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皇帝賣官,(1)
買官風波
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十一月,由于暴發了漁陽張純、張舉的大叛亂,剛剛上任五個多月的太尉崔烈成了替罪羊,劉宏借口其失職将之罷免。但接下來的事情卻令曹操兄弟咋舌——老爹爹曹嵩承諾出資一億錢買太尉一官!
此事一出何止洛陽、沛國兩地,全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州郡縣鄉大街小巷無不議論紛紛:曹巨高本為宦官養子奸豎遺醜,位列九卿把持朝堂,黨附閹人恬不知恥,竟以億萬家財賄賂小人取媚昏君,換取上公之位,嘩天下之大然!再說兩千石俸祿的人,億萬家資又從何而來?無非貪贓枉法巧取豪奪,欺壓良善狠榨民財。崔烈買官出自無奈,他曹巨高奸詐小人不擇手段,嘩衆取寵毫無廉恥……
士林同僚無不齒冷,黎民百姓無不唾罵!
老曹嵩一封要錢的文書打到谯縣家鄉,曹操、曹德、曹純羞得家中一坐,連門都沒臉出了。
“哼!這可真是天要下雨,爹要買官呀!”曹操氣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偏要買咱也攔不住。”曹德耷拉着臉,“既要錢,打開庫房拿給他吧!《孝經》有雲‘謹身節用,以事父母’,咱們兄弟把心盡到就是了。”
“你說的是庶人之孝,非士人之孝!”曹純插話了,“父有争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争于父。”
“不對,《孝經》還說……”
“行啦!行啦!”曹操聽不下去了,“什麽節骨眼兒?你們倆還有心思辯經……”
曹純把嘴撇得高高的:“我還沒出仕呢,先攤上這麽一檔子窩心事,有這麽個伯父,将來同僚百官怎麽看我呀?”
“你這孝廉誰給的?”曹操白了他一眼,“他是你伯父,他更是我親爹!我們倆當兒子的能怎麽辦?事情已經出了就別計較誰對誰錯了,先解決問題才是真的!”
曹德雖然滿口表示應承,但心裏也很不滿:且不說買官一事對錯,單這億萬家財,不少錢是他辛苦操持家業才有的,雖說是老爹伸手多少都該給,但豈能事先連個招呼都不打。人言随心不越矩,老子用兒子情理得當,但也得為兒孫留些福祿、存些陰德呀!想到這裏便坦然道:“我看沒什麽問題,咱們的錢糧、絹缯庫裏本就有不少,再把這倆月的開支控制一些,老爺子京裏還有不少梯己,湊一湊就夠了。咱家還不至于砸鍋賣鐵!”
“你說得可真輕巧,”曹操見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錢不難湊,可是怎麽給他送呀?”
這一言可把曹德點醒了:對呀!現在是什麽年月?強盜橫行匪患猖獗,這億萬財産拉開隊伍有幾十車,現如今此事天下皆知,多少亡命徒沿路等着這筆財呀!這麽一想,曹德汗下來了,拍着腦門道:“不好辦……這該如何是好?”
曹純也吓了一跳:“這數目太顯眼了。”
“爹爹糊塗呀!”曹操一拍大腿,“如今這年月萬不可露財!這個名聲嚷嚷出去,誰人不知咱曹家有錢?窮朋友要伸手,鄉裏鄉親更得求周濟。賊人就是不偷不搶還得惦記咱呢,更何況天下盡是亡命徒。從此以後,咱曹氏一門多事矣!”
曹德唏噓不已:“遠的顧不上,眼前這事兒可怎麽辦呢?答應了不給錢,宦官豈能善罷甘休,皇上還不得抄了咱的家?都換成金銀細軟成不成?”
