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明家莊是金陵城中一座大型殡儀城,取義古代的義莊,坐鎮古都北角,收攏萬頃陰氣。
偏生莊子的法人手眼通天,能硬掰交通部的決定,将地鐵二號線一端的終點站設在此地,端的是命硬無比,炒殡儀館周圍的地皮,也不怕被克死。
這一站除了清明時候人數爆炸,平日白天乘客寥寥。
此刻時間臨近十一點半,金陵城二號線末班地鐵準時從明家莊站開動,明越作為唯一的乘客,乖乖等着返回二號線的另一端終點站,金陵大學落霞校區。
車廂整潔空蕩,白燈冷冷亮在車頂,寒風在車外呼嘯。
明越帶着耳機聽歌,對面地鐵電視播放着白天的新聞,她偶爾看一眼電視,更多時間則是盯着窗外,看高架橋上,地鐵破開寒冬霧氣,闖入城市的黃金燈海。
電視中的聲音暢通無阻地進入明越耳中,說的是之前金陵在建9號線地鐵塌方的事,鬧得特別大,死了不少人:
“……11月30日9時18分發生的金陵九號線光城站特大地鐵塌方事故……現場15名工作人員全部死亡……”
“今天,專案組接到群衆舉報重要線索……”
“……據知情人分析,光城站項目的公款虧空是事故的主要成因之一。”
“警方已對嫌疑人李國福展開抓捕……”
“其餘事故調查正在進行中,我臺将會進行跟蹤報道……”
公款虧空。
冤死。
明越從大背包中摸出記事本,将這件事情梗概記下,心道回去學院給老師們說一聲,這九號線可能要生冤魂了,最好能和相關部門溝通一下先暫停九號線運行,省的發生更大的禍事。
新聞還在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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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遍。
還一遍。
再一遍。
明越:“……咦?”
車廂裏只有兩個人,對面椅子上那人聽着新聞,畏寒一般猛地抖了一下,動作不小,将她口袋裏的東西抖落了出來,啪嗒一聲掉在這人的影子上,是一本護照。
明越停下筆。
對面人縮成團一動不動,沒有揀的意思。
怪了,大半夜明家莊我常年都是唯一乘客,這人誰啊,搶我特權——二號線這麽長,她都不下車的嗎?明越心中驚奇,頭一回看到坐半夜二號線跑出來兜風的。
新聞第N次開始循環播放了,還是這一條,平日好好的午間30分被剪刀手剪成了三分鐘短視頻,屏幕上女播音員空洞開合嘴唇,九號線光城站塌方事故從她嘴裏一字一句吐出來,伴着車廂裏寒氣越來越重,陰沉沉壓在肩頭,車廂頂燈也開始噼啪閃爍起來。
這新聞明顯是專門播給誰看的。
車廂裏一共就兩個活人,給誰的呢?
明越:“……”
不是我我沒有別亂說!
明越:今日從明家莊出來,我該燒柱香的。
她借着明暗的燈光,隔着鏡片打量陌生人,這人穿着件黑色加拿大鵝,logo醒目,姿勢怪異地半躺在地鐵長椅上,不像是屁股坐的穩倒像是被人摁上去,帶着毛帽子,露出個蒼白下巴,不停冒虛汗。
打量到腳底,明越眼神一凝——
她的影子在動。
黑色的影子邊緣像是紗帳吹了風,變成波浪形,襯着地上護照的紅色外殼,黑色波形更加明顯,同時,陰氣獨有的腥味從車廂四壁傳來。
明越快速擡頭看一眼車頂監控,果不其然,監控器一片黑暗,沒有紅點閃爍。
冤大頭明越:“.......”
我這是,又遇上冤鬼越界執法現場了?
明越心中麻木發問,馬上标記時間,距離午夜十二點陰陽轉換還有二十分鐘。她不自在地摸摸臉上的眼鏡,這是一副平光鏡,左鏡片挂着糾正視力的藍布片——
自然不為糾正視力,而是為了擋住她這雙陰陽眼。
活人生陰眼,本就不是什麽能公開言說的好事兒,更別提她的陰陽眼還有問題。右陽眼左陰眼,陽眼強如陽氣源泉視力2.5,陰眼卻陰力枯萎視力0.3,出門不帶矯正鏡三步就能撞電線杆上——
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大不了戴眼鏡過活,偶爾對不幹淨的東西裝看不見——
但更見鬼的是,明越體質純陽,八字沉穩的像個三百斤的胖子,對陰氣比狗鼻子還敏感,自小撞鬼不少,至今無鬼能成功上身,活的宛如一個行走的奇跡。
陰陽眼,陽眼見陽,陰眼見陰,明越這廢柴陰陽眼在白日高濃度陽氣環境中,根本無法保證陰眼準确見陰,活人陽間不敢胡謅,平日裏帶着布片也是為了阻擋陰眼的視線,防着時靈時不靈的陰眼忽然暴雷。
不過此刻車廂中陰氣越來越重,濃度拔高,燈光爆閃,明越清楚感覺到左眼如海眼般,開始吞噬周遭的陰氣海洋。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把眼鏡收了起來,借着燈光定睛細看,恰好車廂一黑,不得了,眼前像是迎着黑暗來了一道電光,照亮了整個車廂——
車廂四壁爬滿了鬼影,他們有的倒挂在車頂,有的活蛇般匍匐在地上,好幾個将對面的加拿大鵝團團圍住,一個小個子嬰靈還黏糊的爬在那人脖子上,幽綠色的小手指伸縮着爬上活人脖子——
細看這些鬼全都肢體殘缺不全,裸露出的筋脈骨骼爬滿蛆蟲,面目猙獰,渾身鮮血,滴滴答答流淌,在地板上蔓延成血泊,和影子融為一處,散發出濃郁的血腥味。
明越:“……”
等等剛才那新播事故報稱死了幾個來着?
