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
手抖似篩糠, 心焦如油煎。
這十個字, 可以具體形容明越的現狀。
天知道,十分鐘前她掙開顏峻的手, 只是看地動實在厲害,在拉扯不放估計兩個都要摔下去,同時也‘自恃’酆都就是個景區, 地裂裂不了幾尺——這樣膚淺的念頭, 遂放心大膽地自己跳了下來。
誰成想——
裝逼一時爽, 事後火/葬場。
這深淵怪異的很,越靠近下方陰風吸力越重。
一路上接連借助四叉戟和佩刀在土壁上捅刺增大阻力無數次,卻始終沒有落到底層,反倒是明越裸/露在外的皮膚被深淵土層刮蹭地滿是傷痕。
臨到底兒之前,明越完全是被地底強大的陰氣穴風挾裹,連摔帶砸人跟個皮球似的一路滾下來的。
不過好在終于踩到了實處。
自作孽不可活。
明越擡頭望幾乎看不見的天空——哪裏依稀能看見數顆盛夏的繁星——她滿心哀戚戚。
涼了涼了。
腳下這條地縫也不是“峽谷型”, 而是“一線天型”, 最底部的逼仄和開頭大地上的裂痕相比, 寬度雲泥之別。
現在最容易想到脫身的笨辦法只有一個, 利用身上的簡裝繩索和工具, 一刀一劍重新爬上去, 明越眼神丈量深淵高度, 心中默默給自己上了柱香。
首先感謝兄長小時候催命似的讓她練過攀岩。
真要爬上去——肱二頭肌估計要報廢三個月。
Advertisement
周遭漆黑。
相比地表草皮帶着餘震濃烈的硫磺味,這更靠近地核的地下反倒沒甚臭味, 清清淨淨——除了陰氣詭谲迷厚, 其餘一切正常。
“……”明越在心中默背課本中地層的分級, 猶豫片刻,将一張土地神咒掏出來,貼在右眼上。
土地神土地神,現在在地下,保佑我啊。
我不想因為陽眼成為地底陰氣世界的“電燈泡”。
符紙貼上眼皮的一刻,視野一瞬模糊,卻又快速清晰,甚至和平日地表行走陽間無異。
明越對此刻陰眼的飽和程度表示驚訝。
她很少依賴左眼,乍一使用,陰氣環境下,效果拔群。
明二哥思前想後,決定順着這擠擠窄窄的地底道路,朝鬼城景區中央區前進。
總歸,大家都要往中央幾個公休區擠得嘛。
無論是趴壁攀岩自救,還是扯着嗓子喊救命,都是要去人多的地方。
鬼門關具體方位在東北區交界。
于是,明越在地底磕磕絆絆往西南走。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久到明越耐着性子不點火符卻也忍不住想要打開手電筒了。
地底陰氣濃度罕見,肯定不能點火符。
火符燃燒的是人火、陽火,在這兒點燃隐患太多。
然而,不待明越點亮手電,前方峽谷中模糊出現點點綠色熒光,緊接着随着光亮出現,陰氣大盛,明越左眼清晰度倍增,簡直像是開了百倍顯微鏡。
“嘀嘀嘀!”
手腕上通訊器傳來陰氣濃度上升的提示,數字已經由地表的3快速跳到了7.
7,比黑山山洞中的陰氣濃度還要高。
明越思忖,心中不安。
她一直覺得這通訊器的陰氣濃度計算詭異。
照理說,整個酆都的基礎陰氣濃度是3(剛進入考場時檢測數值)——體感依然比外面城市曠野等環境的陰氣濃度高上百倍不止。
假設,3的百分之一是正常活人能夠生活的環境氛圍。
那麽,此刻的7,就是二百三十倍有餘普通環境的陰風地獄。
明越拿手臂捶擊身旁的黑土:“……”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古地址層?
景區地基?
還是……我運氣能中彩票,挖到真酆都裏來了?