“那肯定不行!”曹純先給否決了,“小小谯縣有什麽寶物?你把丁斐的金庫換空了也沒多少東西,一億錢吶!那得多少東西?再說金銀在咱們這裏稀罕,在京師之地就不算什麽了,到了洛陽一準兒換不出這麽多,要是那麽幹咱們賠大方了。依我說,找郡将老爺借兵護送。”
“沒聽說過!”曹德簡直氣樂了,“哪兒有國家的兵替財主押運東西的?”
曹純到這會兒也滿不在乎了:“咱也別顧那麽多,幹脆我也豁出我這孝廉的臉面不要了,憨着臉去找郡将試試吧。”
“咱不要臉,人家還要臉呢!”曹德頭上汗涔涔的,“袁忠是個什麽人,你心裏不清楚?他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都重,因為耿直與同族的袁逢、袁隗都絕交了,豈會幫咱辦這種事?”
曹純眉頭擰成個大疙瘩:“那咱找夏侯家、丁家多湊點人?大不了咱再出點兒錢就是了。”
“這不是多少錢的問題,”曹德連連擺手,“人家也是有臉面的,夏侯惇一方名士,丁斐的族叔丁宮如今也是九卿之位了。就是人家肯幫忙,你好意思折人家的臉面嗎?這事不光彩,越是好朋友越不能牽扯進來。”他這麽一說曹純也沒主意了,哥倆默默無言都盯着曹操。
曹操一拍巴掌:“咱自己運!”
“什麽!?”哥倆吓一跳。
“沒問題的。子和,你去把樓異找來。”
曹德見曹純猶猶豫豫地去了,問道:“阿瞞,你真的有把握嗎?咱家的仆僮都去才多少?種地的佃戶不頂用的。”
“哼!”曹操冷笑一聲,“已經露了財,幹脆咱學孟嘗君吧!莊門口豎起大旗招募家兵,咱家也當土豪啦!不管是流民、逃犯,只要有力氣咱就收。”
曹德是老實人,眼睛都瞪圓了:“這成何體統?”
“你以為這趟子事完了就天下太平嗎?咱家從此得有個防備,以後這些人就給咱家護院啦!此為長久打算,這年頭你不強硬人家就要吃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曹操講到這裏突然有些興奮,“等人招來,我選出幾百強悍人物,帶着他們押運財物進京。就這麽定了。”
說話間樓異匆匆忙忙來了:“大爺您有何吩咐?”
“帶人豎起旗幟,招募窮苦之人和流民。好酒好肉招待他們!”
“諾。”樓異只管應承,不敢多問。
“再有,你還記得轅車、突車嗎?”
樓異低頭想了想:“是什麽東西?”
曹操提醒他:“當初在皇甫嵩營裏……”
“哦!小的知道,守城之物,布置轅門、突門之用。”
“就是這個!你……”曹操回頭看弟弟,“德兒,你說這些財貨得有多少車?”
“若都換成四出、五铢不易,恐怕還得有些絹帛,差不多有三十多車吧?”
“樓異!”曹操一轉臉,“你去找匠人,也把會幹木工活的人全動員起來,打造五十輛轅車、八輛大的突車,備好二十丈粗麻繩。”
樓異吓得一哆嗦:“您這是要打仗啊!”
“對喽!押着這麽多財貨,豈不就是打仗?”曹操拍拍他的肩膀,“多找些刀槍棍棒,天冷準備厚衣服,告訴廚下置備炒麥口糧。押運的人你去選,挑胖的挑壯的,先選三百人。走吧!”
“諾。”樓異一溜煙去了。
曹德不禁感嘆:“我們都不成,還是哥哥你能辦事!”