噢15個。
……
媽的15個!
明越心一涼,就在此時,車頂白燈再次亮了起來,刺得明越眯眼,左眼灰色的眼珠和別的活人怎麽看怎麽不一樣。
周平平姿勢別扭地窩在地鐵長椅上,喘着粗氣,陰氣從鼻孔灌進了她的肺腑,凍住整個人,讓她手腳動彈不得。
四個小時了,從她六點十分登上二號線開始,她就再也下不去了。腳踝被鬼手死死綁住,費力扯動就是血肉撕裂的痛苦,鮮血打濕了她黑色的棉服,她求救的望向車廂中其他乘客,但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談笑、坐下、離開,車廂空了滿、滿了空,只有她,被永遠鎖在了這趟死亡列車上。
電視上循環播放着九號線光城站塌方事故的新聞,尖刀一樣刺入周平平的心髒,讓她想要痛哭流涕,罪惡感像是剔骨刀劃開她的背脊,貼着雪白的脊椎骨行走,破開人皮,看看裏面活着的就是個什麽妖魔。
光城站塌方的罪主李國福是她的姘頭。
她多次撺掇情夫挪用公款,兩人合夥買了街口站的好幾套大房子,往年這麽操作都沒出大事兒,可誰知今年挪了光城站的公款沒幾天,就出了九號線塌陷的事兒,死了十幾號人。
紙裏包不住火,消息瞞不住李國福就想跑,沒成想今天早上剛和周平平約好了八點的飛機出境,中午就傳出了內線群衆舉報李國福的新聞。周平平也是心慌意亂揣了點現金和護照就想跑,誰知這一趟二號線地鐵卻讓亡命天涯的‘浪漫約定’成了永遠到不了的亡靈彼岸。
耳邊是這些怨鬼吹拂來的聲音:“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你姘頭和你……兩個活人害了我們兄弟姐妹十五個,兩條命,一個都躲不掉……”
“他已經在地獄等着你了,我們把他推進了自己修的九號線裏,呼啦一聲……車開過去,他連個聲音都沒有……”
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流淌,打濕了帽子讓水貂毛黏成肮髒一塊,周平平抖作一團,口中念念有詞:“別來找我,別來找我……”
“不是我害死你們的……”
“……挪用公款的人不是我,是他是他!……沒給你們戴安全帽的人也不是我……”
無論她怎麽忏悔也沒用,周遭陰冷的空氣帶着死亡的氣息,陰靈的憤怒一旦跨越陰陽界限,那麽就必須要鮮血來平息。
啪嗒一聲,有人往地上扔了個小本子,周平平模模糊糊望去,那是本攤開的學生證,上面清楚寫着【金陵大學封靈學院2018級學生】,封靈二字字體不同,燈光照亮的一刻,如冰塊入火,消弭陰氣,讓人呼吸一清。
周平平心中猛地燃起希望,她看着對座那個學生開始表演‘平地掉東西’,自言自語道:“這個點了,也不知道宿管阿姨會不會放我進去。”
救命啊!求求你救救我!
周平平無聲吶喊道,哭的喘不上氣。
遺憾的是,女學生用腳将學生證踢來踢去,自始至終沒有擡頭看周平平一眼。
周平平:“.......”
周平平的心如墜冰窟,她閉上眼睛。
忽然她肩頭被人一拍,一股雄渾熱力從肩頭飛速擴散開來,周遭陰氣宛如頭屑脫落,她猛地掙脫了動彈不得的狀态,扭頭看向拍她的人。
女學生笑眯眯說:“姐姐,你護照掉了。”
說話間,她眼中一金一灰兩只美瞳在燈光下反光,怪模怪樣。
周平平滿臉涕淚望着明越,眼神宛如餓了七八天的窮鬼看見饅頭。
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救命啊救救我啊!!有鬼——有鬼啊……”
明越敷衍拍拍她,打量周平平,這人滿身的血紅因果鏈,雖然不甚清晰,卻都是代表着牽連死亡。
真是個活着該判無期死了該下油鍋的人渣。
因為這種渣滓牽連怨鬼苦主承受陰律刑罰,太可惜了。
“姐姐,哪兒有鬼啊?”
