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
來的包工頭名叫周大富。
他不停掏帕子擦汗, 神情驚恐中帶着一絲認命,大太陽曬得他的禿腦門锃光瓦亮。
明越掂掂骨頭袋子, 小聲對兩個室友說:
“這人我好像見過。”
“我家老宅前幾年漏水修葺的時候, 好像周叔聯系的施工隊備選——就是每個隊的聯系人啊,我看到過他。”
周叔是誰?
你家不是很有錢嗎?怎麽會房屋破爛到“漏水“?
兩個室友腦門上冒出問號,然而她們問出口的問題卻截然不同:
白琳琅:“地鐵是政府工程, 你家修個房子而已,需要找這種工隊?“
安雪茹:“所以,最後不是他家修的?“
明越對安雪茹比了一個“默契“的手勢:”我家宅子挺挑的,不太好修。“不精心收拾,那一群鎮宅鬼會掀翻天。
“确實沒有選這家。“
“周叔——就是我家管家,周叔查了這人之前的履歷。”
“他家工隊以前幹的都是很糙的建房子、做地皮啊這種活兒, 房屋動土時祭奠鬼神的手法也不是特別出名, 怕禍禍了我家, 就沒選。“
室友:“…….”
白琳琅拍着胸脯,換氣:“夠了夠了, 真是聽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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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多年負責大地産項目、幹地鐵工程的工作經驗也能被你家認為是‘太糙’?”
“明土豪,你家住哪?玉帝天庭嗎?”
“你要上天嗎?“
明越撓頭笑:“別介啊室長。”
“下次再有假期, 我可以邀請你們去我家玩鴨。”
三人貧嘴一陣, 明越上前, 打斷了趙隊對包工頭簡單的盤問。
“!”
趙隊條件反射想合起記錄本, 下一秒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尋常好奇心殺死貓的女學生, 而是實打實的專業人士, “怎麽了?”
明越回憶着警匪電視劇中法醫說話的語氣, 努力一板一眼回答道:“報告趙隊,西邊老橋下左手邊第一條河底發現女性人類屍骨。“
說着,她将藥品儲存袋中的骨盆小心暴露出來。
骨頭被河水沖刷的很幹淨,出現在陽光下的一刻,閃爍着陰冷的白光。
趙隊一愣。
周大富就在一旁,看到這一幕,尖叫一聲,險些暈厥。
明越機敏看他:“叔叔,你很緊張嗎?“
周大富閉着眼睛手忙腳論在胸前畫祈禱符號,不像十字也不像阿彌陀佛,亂七八糟:“罪過罪過!“
趙隊神情肅穆,立刻招手讓同行的法醫兄弟過來接走證物。
法醫小哥帶着口罩,收斂屍骨手法娴熟,還有空沖明越笑笑:“小同學,你們很不錯。”
“沒有胡亂用普通塑料袋子裝骨盆。”
“挺專業啊。”
明越舉手回答:“中午來水西門之前,我們幾個專門去找醫學院法醫系的學長哪裏要的!”
“食品安全級質量,保證不損壞證物。”
“本來以為…..會存點血啊頭發啊之類的,沒想到…….”明越眼神望向骨盆不小的體積。
食品安全級。
法醫小哥哥被逗笑了。
這下可好。
河底屍骨導致水西門雙人命案至少變成了三人命案,到底要不要合并為一個案子還要再看。
現在,明越三人就是河底屍骨案的第一證人、接受一番盤問是少不了的。
三人有問必答。
趙隊記錄着。
他心知,這幾個學生背景幹淨,肯定跟河底慘死的女人沒關系。
但是必須要走的程序還是不能少。
于是,仨學生還有周大富一起拎回警局。
三個靈院生都是通情達理的好孩子,明白警方的為難和程序正當性——本來嘛,做的接洽任務,巴不得跟着回警局,跟着聽審訊周大富呢。
河邊上被幾個警察拉上了黑色警誡條,安排人手留下。
明越一只腳都踩上警車了,遲疑一下又退了回來,對着空地上還在指揮保護現場的趙隊說道:
“叔叔,能和您說個事兒嗎?”
趙隊對這個膽大誠實的小姑娘挺有好感,“你說。”
“別的都行,但是這一趟警局是必須要去的。”
明越忙搖頭:“不是不是,肯定去。”
“是我剛才下河——”明姑娘遲疑了一下,很想将自己魯莽如猴子的行為描繪的文藝一點:“——不是想探索一下河底的情況嗎?”
“這幾條是大河的小支流,倒是不深,但是河底踩起來的感覺很古怪。”
“就……不是那種鵝卵石光滑的感覺。”土石長久泡在流水中被沖刷,會變得光滑圓潤。
但明越短暫下河的五分
鐘裏,腳掌感覺卻并不太光滑。
當然,也可能是最近有人違規做事,将工業固體垃圾倒進了河裏,所以那些廢料還沒有被打磨光滑。
趙隊擡頭看她一眼:“你想暗示什麽?”