豎起招兵旗,自有吃糧的。十裏八村沒着落的漢子全來了,曹家的莊院比集市都熱鬧,只要選上了二話不說先給一鬥糧一匹布。樓異站在大車上一邊招呼選人,一邊催木匠幹活。三天下來該置備的也算差不多了,樓異的嗓子也喊啞了。
臨出發的前一晚,在曹家莊院裏擺開了流水席,三百壯士連同家人仆僮都開了葷。夏侯家拉來的牛羊一口氣宰了三十多頭,又把丁沖藏的好酒賒來幾十壇,大冬天在院子裏外燒起火堆,這些粗人吆五喝六甩開腮幫子這通吃呀!都是餓久了的,見了酒肉比見了爹都親。
曹德、曹純坐在主家席上看得直哆嗦,曹昂、曹安民倆孩子吓得不敢出家門。左右當家的夏侯廉、丁斐都不願意來。倒是夏侯淵、丁沖來了,一個是大老粗、一個是有酒就來,倆人倒很受用。
氣氛太亂,曹操扯着脖子對弟弟喊:“子疾,你是當家的,對大家講兩句吧!”他豈敢發一聲,只道:“大哥,你來吧!”
曹操便不推辭,邁腿站到了桌案上,開口便嚷道:“肉肥不肥?”
“肥!”這一句話就把窮漢們的注意力集中過來。
曹操作了個羅圈揖:“列位兄弟,我曹某人請客,是想請大家幫個忙!我家老爺子如今當了太尉了!”他說到這兒故意提高了聲音,“但是他媽狗閹人要勒索我爹的錢財,若不然就要把我們家刀刀斬盡刃刃誅絕,搶劫一空!”
曹德身子都木了:阿瞞的瞎話怎麽張嘴就來呢?哆哆嗦嗦拿起酒來呷了一口,卻聽到不知誰喊了一句“那咱反了吧!”吓得他一口酒全噴了出來。
“反不得!反不得!”曹操直擺手,“我老爹的命還攥在人家手裏呢!現如今老爹叫人家關起來了,連塊餅子都吃不上,十常侍倒是大魚大肉。我得拿錢換老爹的命呀!我從小沒娘,是我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們兄弟拉扯大的,當年沒錢讀書我爹把褲子都賣了。所以我要對得起良心,咱實話實說……”
曹純把頭紮到桌案下面偷着樂:你有一句實話嗎?
“兄弟們!”曹操端起一碗酒,“明天,大家跟着我到洛陽送錢。為了咱老爹,一路上要是有強盜咱就跟他們玩命!我先幹為敬。”大夥吵吵嚷嚷都把酒灌下去,卻聽曹操話鋒一轉,“但是醜話我也得說在前頭,這錢是救我爹命的!送到了洛陽,回來我還請大家吃肉喝酒,還給你們糧食。若有誰趁火打劫,敢偷敢搶……”
他話未說完,只見窮人堆裏站起一個大個子,嚷道:“那誰他媽是狗娘養的!曹老爺對俺不薄,誰敢偷錢俺第一個跟他沒完!人家財主跟咱講良心,俺們也得跟人家講良心,對不對啊?”
“對!對!”所有人都随聲附和。
曹純一看喊話的是秦邵,不禁又是狂笑。這必定是事先安排好的。
“好!”曹操又端起一碗酒,“只要大家幫我這個忙,以後大家的困難我也幫!缺房子、缺地、缺錢、缺老婆都有我呢!我給大家唱個曲,助助大家的酒興,明天一早咱就出發!”說罷回頭招呼曹德、曹純、呂昭,“一塊唱一塊唱!”
“唱什麽呀?我們哪兒會呀?”仨人面面相觑,卻聽曹操已經扯開了嗓子:“倬彼甫田,歲取十千。我取其陳,食我農人……”
“是《甫田》!”呂昭拍着手笑了,“咱們跟着唱吧!”
四人放開了嗓子,越唱越高興:
倬彼甫田,歲取十千。我取其陳,食我農人。自古有年。
今适南畝,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夫之慶。
琴瑟擊鼓,以禦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嘗其旨否。
禾易長畝,終善且有。曾孫不怒,農夫克敏。
曾孫之稼,如茨如梁。曾孫之庾,如坻如京。
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黍稷稻粱,農夫之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田畝大無邊,收糧萬萬千,倉中取積谷,供與我農夫……有田有糧有兒孫。”一首《詩經·甫田》唱出了窮漢們共同的期盼。真唱得那些鐵铮铮的漢子們熱淚盈眶,唱得他們頓足捶胸,唱得他們推杯換盞,不知不覺間也把這幫人對曹家的親近感唱出來了!
