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修違禁詞】
無論多麽明媚的天色,到了明家莊這片地頭上空, 都會變得陰霾霾、灰沉沉的。
公共靈堂中擺滿了花圈, 家屬對着死者蒙着白布的屍首泣不成聲, 子女扶着衰弱老父, 不舍地撫摸着母親即将進入焚化爐的身體。
低空中,老母親眷戀地望着親人, 透明的魂魄伸出手來擁抱孩子。
明越盯着老人的靈魂, 得到她一個注視,明越低頭表示尊敬。
總是這樣。
死亡公平而突兀,帶走承載數十年感情的軀體, 也就是幾分鐘的事情。
作為明家莊企業的編內人員, 明越穿着黑色簡裝, 得體颔首, 心中第無數次嘆氣。
身旁周管家見明越情緒低落,建議道:“老爺在後堂,二老爺要不去和老爺說說話?”
“幾個月不見了, 兩位一定會聊得開心。”
二老爺。
這名字每次聽明越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 好有年代感。
明越避着告別死者的人群,低聲說:
“叔,能直接叫我名字嗎?”
“二老爺聽起來好奇怪啊。”
“或者,叫……姑娘?”
周管家微笑恰到好處:“我服務于明業老爺而不是明定海,您是明家目前的第二順位繼承者, 稱呼您是二老爺, 理所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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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越眨巴眼睛, 盯着他。
周管家:“老爺就在樹年廳。”
明越洩氣,“叔您就是想看我笑話。”
“前幾天我回來的時候,您又不是沒瞧見,我哥把我罵的狗血噴頭,宅子裏老鬼都被吵起來圍觀我長黴了。”
“——噢,他打我的那一耳光現在還沒消呢——”明越鼓起臉頰給管家看紅印子,“我現在去找他聊天,和摸魔王的屁股有什麽區別。”
周管家無條件站在明業這邊,笑眯眯道:
“老爺也是擔心您的安全。”
“本身他就不同意您去上金大封靈。”
明越席地坐下,彈彈土,晦氣:“他同意我幹過什麽?”
“真是的,叔,我上了大學才曉得我們明家不是地頭蛇是強龍——老哥本事這麽大,我從小眼睛壞也沒見他給我找方法治過。”
周管家意味深長道:“也許,在老爺看來,壞了陰陽眼不入陰陽道,是一件更安全的事情。”
明越:“……”
明越搓搓耳垂,“好像也有點道理。”
眼前這一家子告別時間結束,工作人員上前推走了屍車,哭聲震天,子女們悲痛地摔在地上,老父親默默站在最後,淚流滿面。
明越看着這一切,實在是觸景生情,沒法對她哥說什麽難聽話。
親人,就是要互相拖欠互相承擔的血脈相連之人啊。
生離死別看得多了,就無法對血親強硬起來。
周管家:“所以您當時偷改志願時,老爺大發雷霆。”
明越癟嘴,“我知道,他本來想送我去帝大的。”
“改都改了,木已成舟。”
“可是我去封靈是為了什麽呢。”她輕聲說,“一學期被人擠兌那麽多次,我還是不退學我是為了什麽叔您不知道嗎?”
周管家這次沒有笑容了,他平靜說:“是為了保護老爺。”
“就如同老爺保護您。”
焚化爐點起火來,氣味古怪的火焰燒起詭異的暗紅色。
屍車在後堂一點點推進火中,閘門合上,人類沒有腐朽徹底的筋脈肌肉在火焰中被燒得掙紮呻/吟,拉扯着脆弱的骨架一起一坐。
仿佛生人浴火慘死。
明越看着,平淡地說:“明業沒有陰陽眼,身上那麽多業障,數都數不完,按命數說,一生坎坷無數。”
“從商就免不了抛頭露臉,不危險嗎?”
“除了做陰陽斬鬼人,我想不到還有什麽途徑,能夠讓我稍微幫助到他。”
周管家心中微妙,他并不太能體會人類這些複雜纏綿的情感,但仍是客觀回答道:“也許二老爺多慮了,老爺的威能絕非言語形容。”
明越:“……”
明越被噎了一下。
敢情我自作多情了是吧?
她扭頭看周管家,他面色慘白嘴唇發青,笑容弧度精準的像是尺子比着量過,穿着西裝三件套人模狗樣,“叔,我就不該和您聊這個。”
“您永遠都是站在明老大那邊的。”
周管家笑容加大了一點,“可是老爺是永遠站在您背後的。”
明越:“……”
明越憋氣,“叔您口才真棒,金大辯論隊歡迎您。”
周管家笑眯眯不說話,只是提醒道:“二老爺,您的手機亮了。”
明越掏出手機看,發現消息提示【不靠譜學長郭天陽】将您拉進群【封靈野餐群】。
明越:“……”
野餐群?
