”,原本戰栗的身體慢慢平複下來,溫熱的血液流回冰涼的四肢,眼前高大兇惡的男人看起來似乎也不那麽可怖了。
他深吸一口氣,輕聲說:“自己解決。”
話音剛落,游木的手不受控制地舉起,在貂皮男人做出防備姿态的同時關閉了他自己的無線耳機。
一時間,濑名的喘息和響亮的背景音樂都消失了。寂靜單調又突兀,游木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的鼓動。
“最後一場秀,真正的寶物是你寵愛的模特的假面,”他聽到自己的說話聲,在空蕩的控制室回響着,幹澀而陌生,“如果不想眼看它被怪盜偷走的話,不妨一聽我的拙見。”
濑名幾乎是剛切斷通訊就趕過來了。依照游木的意思,貂皮男人刻意沒有關門,關心則亂的怪盜毫無疑心地沖進來,便撞見了陌生男人捏着游木的下巴攬着他的腰,姿态暧昧的場面。
“放開他!”
濑名像被剝奪領地的惱怒獵豹,狠狠擲出飛镖和卡牌。可惜對方早有準備,一擰身子,就把比他小了一圈的游木當做擋箭牌。濑名神色一凜,不得不立刻甩開長鞭,把即将刺入游木肌膚的镖器盡數打落。
怪盜本不适合正面沖突的,可濑名有豈能眼看游木落入敵手,他抽出藏在袖口的小刀,伺機逼近,可貂皮男人陰險得很,捏着游木的胳膊把他困在自己面前。
“安保系統已經被我們摧毀,只靠你一個人抵擋不了多久。”濑名穩住聲音,試圖動搖對方的心神。
躲在游木背後的男人桀桀笑起來:“這話留給你自己聽吧。”
濑名皺眉,會場內部信號封閉,屏蔽了一切外界信號,他無法和怪盜同伴們聯系,而游木又切斷了通話,此刻他只能聽到單調的電流雜音,對變故一無所知。
就在他全神貫注于眼前敵人時,有刀片從濑名耳邊擦過,他堪堪躲開了,卻落入了一個布滿鋼絲的陷阱,寸步難行。
“身手挺矯健,不愧是怪盜,”熟悉的聲音引得濑名和游木紛紛望去,竟然是衣着暴露的新人模特,指間的刀片寒光凜然,“真想跟你痛快地‘做’一次。”
濑名的臉頰被刀刃割破了,鮮血流下來,像寒冬雪地裏一抹觸目驚心的野梅。他冷冷地瞪着那個模特,薄唇抿作一線。
貂皮男人餍足地大笑起來:“不想看你的小情人受傷的話,就老老實實別動。”
他寬大的手掌用力捏緊游木的手臂,青年吃痛地輕哼一聲,濑名的臉色更差了,冷笑道:“你們想怎麽處置我們,交給外面的警察嗎?”
“我不擅長想這種東西,怎麽處置你,就交給你的小情人吧。”
男人說着,推了游木一把,他像被送上斷頭臺的死囚,無助又無望地看着角落裏的濑名,眼看着萬千星光在那雙冰藍的深海中泯滅,化作死寂的冰川。
“游……”濑名的臉上第一次閃過絕望。
“對不起,”游木呆板地說着,好像所有的感情都從他胸口剝離,只剩下空蕩蕩的軀殼,語調都沒了起伏,“請将quan——怪盜先生交給警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