丁沖早醉得不成樣子了,兩眼發直呆愣愣坐在那裏,模糊不清地喊道:“喝酒!”
“喝!”所有人都端起了碗——玩命灌吧!
這場酒直鬧到亥時才散去。曹孟德長出一口氣,回頭對弟弟道:“這幫人現在能用了。”
曹德嘆服得五體投地,作揖道:“哥!從今往後,這個家你來當吧!小弟心悅誠服。”
“非常之時非常之用,弟弟你還是一家之主。”曹操說到這兒有些感傷,“為了咱爹……不論是非對錯……咱倆……”
“咱倆且愚孝一次。”曹德笑着接過話茬。從小相依為命,可謂心有靈犀。“阿瞞,明天上路,你早些休息吧。”待兄長走了,曹德卻帶着家丁收拾東西,把餘燼的火星一處一處踩滅……
曹操回到丁氏房裏,見她還在織布,便帶着醉意從後面抱住她:“夫人,別忙了。”
丁氏今晚卻很高興,微笑顯得格外燦爛,平庸的相貌在燈下更覺朦胧:“你今天終于笑出來了。你知道自己多長時間沒笑過了嗎?”
曹操嘆了口氣,沒說話。
“你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人,”丁氏依舊推着織機,“當隐士,你想都不要想。”
“那可未必。”曹操一聳鼻子,“此行不過是事到臨頭不能不管罷了。子疾是個書呆子,子和還小,其他族裏兄弟都是廢物,不指望我還能指望誰?”
“你看看,你還是舍不得家吧?”
“但我舍得國。”
丁氏一轉身:“舍不得家的人自然舍不得國!”
曹操在她額角吻了一下:“咱們歇息吧!”
“你去妹妹那邊吧。”
“我偏不!”曹操在她胸前摩挲着。
丁氏推了他一把:“你去陪陪她吧,生了兒子都不給人家一個笑臉。她跟我哭了多少次了,你還有個當爹的樣兒嗎?”
曹操停下了手:“那我……”
“去吧去吧!”
“我去去就來……”說着他便匆匆忙忙走了。
丁氏手中的梭子不動了,自言自語道:“說得好聽,到了那邊你怎麽還能回來……”
廢帝陰謀
轉天清早,三百壯士列隊齊整,每人一條棗木棍。曹家心腹家丁趕出拉財貨的馬車,馬車後面再挂轅車、突車。曹操、樓異各自乘馬佩劍,剛要出發,夏侯淵帶着幾個人趕來了,還說若不是丁沖喝多了叫不醒也會去的。曹操千恩萬謝,總算是離了家園。
沛國與洛陽相隔一千二百裏,曹操不知走過多少次,但只有這一次最遲緩而緊張。雖照舊取道柘杞之地,可這樣繁複的隊伍拉開了足有半裏地,步行護送緩慢得很,加之冬日天短,一天走不了多遠。更要緊的是人多貨多,一路上絕不可能入城休息,驿站也收容不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露宿。
曹德已經提前為大家備好充足的幹糧,到了夜晚曹操止住隊伍,喊一聲:“落馱打盤,安營紮寨!”三十輛馬車圍一個圈,牲口解下來單栓,這樣就是有人行搶都不可能整車帶走了。然後将五十輛轅車解下,在外面再圍一個大圈,這就成了一座流動的營寨,東南西北讓出四道門,以麻繩綁縛突車豎起,就又有了四座突門。裏面的人汲水遛馬自由出入,外人想要進來,突門邊卻有專人把着。夜深人靜時,另有值夜之人,只要點上火把爬上轅車一坐就可以了。
夏侯淵看得咋舌:“這簡直像是座營寨。”
“這就是營寨,”曹操笑了,“只不過是古人之法,如今打仗不用戰車了,這樣的車營也就不常見了。不過咱們用來保護財物卻是再合适不過。”
“你跟誰學的?”