她點進群介紹:
【為我大封靈能人偶爾出野炊打牙祭而建的消息群,請大家踴躍搞事】
明越:“……”
斬鬼人打什麽牙祭搞什麽野炊是什麽意思?
殺野鬼嗎?
沒等她問郭天陽細節,就發現野餐群裏biubiubiu開始冒消息:
【@原野:什麽情況,寶山醫院多久了,事兒還處理幹淨?】
【@周靜仁:別提了,我家就在這一片,惡心死人了,本來以為就是實習學生之間仇殺,醫院實習嘛,來回争搶留院機會什麽的。】
【@周靜仁:這種人一勺燴了下油鍋沒啥好說的】
【@周靜仁:可誰想到,最近這醫院發水了似的,死人不是一個兩個的走,都是一二十的送,媽的,我連續七八天晚上被陰氣喊醒,看見鬼差來收魂了】
【@西城恩:這麽多死人!】
【@朝天闕:學長的意思是,此地有異?】
【@周靜仁:何止是有異,這醫院裏面有東西——今早上,整個醫院都被灰霧蒙住了,我瞪着陰陽眼看了半天,什麽都看不見】
【@原野:陰氣霧嗎?還是實體霧?】
【@周靜仁:陰氣霧,我報警了,結果疏散民衆不利,這幫刁/民不走,說什麽來醫院是治病的,哪有并沒治好趕人走的道理?現在正站在街口拉橫幅,罵醫院警方草芥人命呢,瞧着,我給你拍圖】
明越:“……”
還真是個“野餐群“啊,專管學校主食之外的事情。
【@周靜仁:【圖片】】
明越點開圖看。
窗口外顯示着灰暗的天際線,醫院被一層灰褐色的氣淡淡包裹着。
樓下十字路口拉着十幾條黑幅,‘黑心醫院,草芥人命’,人群醜陋的面孔被抓拍的恰到好處——露出舌頭張開牙齒,聲張着自以為是的正義,卻不知是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郭天陽:烏合之衆】
【@顏峻:也許很快就會如他們條幅所言了】
【@周靜仁:怎麽樣,兄弟們,要不要走一波?群裏不少拿到斬鬼師執照的吧】
【@原野:大仁,你難道沒拿到?】
【@周靜仁:哈哈哈哈,拿着了,這不憋學校裏搞學術,手都要繡了,原野,走一波?】
原野沒回話。
片刻後群中一百多人都看到管理員原野發了一則公告:
【@所有人:
【金陵城北寶山醫院,異事頻發半月不息】
【鬼禍人災誰是誰非】
【來者,響應Q1】
同時原野配了一張周靜仁給的那張照片。
野餐群:“…….”
【@周靜仁:哈哈哈哈哈哈原野,翟丹說你語文學得差我信了,這狗/屎的半白話哈哈哈】
【@周靜仁:111,我家門口,為啥不去?】
【@翟丹:1】
【@西城恩:1】
【@陳修:1】
五分鐘不到,群裏稀裏嘩啦出來了二十多條Q1,看的明越熱血沸騰。
身後傳來皮鞋後跟磕在地板上的聲音。
明越寒毛一豎。
明業人未至,聲先到:
“周廬,月亮人呢?”
