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作話請假!】一
靈媒總會法庭內布景簡樸中透着威嚴, 銀灰色的鐵樹圖樣鑿刻在十米背牆上,目之所及,帶來沉沉威壓。
此刻,帶着白色高折帽、滿臉死氣顯露鬼相的白無常就立在鐵樹畫下, 面色發青, “鐵面”無私地注視着明越。
明越神态坦然微笑,無人看見的背後,冷汗一層層往外冒。
黑白無常。
牛頭馬面。
這是華夏陰陽史上赫赫有名的勾魂鬼差,有關這四只鬼的險惡傳說能不停嘴地說上三天三夜。
甚至, 相較于牛頭馬面帶着滑稽因素的面目,黑白無常就是純粹的恐怖邪惡。
黑無常暴戾,白無常狡詭。
黑無常能帶給活人的,只有單純的災難和不詳, 而白無常更邪佞, 他(姑且算“他”)不僅能帶來恐懼和災禍,他還神乎其神地帶來了暴利和財運。
明越知道,這位大能法相萬千, 也知道每年年底明家莊都會集中供奉給無常鬼一批亡魂, 借此滿足無常的政績需要, 同時安定陽間。
難道……
這白無常叫住我, 是因為明家莊相關事務嗎?
明越心下冷汗,并不願意酆都地下的輪回池方向細思。
那不是她能承擔起來的責任。
靠近才發現。
白無常身量極高, 眉眼黑沉, 約莫兩米, 明越站在他面前,活像只小雞仔,卻沒有立在他的影子中,更覺詭異。
如果說活人印堂發黑、口唇烏紫就足夠不安惶恐的話,那無常鬼眉心黑的能連成一片,必定災禍連綿。
“大人,有什麽需要,盡管說,明越一定盡力。”
受不了古怪安靜的氣氛,明二哥活絡道。
白無常的目光讓人讀不懂。
“無事。”
“上次相見,讓你帶的話,帶到了嗎?”
明越:“……”
明越有一秒愣神,忙答道:“您是指,像我的兄長——本代明大問好的事情嗎?”
白無常盯着她,沉默。
明越:“帶到了。”
“我在這裏替兄長感謝大人挂念。”
明越自覺這話說的妥帖又謙卑,卻不知戳中了白無常哪個笑穴,他發出一道怪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矬子似的在人背後鑽刺。
“……”明二哥立刻雞皮疙瘩總動員。
這是在笑,這是在笑。
別指望無常笑聲和活人一樣。
她拼命做心理建設。
“他如何?”
白無常問道。
問這幹屁啊,明越敏銳看他一眼:“一切安順,吃好睡好,托您的福。”
這就是句套話。
結果,白無常一板一眼道:“我乃無常鬼,無福可托。”
“災厄倒是富餘。”
明越:“……”
誰能告訴我,這種尴尬癌晚期如何應對。
“有的,有的,每年明家莊在年底沖業績,可都仰賴您和黑無常大人拖帶亡魂下地府啊。”
白無常:“職責所在,無甚稀奇。”
明越:“……”
得,又聊死了。
庭內靜悄悄,無常不放話,明越不敢走,偏巧這時候也沒個人進來救場,尴尬地明二哥嘴巴都張不開,她正想說要是沒什麽事兒,大人我就去祭五谷廟了,您不吃飯我可是幹巴巴餓了一下午,誰知話還沒吐露一個字,白無常下一個問題險些将她批了個三魂出世、七竅升天:
“我問你一事,務必誠實作答。”
“輪回池在何處,你可知?”
明越:“……”
明越一瞬間頭腦爆炸,咬緊舌尖,笑道:“大人說笑了,這種大事我怎麽會知道呢?”
白無常的聲調平板無奇,高亢空洞的男聲聽久了,也就不覺怪異:“你為何不知?”
明越心中發堵。
怪問題。
我是知道,可那是誤打誤撞啊。
什麽叫我為何不知?
我爹當年安撫了你們地府內亂,就合該什麽鍋都往我家身上甩了?