“墨子。”曹操搖頭晃腦。
“磨子?還碾子呢?”
樓異都笑了:“您可真是個白地,我都知道墨翟,兼愛、非攻嘛!”曹操連連點頭:“不錯,墨子其人雖倡‘非攻’,卻是格外善守。這車營之法就是他留下來的。”
就這樣,白天大家舉着棍子護衛,晚上紮下車營休息。如此安排可謂針插不透。夜晚也确有勘視的匪人,無奈望營興嘆铩羽而去。隊伍行了六天,總算是平平安安到了豫州,待過了中牟,至河南之地,曹操便不讓那三百漢子再往前走了。一來河南之地天子腳下怕惹是非,二來更是怕他們到京看見太尉府,那編的瞎話可就被戳穿了!
夏侯淵先帶着三百漢子回轉,曹操、樓異則率領心腹家丁繼續前進。入了關就不必再擔心賊人了,沒了步下之人,馬車也可以放開些腳程,第二天晚上就趕到了都亭驿。再往前十裏就是洛陽城了,但這一路行來人困馬乏,夜晚又關了城門,大家只好再露宿一夜。
轉日天還未亮,曹操就起來了,他把大家都叫醒,吩咐将所有的轅車、突車都燒了。
“為什麽?留着以後還可以用呢。”樓異不解。
“冕弁兵革,藏于私家,非禮也。此是謂脅君也。”曹操說着跨上了馬,“快燒了吧,叫人看見是要惹麻煩的。”
“諾。”
“咱們自己人這幾日受累更多,你就帶他們在洛陽多休養幾天,不忙着往回趕。”曹操抖開缰繩調轉馬頭。
“大爺,您不同我們進城嗎?”
曹操搖搖頭,望了一眼十裏外那巍峨的京師城郭:“洛陽城我不想再去了。趁着天色未明我趕緊走,免得遇見熟人。”
“難道您都不去見見老爺嗎?”
“爹爹已經如願以償問鼎三公了。你替我轉告他老人家,億萬家財已盡,叫他好自為之吧。”說罷曹操在大宛馬身上狠着一鞭,奔東南而去。回家的路上,完成護送的喜悅感漸漸褪盡,随之而來的,那種難耐的空虛又一次侵占了他的心緒。
曹操一路上都在想,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到洛陽呢?難道當初辭官的選擇錯了?多少次他想駁回馬頭,但還是忍耐住了。丁氏說他是個俗人當不了隐士,在崔鈞面前他又大話說盡覆水難收,這樣灰頭土臉地跑回洛陽,臉面又置于何地呢?最後他還是下定決心不回去,既然有了選擇就不能夠再回頭……他不停地縱馬狂奔,一定要追上夏侯淵他們,生怕沒有人同行他會忍不住再改變主意。
到家後的第二天,忽有天使駕到,朝廷征他入朝為官。
曹操躲在夏侯家不肯面見,心中暗暗咒罵崔鈞多事。
待天使走後,他才回到家中。曹德笑嘻嘻地問:“阿瞞,你還真像個隐士,即便不肯應征,面總是要見的。”
“見什麽?不見心裏更踏實。”
“你知道朝廷調你當什麽官嗎?”
“不想知道。”曹操賭氣道。
“典軍校尉。”
“什麽什麽?”曹操聽了一愣,“你再說一遍?”
“典軍校尉。”曹德一字一頓道。
“怪哉!有司隸校尉,北軍五個校尉,步兵、越騎、屯騎、長水、射聲,哪兒來的什麽典軍校尉。這是個什麽官呀?”
