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八
陰氣濃郁的時刻。
實在是不敢坐電梯。
刷成半綠半白的牆壁在顏峻眼前飛快後退, 灰暗的燈光亮在頭頂。
怪不得八樓兒科的小鬼，追到負一樓就不敢往下跑了。
小鬼最是狡猾，趨利避害。
原來太平間活着一個巨能黑吃黑的大佬！
卻沒成想, 兩個莽撞的學生正正好撞進了陷阱！
死亡數據能做什麽？
除了能看出死的人頭是誰叫什麽名字, 還能做什麽？
顏峻不知道。
他唯一能做的, 就是抓緊手中的資料，快速奔跑, 心中瘋狂擔心——
哪怕快一秒到達地面！
他擔心明越奈何不了那變成多眼怪的喬婷。
他擔心負一樓古怪的磁場會影響明越的陽氣振幅。
他更擔心到了地面上……到了地面上如果也制服不了那厲鬼怎麽辦？
斬鬼師真不是個好吃飯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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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這樣擔憂, 心髒遲早要爆表。
顏峻沉沉嘆氣。
地面上。
臨近深夜，月亮高高挂在天邊，明光灑下，醫院樓群雄渾的黑影投射在柏油馬路上，四四方方, 将四個十字路口遮蓋了一半。
大廳門口, 小林吸溜着宵夜, 筷子将面條戳的稀爛，望着黑暗中的十字路口心道, 這麽暗也不怕多出幾趟車禍了。
急診科真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旁邊李哥和幾個兄弟喝撈面條喝的噴香，嘴裏叨叨咕咕，将心中對于寶山醫院鬧鬼事件的想法，倒了個底朝天。
“啥, 啥啥鬼不鬼的, 一幫鬧事群衆, 一個扒皮醫院。”
“誰比誰好哪兒去？”
“唉哥, 可不敢這麽說，寶山還是有好科室的。”一個小弟喝口面湯說。
李哥哼一聲，“那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什麽厲鬼，我片警這麽多年，就沒見着個鬼毛。”
“那什麽斬鬼師協，回回中道進場，開路不用開路，收尾不管收尾，回回獎金發下來，倒是拿了六七成，憑啥鴨！”
李哥說的義憤填膺，一小截面條都給噴出來了。
話音落，一幫小哥跟着起哄。
“就是！守夜挨凍的是我們，安撫群衆的也是我們！”
“憑啥他們拿大頭！”
“投訴他們！”
“讓上面領導抄了斬鬼師協！”
旁邊蹲柱子旁的小林哥：“……”
幸好只是輪崗，不是跟着這幫哥們鎖死了。
不然真的是沒前途了。
小林撈口面條堵住嘴巴，想着。
李哥啊，要不咋這麽多年片警升不上去呢。
斬鬼師風裏來雨裏去，進去六個說不準只能回來一兩個。
死了的大半，連個屍骨都找不着。
他們幹的是不能見光的事業，維護的就是普羅刁民。
某種程度而言，算是一種“特警”職業。
世上豁命的職業多的是。
但是回回都豁命的職業，薪水自然最高。
小林：提升覺悟，升職加薪！
此時此刻，圓月當空，小林無比想念當初明孝陵站給自己科普斬鬼師知識的原屬隊長。
旁邊兄弟還在吐槽斬鬼師，李哥的聲音尤為大，将斬鬼師貶損的什麽都不是。
小林這才知道，李哥壓根從頭到尾就不信陰陽行當，之前說的那些不過是嘴上花花——
從屁股口袋裏摸出那半張符紙，小林端詳。
七樓火災的罪魁禍首已經被腳印灰塵弄得髒兮兮了，朱紅色的符樣一氣呵成，毛筆字功底深厚，威力蘊然。
等着看吧，小林心道，李哥遲早要摔跟頭。
還沒想完，手中端的面湯碗忽然抖了一下。
小林：“？”
我應該是沒有得帕金森。
接着，面湯水面抖得越來越厲害，肉眼可見。
小林心中惶恐，剛站起來，腳下一個踉跄，大地也開始顫抖了！
轟隆隆。
有怪異的巨聲從地底響起，像是穴風帶着閃電，轟轟喀喀一路竄奔上來！
警察小隊其他人趕緊擱下湯碗，撸胳膊上家夥，嚴陣以待。
說時遲那時快！
衆人剛醒神，就看到二號樓旁側安全通道內沖出來一道金光，劃破夜空，随即哐當一聲，一把鋼叉飛出來轟隆插在地上，捅得柏油馬路開裂，一道人影雷霆萬鈞緊随沖來！
小林呼啦站起來，喊道：“明越！”
明越正朝着無線電接收器說話，邊說邊跑，路過四叉戟拔起來就往後一捅，正好把沖到安全通道口的巨大黑影砰一聲，被推翻了過去！
叮叮咣咣一通響！
聽聲，那黑影怕是胖的連樓梯都砸扁了。
小林作為距離樓道口最近的人，目瞪狗呆。
明越沖着小林拼命揮手喊：