“河底一層人骨嗎?”
明越:“這只是一個大膽的想法。”
“說不準只是磚頭呢,水西門站還在修嘛,有磚仙也正常。“
“…??!!”
趙隊笑起來:“什麽磚仙……”
“行了,你的情報我收到了。“
“我保證,一定安排人查看河底,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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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西門警局。
出乎所有人預料,周大富到了警局黑暗逼仄的審訊室,跟回了娘胎一樣,神情一松,實話禿嚕嘴,跟爆竹似的,劈裏啪啦往外炸。
三個學生規矩坐在一旁,對視。
敢情警匪劇裏都是騙人的。
這多好一個誠實公民。
周大富的人生,就如下午安雪茹對他的面相評價那般——有小富之象,沒什麽殺孽。
他是個膽小卻心思活的人。
常年從商有點滑頭,但本心不壞。
早年學歷不高,混吃混喝十幾年,靠着踏實肯幹、頭腦聰明會站隊,被業內一位大佬相中,跟着跳進了房地産大潮,趕上了大浪掀起席卷華夏之時。
周大富也不貪,同時入行的人都争着搶着想幹甲方買地皮做開發,他沒興趣,小富即安,做個乙方修修房子管管工地也足夠他全家三輩子吃喝不愁了。
事實證明,周大富賭的沒錯。
十年間,華夏房地産崛起成為擎天之柱。
他靠着做乙方一手精練活計、有素管理成為周圍幾市有名的建築隊包工頭。
後期房地産疲軟,他及時轉身,做了半個紅頂商人。
現在來說,金陵地鐵站擴建,大約十分之一的站點周大富團隊都會經手負責。
這是光明正大的肥差。
但是不太結實的紅頂商人帽子讓周大富頭鐵又心虛。
多年幹工程,他早就是熟手了,不會怕什麽工程難易。
建築行業與土地山神打交道頗多,周大富很懂敬畏鬼神、祭三牲六畜那一套。
但是,政府工程是真不好接。
錢多事也多,還必須事事唯物。
比方說,以往開工時的拜香慣例,這次就被硬生生喊停了,給的批文是說,不合規定,駁回。
這着實讓信神的周師傅後背有點涼。
半年多前沒動土時,周大富就來自己負責的站點,挨個挨個打聽過。
水西門同樣。
人都說這水西門是老地出怪事,周大富記在心中。
老城牆他不怕,給足時間他一定安撫得古代亡魂服服帖帖。
暗河溝渠也無所謂,環保這一套他賊溜。
只要不是特別奇葩的神神鬼鬼兒,他有自信處理好一切。
但是水西門周圍還真有異樣,古怪的異樣。
背後那個小區月海玉庭,屢傳家暴新聞,新嫁娘卻還流水似的進去,人員只進不出。
周大富:…???
怪了,這不該是社會新聞嗎。
再深一層,這古怪地界,被當地很多人叫做“家暴村”。
最近兩年,惡名愈勝,怪事頻出。
隔三差五有人說半夜聽到小區裏傳來慘叫。
幾個月又有人說小區人頭年年減少。
周大富很奇怪。
他婚姻幸福,不太懂家暴村的症結是如何形成的——
男婚女嫁,本就是物質和感情的結合,不合就散,何必傷人?得是多沒出息的男人?
更古怪的是,這惡名在外的地方,咋還有這麽多如花似玉的姑娘往裏嫁呢?
最後,“小區人頭減少”,這種造詞遣句,到底是誇張用法,還是陳述用法?
周大富想着查事要查清楚,不然睡覺不踏實,萬一手下兄弟陷進去了可咋整。
但是時間不等人,他雇的野路子道士還在訛錢劃水時,交通部就下令開工了。
這可好,全省的項目團隊都開始熱火朝天的幹了起來。
金陵市地鐵項目也不是周大富包圓了,水西門沒處理好,其他地方開工了,他哪裏敢拖延時間?
只得組織人手開始施工。
然而,雇來做法的訛錢老道士臨走前忽然睜開塌甍眼,恐吓周大富說,不處理好禍殃就慌着賺錢,必有血光之災。
周大富也心虛。
但沒辦法,形勢比人強。
為了以防萬一,周大富給水西門站幹活的每位兄弟都備好了各種意外險,用好質量的安全護具,每天絕不過度勞作,整的比白領下班還準時。
第一個月,黑咕隆咚的地下工作一長串,相安無事。周大富松了口氣。
第二個月,挖出了地底塌陷,黑漆馬虎的穴洞偶爾還能看到老農用田沒除幹淨的植物根系殘餘,泥中白骨和手電筒光芒交相輝映,在場人人肅穆。
當時,吓得下來查看情況的周大富一個馬趴,跌在黑土中。
水西門不行,水西門真得鎮一下啊。
周大富撥打110,背後一陣陣出冷汗。
警方很快來了,帶走了女性遺骸,周大富連夜趕報告打申請,希望水西門站站址能挪挪屁股,換個不那麽邪性的地方。
結果,等來的交通部通知确實——地下站換地上站。
“……“
周大富驚得都要尿崩了。
地下冤魂不息,你還敢在人家頭上動土?