瑩瑩光點越靠越近,明越熄滅手電筒,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熒光森林中,點點綠色滿布視野,像是誤入螢火蟲森林,如果眼下不是在陰霾死寂的地下,此情此景完全可以拍言情劇。
但這不是螢火蟲。
活體昆蟲發不出這種詭異的綠光。
明越蹲下,将一個光點“拔”出來,黑暗中打量這根手臂骨。
骨齡痕跡老舊到可怕。
果然是人手。
果然是鬼火【注】。
如此來看,面前這片廣大的熒光森林也許是密密麻麻的人類骸骨,在無人得知的黑暗地下,因為地震帶來的山風,而閃爍起幽暗鬼火。
“……”前方依舊是一片黑暗,在明知一片老前輩陪着自己的情況下,明越吧唧嘴,掏出淨口神咒貼在嘴上,雙膝跪地給面前的手骨念了段安息詞,随後掏出一張氣符,摩擦手骨表面,大片磷粉飛舞起來,接了火苗,陰氣符燃燒起來,将明越的臉照的綠幽幽的。
“對不住,前輩。”
“借您個火用用,過年給您燒香。”
明越嘀咕道。
全場靜谧無聲。
零碎破爛的骨頭們默默盯着明越往前磕絆,令人毛骨悚然。
明越舉着磷火往前走,不自覺摸摸脖子,心中自嘲鍍金:搞得像但丁游覽地獄似的。
再往前走,空氣中開始出現血腥味。
明越擦燃一張顯形符,對着磷火查看,濃重黑色在綠火映照下沒甚改變,但檢測出來的血色卻被綠光映的肮髒一片。
倒插在山壁中的磷火骨頭,數量在減少,反倒是模糊的髒色開始出現在山壁上,順着蜿蜒向上。
“……”明越舉起磷火,情景觸目驚心!
綠光融血色,山壁兩側都是肢體攀爬過的痕跡,曲折扭曲,仿佛歇斯底裏掙紮過的活人臨死前在山壁上留下的鮮血痕跡,化進土裏,變成污泥。
明越:“……”
兩個發現。
好的是,眼下這些不知死活的“東西”都已經爬上去了。
壞的是,他們全都詐屍了。
明越用陽氣符包住手,粘了一塊浸血的土塊,不是新血,是死血,污濁難聞的問道和水西門腿骨變活人有得一拼。
再往前走,真正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前方一個拐彎過後,明越聽到了水聲。
嘩啦啦清晰無誤。
液體會反光,饒是深淵中漆黑無比,也能隐約看到細碎光亮,像是一匹雜色緞子。
“……”
明越渾身發涼,手中磷火都要拿不住。
有朝一日龍得水,定要長江水倒流。【注】
這只是句賭氣的俗話。
聽再多遍,也不意味着明越能夠面對一條正在倒流而上、飛揚水尾、完全違反物理規律的髒河時,能不動如山。
這條水,是從地底,流向上方的。
夭壽了夭壽了。
這兒陰氣濃度超凡脫俗。
這兒活屍滿地野骨縱橫。
這他娘還有條倒流會跳臺階的河水。
每一條規則都對标着陽間的反面。
這是哪兒啊到底?
明越愁的要禿頭。
同時,她發覺喝下有很多“人”,他們或站或坐,看不清面目,不着衣料渾身是一種透明的熒光白色。
“……”
明越僵硬地同手同腳,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識摸摸自己的右眼,确保陽氣沒有一絲兒漏出來。
有人喊她,聲音弱弱的:“怎麽不過來呢?”
“輪回池開放還早呢。”
“你站那麽遠作甚麽?”
我怕我過去,不是你被我吓死,就是我被你吓死,明越心道,意思意思走過去了幾步。
面前和她說話的靈魂像個少年,聲音空洞又空靈,神态純稚的很,白色的面孔看不清五官。
明越含糊答道:“無聊了,就去哪邊逛了逛。”說完她就想自打臉,這話假的她都聽不下去。
誰知少年靈魂點頭,毫無芥蒂的相信了。
“別跑遠了。”
“輪回池七月十五就要開了。”
“排隊吧。”
七月十五。
還有大半個月呢,小哥兒。
明越:“……”
明越心中默念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也許亡魂的計時方式和活人不同,随後問:“中元……七月十五不是還有段時間嗎?”她很明智的沒有使用“年月日”這些叫法。
少年點頭:“是啊。”
“但還是要安心的等啊。”
“不要有怨恨。”
“再入六道的機會難得,等多久都要心甘情願。”
都要“心甘情願”。
聽起來像是被宗/教洗腦了。
明越一面覺得這靈魂思維詭異溫順,一面又覺得他是真的毫無怨言。
少年朝明越靠近幾步。
明越換了個切入方向:“輪回池在哪兒?”