明越:“……”
明越吓得渾身毛炸,沖周管家拼命搖頭擺手。
周管家笑眯眯看夠了二老爺比狗子還慫的樣子後,沖後堂回應道:“二老爺去前院了,需要的話,我幫老爺去喊。”
明業的聲音停在原地,冷淡幹淨,“算了。”
“讓她午飯過來吃。”
說完,腳步聲遠去,漸漸消失。
明越:“……”
明越長出一口氣,如蒙大赦,在木地板上躺屍。
【@明越:1】
周管家低頭看她。
明越舉起手機給他看消息,“院裏搞野餐會,叔,為了防止我的右臉和左臉一樣慘遭耳光待遇,這餐飯,我還是去寶山吃吧。”
周管家:“……”
周管家微笑回應:“好的二老爺,如果回來晚了需要車接,記得打宅子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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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山醫院說是在城北,實際上應該算金陵城城北一個下屬轄區,需要坐城際高鐵才能到。
這醫院說來也是奇特,“特立獨行”。
一般大城市最好的醫療資源都會集中在主城各區,很少見到全市排前幾的醫院會分布在市郊或區縣。
但寶山醫院就是例外。
高鐵上。
明越坐穩後查看寶山醫院的資料,發覺這還是一個金陵市醫療實力前十的三甲醫院。
稀罕,好三甲建在轄區市郊。
估計寶山醫院每年要給寶山區創收不少吧。
金陵城北到寶山區一共五十分鐘城際高鐵,此刻高鐵開動,窗外風景川流,天色漸漸由藍白色轉灰,沒一會,玻璃上打上雨點,空中電閃雷鳴,黑雲翻滾——
明越後知後覺摸摸背包。
忘帶傘了。
算了,跟着高年級來看個熱鬧,也許呆不久吧,明越很樂天地想着。
手機上顏峻發來消息:
【@顏峻:你也要去寶山醫院?】
【@明越:是的,班長你呢?】
【@顏峻:我這幾天正好在這一片,帶傘了嗎】
【@明越:謝了謝了,不過我坐高鐵來的,說不準能遇上前輩,一起蹭個傘就好了】
【@顏峻:行,到了發消息,一起行動】
【@明越:好鴨】
二十分鐘過去,列車已經駛出金陵城區,窗外樓群天際線快速倒塌變矮,規劃整齊的水田配着紅頂小房子出現,若是天氣晴好之時,一定是一派怡然景觀。
可惜此刻天空雷雲密布,暴雨如注,水田房群在暴風雨中受蹂/躏,可憐不堪。
雨天陰氣重,車廂裏都變得陰冷了不少。
更別提這趟車的目的地寶山區,已經被‘寶貝疙瘩’寶山醫院輻射,籠罩了百倍于平時濃度的陰氣。
邪乎。
明越心中念叨,眼角的咒文傷痕隐約發熱,左眼的視野忽明忽暗,和右眼正常的視覺重疊,帶來生理不适感。
對桌男人在打電話,刻意壓低聲音吵架卻語氣不耐煩,斥責着電話中的女人:
“……跟我有什麽關系,你自己肚子懷了讓我賠錢?”
“笑話,什麽原則,不拒絕不負責才是我的原則。”
“你住院的那點錢我給你墊了就不錯了,寶山醫院多貴你知道嗎?!”
“……養孩子?你可下輩子吧,想美事兒呢。”
“今天見了面就分手,趕緊給我滾蛋。”
明越聽覺靈敏,從咒文課本中擡起眼來,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三十上下,長得挺順眼,注意到明越的目光,他立刻翻臉,恫吓道:“看什麽看,沒見過他媽吵架嗎?”
明越:“……”
明越直勾勾盯着他,男人背後雙臂環抱住他的女鬼也死死盯着明越。
三“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後明越笑了笑,沒說什麽。
男人收回目光,接着往電話裏噴髒話,卻發現手機中只剩忙音。
“賠錢貨。”
他罵道。
從背後抱着他的女鬼用一種怨毒飽含熱愛的眼神,深情地望着他。
明越:“……”
明越心下恻然。
這男的哪裏是在和情人打電話,他情人早就死了,還溫溫柔柔地趴在他背上。
什麽孩子不孩子的,估計也早就沒了。
這女鬼方才吹着氣在他耳邊說話,明越看得清清楚楚。
什麽打電話,明越感受着左眼吞吃陰氣,打開手機一看——
信號最後一格飄飄忽忽,也消失了。
這男人剛才根本就沒打通。
明越翻着咒文課本,裝沒看見。
這女鬼只要不逾矩,她也懶得管這種人渣男的感受。
沒一會,男人覺得背後發冷,想去廁所抽根煙暖和暖和,明越目送他背着女朋友一起進了廁所。
窗外陰霧越來越濃了,濃到看不清沿途建築,霧氣順着狂風爬進高鐵的縫隙,像是蛆蟲。
漸漸地,車廂裏視線受阻,淡淡灰霧從地面爬了起來。
乘客們低聲交談,“霧霾夠濃的啊。”
“是啊,金陵的污染真是越來越嚴重了。”
“嘿,總比東邊魔都好啊。”
明越接着看書。
忽然,廁所門砰一聲打開,剛才的男人踉跄邁出腿來,随之從廁所門遮蔽後露出健壯的身軀——
他的頭不見了。
只剩下一個汩汩噴血的脖子,幹淨赤/裸。
鮮血如噴泉,沖上了天花板,落下一場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