不怕長屍頭蠻【注
】嗎?!
誰給你的勇氣!
但是,任憑周大富再怎麽罵,也罵不動已經滾滾啓動的巨型城市機器。
全國一個樣,各大一二線城市如洪荒巨獸,吞吃歷史和舊俗,在鋼筋鐵骨中塑造新的文明。
什麽遺骸舊案,都比不了城市中活着的人能吃到的恩惠福利。
上個月,有兩個兄弟出事了。
好好的建築頂骨搭建,忽然塌下一半來,倆兄弟就被砸了進去。
人當場就沒氣了,倒是不痛苦。
拖出來時,發現本來系結識的安全帽防護衣莫名變得松垮了,查看監控,最近兩小時根本沒人靠近這倆苦主。
……總不能是倆兄弟互幫互助自己解了安全護具吧!
周大富不敢報案。
上次挖出女性遺骸那事還噩夢般盤旋在他的腦海。
這是沒洗刷冤屈,來找我們兄弟索命來了!周大富心中恐懼又悲哀。
他知道警方管不好這事兒。
他也不敢讓兩個兄弟暴屍荒野,于是,他想到了“打骨樁“的辦法。
人骨做定鬼神針,鎮住這地下冤魂,死人做活用,何樂不為呢?
重要的是,如果能護住剩下兄弟不出事,周大富就願意做這遭天打雷劈的事情。
…….
…….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是我豬油蒙了心,搞了骨樁。”
周大富說完這些,肩膀也不抖了,他低着頭抹把眼淚說道。
“和我手下幹活的兄弟沒關系。”
“各位同志,請別難為他們。”
稀奇。
人類還真是多面體,善惡難以單一維度評價。
你說周大富壞人吧,不是,他對手下兄弟挺上心,也算負責任。
你說周大富是好人吧,打骨樁可是夠惡毒,兩個冤魂死後不寧,被鎮在地鐵站站基中,日日夜夜睜着眼看着無數活人在自己身上踩來踩去。
三個學生互相對視,嘆口氣。
趙隊敲敲筆記本,提醒道:“難不難為他們由不得你來說。”
“老實交代。”說完,趙隊注意到旁邊三個學生神情有異,示意她們——有問題就問。
明越想到了那條淡紅色、正在消散的因果鏈,斟酌片刻,“叔叔,您是不是給了兩位死者家屬很豐厚的補償?”
周大富苦笑:“什麽豐厚不豐厚,命都沒了,錢有什麽用?”
“他們也都有妻小,有錢誰會來幹工地活?又苦又累。”
“我算了他們兩家剩下人的吃穿用度,保證夠家屬用到孩子結婚生娃。”
明越追問:“一家給了多少?”
周大富嘆口氣,“一家給了五百萬。”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趙隊也不轉筆了。
三個學生大眼瞪小眼,眼神火花四濺:
‘怪不得怨主能原諒啊,我的天,這還是大半無妄之災的罪主呢。’
‘五百萬……按照我國律法,故意殺人連五分之一的錢都不一定判得了呢。’
‘乖乖,這周大富看着不顯山不露水,一個億是小目标啊!’
‘……明富豪,一個億對你家來說确實是小目标’
‘扯我幹啥,五百萬真的不少鴨!’
‘真的是,有錢能使磨推鬼啊……’
‘就是!因果鏈算啥!錢給足,分分鐘給你掰斷!’
趙隊看幾個學生互相眼神暗示,心中搖頭,絲毫沒猜到在坐三個女生中有一個好家夥家世能随便修地鐵,他不再交主導權給學生,自己開始詢問,準備稍後收押周大富。
審訊接着繼續。
明越聽着聽着,忽然反應過來周大富方才證詞的一個模糊之處:
通篇聽下來,只能感覺到他對于水西門這塊地方的恐懼,從而進行了一系列補救措施,但是最後沒補救過來,還搭進了兩個兄弟。
可是,照理說,不該如此啊。
周大富可是從業近二十年的老工頭。
算年份,他幹活賣力氣那會,明越還吃奶呢。
這種人,怎麽會被水西門周圍“家暴新聞”“小區怪叫”或者什麽“野狐禪老道士一句恐吓”給吓得魂不守舍呢?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若真如此,那周大富就混不到紅頂商人了。
有障。
這個周大富,隐瞞了什麽。
這麽一想,明越再看周大富痛苦的神情,就覺得怎麽看怎麽假了。
世人啊。
怎麽都這樣呢?
活人陽間律法論跡不論心,這不假。
可是你現在面對的是陰間亡魂,不坦誠的話,就相當于自污靈魂,死後要遭報應的。
這麽想着,明越心中有點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