“姐姐要去機場嗎?那這個方向可是坐反了。”明越說着體貼話,看着自己身上的陽氣逸散,淡淡黃色引得車廂裏群鬼咆哮。
為首的男鬼勉強有點理智,威脅明越:“小丫頭片子,沒事滾遠點!”
“周平平這婊/子和他奸夫害了我們兄弟十五人!殺人償命!”
“你再不滾蛋,連你一起剁碎了喂狗!”
明越被這鬼口中撲面而來的濃烈陰氣逼得屏氣片刻,一手搭住周平平的肩膀,一手掏出菊花手機,檢索金陵城九號線,果不其然,事情詳細經過一應俱全,十五位死者的名字也加上了白蠟燭記號,還出了個意外事故:
今天晚上九時許,九號線再出人命案,十三樓站監控顯示一男子在四周無人情況下,表演‘平地摔跤’,跌進了九號線軌道中,正好被沖來的九號線碾成血肉爛泥。
交通部急令九號線停運。
明越:“……”
明越擺出考試作弊被抓包的真誠笑容,沖領頭男鬼道:“大哥,我曉得事情經過了,你們确實不容易,可是陰陽相隔,陰間有陰間的苛律,陽間有陽間的法條,你們這樣越過判官來殺活人,是要下油鍋堕畜生道的。”
再說,這女人的因果鏈是間接死亡,不是直接因果。
冤鬼們桀桀笑開,激蕩得空氣中血腥味一會濃一會淡。
“下油鍋怕什麽?!陽間的法律有何用!不還是讓他們跑了?你自己看看這娼婦口袋裏的護照和錢!”
明越憋氣,避開鋒芒:“大哥大姐們,別說喪氣話,陰律的嚴苛絕非一句激情犯罪能開脫的。”
為何這些人死了這麽些天,還沒有牛頭馬面來勾魂?
周平平驚恐地望着明越嘴巴開合,沖空氣說話,渾身汗毛都炸開了,她尖叫一聲,重重推開明越,自己縮在一旁,全身被陰氣撕裂的傷口汩汩冒血,挪開的位置一片血跡殷然。
罪主的鮮血激起了苦主們發自靈魂深處的仇恨和愉快,陰氣更重了,空氣開始隐隐發黑。
明越冷不丁被推的一個趔趄,差點狗啃屎撲地上,回頭看周平平果然離開她的陽氣籠罩範圍就臉色青白,慘叫不斷,手指頭克制不住往自己脖子上掐,明越只得一只手扯住周平平頭發,摁住她的脖子:“閉嘴!”
冤鬼們齊聲嘯叫:“我們人都死了!不說喪氣話說什麽!”
“你這小丫頭不識好歹,我們就連你一起吃了!吃了!”
明越:“……”
天爺,厲鬼奪智,話都說不利索了。
仿佛應和厲鬼們的話,車燈又開始神經病似的閃了起來,車廂內一黑一白。
一黑,明越擡頭看着雪白車廂壁縫隙開始滲出血漿,粘稠往下流淌,厲鬼們踩着血漿吼叫着朝兩人撲過來。
一亮,明越看了一眼地鐵時鐘,還有幾秒。
一黑,女人孩子的哭聲如尖刺般插入耳膜,滿地血漿。
一亮,地鐵傳來到站提示,門打開,明越深吸口氣,身體陽氣迸射,陰間世界看來宛如一顆光芒萬丈的太陽,厲鬼們紛紛慘叫,明越拉着周平平這攤死肉就往五米外的地鐵門沖刺。
身後的厲鬼拉住了明越肩膀,明越将周平平一把推了出去,自己剛打算往外滾,卻沒成想被滿臉涕淚的加拿大鵝一把推了回來!
明越:“……”
地鐵門立刻關閉,周平平手指頭被夾斷了一根,肉塊沾着血掉在車廂裏,兜裏錢灑了一地,不少夾在了安全門中,她捧着流血的手慘叫,滿臉涕淚不停在玻璃門外給明月砰砰砰地磕頭:“對不起對不起!”
“兩條命……兩條命……兩條命彌補就夠了……”
“對不起對不起…..替我吧…….對不起!”
說完,不顧斷指,轉頭就跑。
明越:“……”
明越瞪大眼睛充滿驚訝的表情宛智障,倒映在地鐵玻璃門上,身後一只只黑色的手爬上她的肩膀,捂住她的嘴巴。
車頂行将朽木的白燈終于呻/吟一聲,碎了,車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