“小林哥！走開啊！快離遠點！！”
小林：“……”
小林內心瞬間被巨大的感動充滿。
親娘诶！
終于被叫哥哥了。
随即小林應聲沖後面兄弟喊道：
“大家快點後退！”
“斬鬼師要打起來了！”
“清場清場！”
然而，後面這幫沒見過鬼開過眼的家夥還嗷嗷嗷想往上沖過來！
只見樓梯口黑影撲了出來！幾百只眼球在月光下閃爍明光。
“喬婷”來到了院樓前的空地上，沐浴月光朗照，灑落銀光。
她一頓，慢慢張開雙手，擡起頭來。
氣氛瞬間凝滞！
小林：“……”
小林一秒憋氣，險些給這麽多眼球給惡心背過氣去！
撲上去的警察兄弟們：“……”
-一．
-二．
-三．
“啊啊啊啊啊啊啊——！！！”
“鬼啊啊啊啊——！”
空地上響起了慘烈連綿的尖叫！
仿佛每個人都将耳麥塞進了喉嚨眼，噴着口水使勁叫！
“喬婷”陰霾地轉過眼去，掃視全場。
旁邊行道樹撒尿的狗子被這一眼秒到，頓時水柱掐斷，嗷嗚一聲跑了。
可是，狗能跑，警察不能跑。
李哥嘴唇發青發紫，哆哆嗦嗦地念叨，“鬼鬼鬼，厲鬼厲鬼！”
小林上來一人一巴掌：
“兄弟們！”
“拉開陣線，別讓其他活人沖過來了！”
話落，他緊張地回頭看明越，只見十八歲的小姑娘氣勢全開震懾全場，和多眼怪勢均力敵，嗷地喊了一聲！橫踢鋼叉沖了上去！
哐，哐哐哐。
一人一鬼以難以想象的姿勢打在一起。
黑青色的馬路上一道道裂縫快速産生。
小林下巴要脫槽了。
他身在國家武力系統，也算見過能人無數，卻從沒見過哪一個這麽年輕的女性有這麽大的力量——
哪怕她的招式用叉看起來怪怪的。
哪怕她的對戰對象是一只鬼。
人成為鬼後的思維模式很受死前影響。
喬婷一看就不是個“四體很勤”的人。
太不會打架。
明越一腳将它踢翻，擦擦臉，心道。
但是這不夠。
她能撂翻它，是因為明家人本身就沒有武技差的。
但是她沒法毀滅它。
擡頭看，醫院大樓近在眼前。
月光下，陰陽眼中，成百上千張窗戶都在往外飄灑陰氣。
這會成為喬婷源源不斷的力量來源。
明越此刻才真正明白了，為何醫院會成為高年級實戰課程中，必須要去“臨床實習”的場所。
真的太棘手了。
怎麽會有這麽克制活人陽氣的場所存在。
喬婷站起來。
您請好吧。
明越緊盯着她，将火符咬在嘴裏潤濕，深吸一口氣，沖上前去，帶着大無畏的勇氣。
沖進陰風的一刻，明越趁着喬婷躲避武器，一口将火符噴到了它臉上。
唾液打濕了符紙，帶着濃郁陽氣，做了最初始的助燃劑。
這招很簡單。
卻一力破萬會！
火焰從喬婷的左眼瘋狂燃燒。
厲鬼發出慘烈尖叫，聲波輻射百米，在場活人胸口發悶，齊齊捂住前胸，差點跪在地上。
李哥心智不堅，被厲鬼聲波掃射，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
小林好不容易拖着一幫吓死的兄弟們拉好了警戒線，這會捂着胸口奔跑，擔心地望着明越。
她還那麽小。
為什麽要讓這麽年輕靓麗的祖國花朵去舍生忘死？
大人都是幹什麽吃的？！
厲鬼在火中掙紮，明亮的橙色火焰吞噬它的軀體，卻抵不過陰氣的彌補速度。
那一只只眼球像是快要分崩離析，松動蹦跳，慘叫的混合聲中，越來越多其他人的聲音開始變得明顯，如一股麻繩被反向撮開，重新變成了千千萬萬股絲線——
明越倒退，快速拉開距離，緊緊盯着“喬婷”的臉，心中瘋狂比對猜想。
果然。
果然！
明越心中為自己叫好。
太平間裏那麽多死者，有怨的，有無怨的。
喬婷一股腦都吃了，獲得了橫行醫院的力量，卻也要承擔代價！
無怨鬼死後理智遠比有怨鬼清晰冷靜，不好利用。
畢竟，就算是活人，也是瘋子比正常人好騙。
聚在一處看着無恙，但凡一絲變動波律，都有可能将這個厲鬼的融合體摧垮，讓它重新變成上百亡魂！
明越那一口冒險至極的火符，實驗的就是此刻！
果然有分裂跡象！
但是不夠，不夠！
火焰不足以完全撕裂，只能夠做出驗證，真正的決勝之舉，還需要死亡數據！
需要呼喚出無怨鬼真正分離的執念。
班長怎麽還沒來。
明越悲傷地想着。
話語間。
翟丹帶着斬鬼師協的人從遙遠的住院部八號樓出來。
他們遠遠就看到，門診部樓前空地上，一個高大黑影對月咆哮，黑風漫天，火燒的味道沖天而起，陰陽對沖激烈。
還有一個小人影立在鬼對面，代替身後一幫警察，第一線抵擋陰氣沖擊。
翟丹：“……”
翟丹驚得心髒差點要蹦出來了，失聲喊道：“明越！”
周靜容眯眼，遠遠地，仔細看明越。
月光下的人影沒有聽到翟丹的呼喚。
安全通道處，顏峻終于趕到，将捆紮結實的死亡登記單和病例複印件遞給明越，同時将女生擋在身後，替她抵擋陰氣風暴。
明越：“.......”