“典軍的呗!”曹德湊到他跟前,“大哥,您就去吧!領兵典軍不正合您的脾氣嗎?”
曹操扭頭不理他。
曹德卻道:“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那日你給侄兒起名字,為什麽把那個丕字寫成……”
曹操立刻打斷:“我一時不慎寫錯了,不行嗎?”
“行!”曹德見他一把年紀竟耍起小孩子脾氣,暗自覺得好笑,也不與他争辯,徑自去了。
一個人靜下來曹操越發覺得難耐,想要回到草廬,卻見卞氏抱着孩子倚在馬廄前。
“你抱着兒子在這裏幹什麽?”
“怕你跑了!”卞氏嬌嗔道,“你又想回你那個草廬了吧?”
“嗯。”曹操低下頭。
“我也想去,你再等一年好嗎?等咱丕兒大些,我陪着你,咱們一起去住。”說着她将孩子塞到丈夫懷裏,“你看看,小家夥多胖呀。”
曹操抱上兒子心就軟了,還不待說什麽,就聽身後傳來丁氏的聲音:“你走吧,永遠別回來。這個家裝不下你啦!天天給我們臉色看,我們哪一點兒對不住你了?去你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編你那個沒人看的破書去吧!兒子你也別要啦!”
“姐姐也別轟他走,”卞氏笑着接過話茬,“不就是為了編書嘛,叫他在家編。家裏還有竹子,明兒咱們一起削些竹簡,好不好?”
“我無所謂,你問他呀!”丁氏抛了個媚眼。
這姐倆一問一答,曹操苦笑不已。他對兩個老婆各有不同,怕丁氏來硬的,更怕卞氏來軟的。這兩個夫人串通一氣同時使出看家本領,就只能百依百順了。他心裏清楚,弟弟也好,妻子也好,都是希望他打起精神來,便支吾道:“好,我不去了,不去了。”
于是第二天,丁氏不再織布,卞氏也把孩子托給了奶娘,兩位夫人親自為他削竹簡,卞秉和呂昭也放下自己的事來幫忙。四個人都是有說有笑的,排遣了曹操不少郁悶。
大家正幹得起勁的時候,樓異自前院跑來說有故人求見,并說此人是他回來時在途中碰見的。曹操頗為詫異,忙叫大家散去,少時間卻見樓異引來一位四十多歲的人,模樣像個老書生,卻相貌生疏并不相識。
“敢問閣下是……”
那人頗為謙恭,拱手肅然道:“吾與曹大人并不相識,乃有故人之信相送。”
“莫稱大人,在下現是鄉野村夫。快請!”曹操将其讓入客堂落座,“敢問書信何在?”
那人緩緩搖頭:“并無書信。”
曹操一皺眉:莫非此人戲耍我?還是另有圖謀?
“此事幹系重大不敢落筆,因此在下特來口授。”
“哦?”曹操倒有點兒好奇了,“不知是何人口信。”
那人捋髯道:“南陽許攸、沛國周旌二人。”
曹操大為詫異:許攸乃橋公門生,京師之友;周旌乃師遷外甥,家鄉舊交。這兩個人怎麽會同時差他來送口信呢?
那人微微一笑:“許攸在京師謀刺十常侍,事洩而逃,現得冀州刺史王芬保護。周旌自昔日師遷被王甫陷害,一族蒙難,輾轉流落,現也在王使君處任從事。二人在高邑相識。”
“那閣下一定也是王使君麾下喽?”曹操覺得這事詭異,“敢問先生名姓。”
那人低頭謙恭道:“在下汝南陳逸。”
“原來是陳……”汝南陳逸?曹操突然意識到這人是誰了,趕忙起身離座大禮相見,“不知陳先生駕到有失遠迎。”
陳逸雙手攙起曹操,反給他施了一個大禮:“孟德賢弟為家父昭雪才不得不棄官,逸深感大德,今日一為送信,二是特意登門道謝。逸來得唐突,望賢弟海涵。”汝南陳逸就是老太傅陳蕃之子。當年陳家滿門被王甫、曹節害死,只他一人在陳留名士朱震的保護下逃出洛陽,事後朱震一家因此被害。多少條人命才換了這陳家的唯一骨血。曹操自濟南辭官,直接原因也是因為想給陳蕃翻案。
曹操又連忙攙他:“陳先生,我可當不起您這一拜。”
身份已明确,曹操便放心了,忙問:“先生與許周二人有何事要操效勞?”