靈魂點頭又搖頭:“在山裏,不知道具體位置。”
明越看向他指的山裏——分明就是裂開深淵的山壁。
明越:“……”
這回答好。
華夏土地九萬裏,隔水不隔山,道道相連。
您這“山裏”具體指哪兒啊?瞎掰我能給你扯到長白山去。
不過,課本誠不欺我,鬼果然不叫地下,他們叫“山裏”。
明越還在心中吐槽,面前的小哥兒發問:“你剛才從那邊過來,情況怎麽樣了?”
明越不明白:“什麽情況?”
小男孩一板一眼回答,說的話讓人摸不着頭腦:“他們有怨氣啊。”
“天頂裂開了,有怨氣的就變紅走了。”
“我問的就是,走了嗎?走完了嗎?”
明越:“……”
明越詞窮,不知道該如何将“活屍”換成一個不怎麽有攻擊性的詞語,只是胡亂點頭:“走了走了。”
小男孩追問:“去哪兒了?”
明越順口道:“天裂了,上天了呗。”
小男孩盯着她:“你怎麽不上天呢?”
明越:“……”
明.活人.越險些被這反問逼得被口水嗆死:“什麽?我沒怨氣啊。”
小男孩直勾勾盯着她,沒有五官的臉仿佛一只巨目:“可是你變色了。”
明越拉扯自己的衣服,一本正經地胡編:“這是我在陽間游歷,撿來的活人衣服。”
“牛逼吧。”說完笑起來。
小男孩不笑。
他指着明越的眼睛道:“你的眼睛在發光,黃色的。”
“一閃一閃。”
“是陽氣。”
明越:“……”
明越一把捂住被呼吸吹開的土地神咒。
然而,不知什麽騷操作,小男孩剛才和她唠嗑半天,都沒見周圍河旁的亡魂們聚過來,這會兒輕飄飄的“陽氣”二字像是加了百倍擴音,鬼魂們齊刷刷轉過頭來,随後飄飄然“遛”過來。
明越:“……”
明越見勢不好,也不在這裏套話了,趕忙掏出鋼叉威懾性比劃兩下:“都別過來啊。”
——這些純白靈魂都善的很,赤/裸幹淨,一根因果鏈都沒有,看起來真的是要清清白白再入六道了,明越可不敢拿斬鬼那一套對付他們。
斬殺輪回鬼,自己不想輪回了吧。
于是她也只能采用一些威懾性手段。
然而,沒用。
越來越多的白色靈魂圍攏過來,黑暗的地下,只有這一片獨亮銀光。
噢噢噢。
明越推擠着往前走,不停地和這些靈魂接觸,無數次雙方穿體而過。
如果說,被一個靈魂穿過的感覺,像是被一桶冰水潑滿身。
那現在明越的感覺,就是在北冰洋的極夜時節裸/泳。
靈魂們七嘴八舌嘴雜的很:
“啊你變色了!“
“你是有味道的。”
“天啊你能穿衣服能背包!”
“噢!她是活人!”
明越:“……”
我不僅能穿衣服我還能放陽氣屁吓死你們呢。
忍無可忍,明越掏出陽氣符一揮,微弱陽氣逸散開來,宛如水入滾油,瞬間鬼魂們“噢——”一聲,貼地倒退三十米,爬山虎似的貼在山壁上,瑟瑟發抖。
明越嘆氣:“對不住,打擾大家投胎,實在是抱歉。”
說完,她将磷火留下,沖着那條倒飛河跑過去,一頭紮進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