明越看着顏峻的後腦勺，一時說不清心中感想。
手中的資料也變得燙手起來。
從小到大。
明家的家訓就教導她。
做人坦蕩，遇事不逃不避，俯仰無愧于天地。
這是第一次有人以保護姿态，站立在她身前——這代表什麽？
他不是兄長——兄長只會站在一旁，指導她，讓她成長，而不會代替她。
他只是一個同學。
不對，這不是第一次了。
明越心道。
可我并不需要保護。
她哂笑。
“念吧。”顏峻回頭低聲說。
“我猜你是想，利用病例和死亡數據複合，呼喚無怨鬼分裂，讓厲鬼力量大減。”
“那就念吧，我替你擋着。”
明越露出笑容，正式将顏峻引以為知己。
“知我者，班長也。”
翟丹一幫人瘋狂掏腿往這邊沖。
遠遠地，就聽到女性溫潤帶點沙啞的嗓音開始一張張念着病例，劣質白紙嘩啦啦飛着，伴着她的聲音回蕩在樓前夜空中：
“泌尿外科，張強，65歲，死亡原因：尿道癌晚期，死亡時間：XX月XX日二十點三分……婚育史健康，妻子健在，有一子一女，生前家庭關系和睦。”
“……心血管內科，李泰平，死亡原因：急性心肌梗死，死亡時間：XX月XX日十五點二十六分……無冶游史，平素生活習慣健康……”
“……王銘……家族遺傳病……”
“李陳景……”
“劉笪莊……”
她一個個大聲念着，聽起來古古怪怪。
言語沒有重量，卻能帶給該聽得到的人心底驚濤駭浪。
力量威震萬鈞。
警察們拿着家夥緊張盯着樓前的“喬婷”。
喬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細看全身顫抖。
也許不是她不想動。
而是動不了。
一顆眼球掉了下來。
緊接着，兩顆，三顆。
一個個灰色的影子從多眼怪龐大的身體中飛出來，伴着明越的聲音，伸開雙手擁抱朗月下黑暗的夜風。
自由的靈魂。
接二連三。
整個天地見證他們死後的二次自由。
能夠引起亡者關注和覺醒的東西，只有生前摯愛和靈魂的自由。
病例上的病史記載能夠讓明越知道亡者的摯愛至親。
死亡記錄則能夠喚醒死者對自我歸屬感的到來。
“.......”
明越邊念邊看他們，心中發酸。
死都死了，還被攪得不得清靜。
為何要這般不容易。
他們是清白的。
清白的靈魂和自我。
喬婷持續不斷地發出慘叫，像是被人生生剖開血肉一樣。
灰色的靈魂群飛在空中，月光如灰海，他們暢游其中。
明越年了很久，念得口幹舌燥，眼前發黑。
直到，一只手撫上明越的肩膀。
明越差點一個過肩摔。
回頭看，一個和周靜仁長得很像的男人神色沉穩地望着她：
“幹得好，明越。”
“我對封靈的後輩充滿了期待。”
“不過後面的事情，還是交給我們吧。”
話落，幾個斬鬼師走上前來。
翟丹趕緊将明越顏峻拉到後面。
“沒事吧。”學姐關切道。
明越看着被斬鬼師圍在其中的喬婷，片刻後，搖頭：
“好着呢，學姐別擔心。”
月光如白玉，照拂寶山醫院樓群，宛如刷上白漆。
明越知道，寶山醫院事件，止于此夜了。
喬婷将逝。
就在這個黑暗的夜裏。
她将真正的消逝，魂飛魄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