陳逸道出來意後,可把曹操吓壞了:
當今天子劉宏本是河間王一脈,在翻修南宮之後,竟要擴建昔日河間王府,命冀州刺史王芬辦理此事,卻是工費自籌。如今冀州民不聊生,王芬數谏,皇上不從,竟還要北巡回舊宅居住。冀州吏民無不激憤,因此王芬與許攸、周旌、陳逸歃血為盟,要借昏君北巡之際将其扣留,另立宗室合肥侯為帝。現聞朝廷欲征曹操典軍,特意來請他加入,以為內應,同謀廢立之事。
“孟德賢弟,正因此事機密他們才不能親自前來。世人多知你與他們相識,可你我二人素未謀面,我來不會有人懷疑。你可願與我等同為此謀?”陳逸迫切地望着他。
曹操從驚詫中清醒過來,起身踱了幾步道:“恕小弟不能從命。”
“啊?”陳逸似乎沒有想到這個結果,“莫非孟德對我還有什麽懷疑?”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一卷書簡遞給曹操,“在下卻是子遠差來,此物你必識得。”
曹操展開一看,不由感慨萬千:此物豈能不識得,這是橋公家學,昔日親筆所寫的《禮記章句》啊!看見橋玄的筆跡,曹操一陣哽噎。
陳逸見狀忙趁熱打鐵:“孟德,此乃橋公賜予許子遠之物,你看在橋公之面可否相助?”
曹操閉上眼搖了搖頭:“橋公若知,必不肯縱容子遠為此無父無君之事。”陳逸又道:“那周旌呢?當年你為争一婢打死人命,周旌與你不過一面之交,竟上下打點。沛國相師遷獲罪亦與此事有幹,如此厚重的恩德,你都不念嗎?”
曹操心頭又是一震,嘆息道:“此婢現乃小弟內子。小弟自當感念周旌之德,但師郡将一代耿介之臣,若在天有靈,定不會同意私自廢立之事。”陳逸見此二人無用,忙起身再揖:“此二人不論,在下之父名揚海內,為一代士人之尊。終被昏君閹豎所害,孟德請念家父之冤,憐在下之孝,解天下黎民之倒懸。”
曹操心緒更亂,只得攙扶道:“陳兄執迷不悟,令尊為鬥奸人三貶三複,幾曾有過廢立之心?當年他有太傅之尊,窦武有國丈之威,二人忠心報國只除奸佞未有僭越。兄如今所為對得起令尊嗎?對得起朱震一門舍命相救嗎?”
陳逸反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了,只得仰天長嘆:“唉……人各有志不得強求。因愚忠失此良機,天下百姓還要受苦。大義當前,大義當前啊!竟不念伊尹、霍光之義哉?”說罷就要走。
“陳兄請留步。”
陳逸回過頭來:“孟德回心轉意否?”
曹操依舊是搖頭:“你們太癡了!此事絕難功成,小弟試為汝等解析,可否?”