可滾遠點吧。
——家人是明越心中的逆鱗,外人根本不能碰。
明越心中別苗頭,面上笑嘻嘻道:“大人的問題真奇怪。”
“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啊。”
“輪回池是地府一等一的法器,威懾六道。”
“您這話聽着好像我該知道似的。”
“咋可能。”
這話說的軟中帶剛,滴水不露,将權責區分清楚。
喝多了吧。
明越思忖,晦氣。
白無常一雙沒眼白的眼睛盯着明越,具體說,是盯着她這只毫無光澤的陰眼,“你該知道的。”
“因果不是種在你的命理中,卻殊途同歸。”
“你知道。”
“因果會牽引着你,你早明白。”
“老實交代。”
我明白個屁。
這一個月來夠倒黴的了。
地府莫名其妙甩出來的“地震”鍋,讓我們斬鬼院來背,大老遠跑來做被告,他娘現在還不讓吃飯,聽你在這兒掰扯神神鬼鬼兒。
有病,有病!
明越心中賭氣,她臉上笑容不變,甚至帶上了點俏皮,然而整個人氣質卻淩厲了起來,不得不說,初生牛犢不怕虎,白無常今日也是脾氣好的怪異:
“大人,說話要在理。”
“什麽因果,什麽命理,如果這些東西随便說一句就能板上釘釘的話,我倒是想看看生死簿,憑什麽給我這麽寫。”不,應該說,憑什麽地府給我們家的命理如此坎坷。
“我不會質疑您話的真假,無常不騙人我曉得。”
“我只是想問問,我憑什麽知道?”
白無常:“你,什麽都不知道?”
明二哥:“……”
明越最讨厭這種說話遮遮掩掩的人了,這面前要不是無常鬼差,要不是兩人信息對等性真的差距太大了,她早都掀桌子了:
“我為何知道?知道什麽”
“鬼差大人,可否讓我做個明白鬼啊。”
白無常見慣了驟然死後失魂落魄、痛哭流涕無法适應死亡事實的魂魄,本該覺得明越的态度很冒犯,然而,他竟詭異地沒有就地斬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不點。
“明家上代當家人偷渡輪回池去了陽間,你不知道?”
這話像尖針,瞬間戳破了明越剛才窮兇極惡的氣魄。
背上冷汗還沒幹,馬上一層新汗覆蓋上來。
可是,明定海明明是平定地府的大功臣,栽得動功德也吃得了業報。
你他媽什麽叫“偷渡”?!
這鍋,愛誰背誰背。
我不能坐視父親的功績被你這只惡鬼說成作奸犯科!
明越也不彎腰低頭了,擡頭笑起來,“大人真是太看得起我爹了。”
“還是說,地府多年不理事,都覺得我們陽間的斬鬼院是吃白飯的啊?”
“通史課本寫的清清楚楚,輪回池是第十殿閻王輪轉王的伴生法器,同死同生,如影随行。”
“這是地府當年準許印刷的版本啊。”
“我爹要能偷渡輪回池,那豈不是輪轉王也得捎帶着打包一起偷來地上?”
“他有這能耐上天做玉帝得了,何必沒幾年就被業障給克死了?”
說到最後,明越忍住澎拜的心緒,眼圈隐約發紅。
“……”
白無常沒說話,靜靜望着明越。
明越深呼吸,穩定情緒,一口氣還沒上來,就被白無常冷冷淡淡一句話,吓得差點嗆死。
“他當然有這能耐。”
“不過,玉帝張百忍【注】是天道承認的,不能随意變更。”
明越:“……”
明越:“O口O!!!”
五雷轟頂×2!!
“不是,”明二哥顧不上生氣,也來不及思考白無常話語中對明定海不明顯的尊重和對玉帝的輕視,她睜大眼睛結巴道:
“您、您剛才說什麽?”
“什麽、什麽叫他當然有這能耐???”
我曉得輪回池被折騰來了地表,不然酆都這茬子解釋不了,甚至,我也能明白父親和這事兒脫不開關系——
但是——!
無常大佬您剛才的話可是涵蓋了兩個“對象”啊!
您一個比語文課發源還要長壽不知幾千年的老鬼,不要搞指代不明的低級錯誤啊!
白無常鬼面上浮現出了一個,很淺的微笑。
剛才還劍拔弩張、句句帶刺的小機靈鬼現在的傻逼模樣,實在有意思,白無常被微妙地取悅到了,“如你所想。”
明越:“……”
明越:“!!!!”
五雷轟頂五雷轟頂五雷轟頂!
小姑娘呆呆道:“我今天該去買大樂/透,從此飛黃騰達,走上人生巅峰。”
白無常冷(hao)淡(qi)道:“大樂/透是什麽?”
明越:“……”
明越立刻清醒了,步步緊逼發問:“不對!”
“父親不會做這種瞻前不顧後的事情!這要遭天譴的!”
“我知道,我父親的個性有些跳,但是……”她急得滿頭大汗,“……不該啊,不該的!十殿閻羅是地府的根基!”
“少了控制輪回的閻王,會、會……”明越吭哧半天,實在沒法對着面前這位地府公職人員說下去。
就像,北鬥七星少了北極星。
你他娘還叫什麽北鬥七星。
“無常大人,诽謗人在陽間有罪,陰間更要下油鍋的。”明越緊緊盯着白無常。
“放肆。”
白無常慢條斯理道。
“無常豈是你能要挾的。”
明越臉色發白,幹笑:“是啊,一樣的,我父親哪有能耐帶的走輪轉王呢?”我連非議您一句,都不行啊。
白無常:“因果不是閃爍、矯飾言辭能夠評議之事。”
“天時地利人和,齊全了,山河能倒轉,春夏變秋冬。”
“輪轉王是天地所生,敵不過因果。”
明越手腳發冷,接不上話。
無常鬼不騙人。
她心中一個聲音安靜說着。
白無常:“輪回本就是天地間最大的奇跡之一。”
“代表新生,代表衰亡,代表純潔的靈魂睜開眼睛。”
“它,能洗淨一切。”
“陽間的斬鬼師輪回信得,為何信不得地府人轉世?”
明越喃喃道:“我、我不是不信輪回是奇跡……”
話語如刀劍,句句沒有明示,卻字字插入明越的心髒,白無常還在講:“這世上本就是先有輪回,後有地府。”
“套用你們陽間法典的話語,地府對輪回負責。”
“您到底想暗示什麽?”明越臉色慘白,眼眶通紅。
白無常:“我沒有暗示,我在直白的發問,輪回池在何處?”
“若你确實二十年來一無所知,難道你只認為你的兄長是一只單純的惡鬼嗎?”
明越心髒再中一箭。
白無常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個單純愚蠢的嬰兒:“這如何使得?”
“世上只有惡鬼聚團,哪來的一只惡鬼能夠庇護一群惡鬼呢?”
“陰陽律令中,從無負負得正之事。”
明越:“……”
明越瞬間想起了明家老宅中群鬼和兄長的關系。
“我沒覺得我兄長是惡鬼。”眼淚嘩啦啦流,明越語氣卻很堅定。
白無常卻不在意,“無妨,他定有和活人大相徑庭之處。”
“那具軀殼是誰,地府并不在意。”
明越腦殼嗡嗡響,快要爆炸,尖銳的嘯鳴在顱骨內來回五十米沖刺,“他就是我同父同母的哥哥而已。”
“除此之外,他誰也不是。”
白無常看着她,良久,說出了令明越心髒如遭淩遲的真相:
“十二年前的七月十四,子時三刻,明家本代長子的靈魂,是我親手勾走,帶進了枉死城。”
“他亡魂已失,軀殼仍在,是為枉死。”
“崔珏【注】生死簿上記載清楚,陽間斬鬼世家明家歷經七十二代,本代生魂僅存其一,名為明越。”
話音消散,無人應聲。
安靜的法庭像個封閉的死刑場,刀刀将明越閘成肉泥,塗抹一地。
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明越好奇為何自己還沒有被心髒深處的銳痛撕碎靈魂。
她聽着自己的聲音問道: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白無常露出一個笑容,沒有任何含義,單純而坦誠,和鬼氣森森的氣質截然不同:
“恩義而已。”
“我一路追随輪轉王,受栽培頗多。”
“僅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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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八點,李仙洲接到明越的短信。
“老師,我有事,回金陵一趟。”
“很抱歉明後天的庭審不能參加了。”
“機票已買好,勿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