“願聞其詳。”
“夫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權成敗、計輕重而行之者,如兄所言伊尹、霍光。伊尹懷至忠之誠,據宰臣之位,處官司之上,故能進退廢置,計從事立。至于霍光,他受孝武帝托國之任,乃是外戚之人。內有太後居宮中秉政決策,外有群卿處朝堂随聲附和,加之昌邑王即位日淺,未有貴寵,朝乏黨臣,議出密近,故能廢立于掌握,事成如摧朽。”曹操走到陳逸面前,拉着他的手,“陳兄,今諸君徒見昔日之易,未睹當今之難吶!您好好想想,結衆連黨,串通諸侯,這何異于當年的七國之亂?以合肥侯之貴,難道比得上吳王劉濞、楚王劉戊嗎?行此非常之事,欲望必克,豈不危乎!”
可謂一言點醒夢中人,陳逸不禁悚然:“這、這……”
“你勸我回心轉意,我勸你回頭才是!兄速速回轉冀州,對王使君曉以利害,勸他不可行此兇事。”
“晚矣!晚矣!”陳逸頓足失色,“王芬已借黑山之事上疏請兵,恐怕現已在軍中安插親信了。”
曹操拍拍他的手:“縱然是不可解,陳兄當設法營救許周二人。”
陳逸失魂落魄往外走:“彌足深陷不可返矣。”
“那陳兄你去哪兒?”
“我說你而來,事不得成有何顏面見王使君?又豈能反說許攸、周旌?出了你的家門,我便四海漂流再待天時……”陳逸回頭略一拱手,“孟德,有緣再會吧。”說罷踉踉跄跄而去。
曹操望着他的背影心裏越發不是滋味:雖然自己有理有據,卻将許攸、周旌一幹故人也得罪了!秦宜祿替何苗拉攏我被我騙了,崔鈞請我出山被我駁了,陳逸替故友來求我又被我拒絕了,朝廷的征召也躲了……我這是怎麽了?人緣都傷盡了!就為了當這個鄉野隐士割舍了那麽多,可是我為什麽還不滿足呢?
踱了幾個圈子之後,曹操越發心中惱恨無以排遣,眼瞅每一樣東西都不順眼。氣急敗壞出了客堂,看見院子裏丁氏、卞氏、呂昭、卞秉又回來削竹簡,走上前一腳把堆好的竹片子踢了個滿天飛!
“你幹什麽?”丁氏蹙眉站了起來。
曹操也不理睬,繼續踢。卞秉忙一把拉住他,笑嘻嘻道:“姐夫!姐夫!消消氣兒,你這是跟誰生氣呀?”
曹操這會兒已經不講理了:“我、我……我跟你們生氣!”
四個人面面相觑。曹操低頭拾起一條竹片子,借題發揮:“你們是幹什麽吃的?竹簡能削這麽寬嗎?沒讀過書還沒見過書嗎?這些竹片削得這麽寬,怎麽穿成簡!”
卞秉也真好性子,明知不寬,拿過來把玩道:“沒關系,前面的不要了,我後面的削窄些。”
“別削啦!”曹操指着他鼻子吼道,“我老曹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嗎?剛花出去一億錢,還由得你這麽浪費!說不要就不要了,你去給我種竹子嗎?”
小呂昭過來要勸:“大爺,我們……”
不待他說話,曹操就沖他嚷道:“閉嘴!你算哪棵蔥?不好好讀書,跟着起什麽哄?走走走,讀書去!”
丁氏氣大了,把手中刀子一扔:“你這老冤家,平白無故拿我們撒邪火!知道你心裏不痛快,我們大人孩子一直哄着你。原本指望你別拉那張驢臉,你可倒好,越哄越來勁了!”
“我用不着你們哄!”
丁氏氣得一擺手:“走走走!咱都走,誰也別理他!沒他更自在,咱姐們就當守活寡了。沒人理你,瘋子!”
眼見得四人散去,曹操在院裏來回踱着步,最後嚷道:“你們走……我也走!官都不當了,這家我也不要了!”到馬廄尋得大宛,跨上就往外催。縱馬出了莊園,正遇見樓異:“大爺!您去哪兒?天冷披件衣裳……”
曹操看都沒看他一眼,縱馬狂奔,半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