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改換門庭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皇家的事情是不能夠輕易插手的。
權勢已達到頂點的王甫始終不明白:自有帝王的那一天起,凡是戕害皇後之人,哪怕是受皇上授意而為,必定不容于同僚,不容于世人,到頭來也必将不容于皇上!
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三月,劉宏再也不能容忍王甫的跋扈了。在他的授意下,一時間彈劾表章如雪片般飛入省中。索要賄賂、盜竊國寶、戕害宗室、屠殺士人、結黨營私、挑起戰亂、荼毒皇後……無數的罪行被揭發出來。劉郃、陳球等素來仇視他的大臣也從旁鼓動,劉宏便順水推舟,将王甫和他的義子王吉、王萌打入天牢。
惡人自有惡人磨,王甫在獄中遇到了他的克星,早就恨他恨得入骨的酷吏陽球。陽球哪裏管什麽王法律條,不待诏命就将王甫父子以亂棍活活打死,曝屍街頭。
随着這爺倆的死,原先攀附王甫的人開始大倒其黴,于是段颎也被糊裏糊塗地提着耳朵灌下了一碗鸩酒,結束了毀譽參半的一生。王甫這個曾經左右着朝廷命運和無數人生命的大宦官終于完了。直到他死後的多少年裏,他的殘忍和奸詐還隐約出現在不少人的噩夢裏!
不過當時受益最大的人卻是皇帝劉宏,誰也沒料到,他在處死王甫之後轉手就将劉郃、陳球、陽球等強硬派大臣也處死了。此刻的劉宏再不是那個懦弱的小皇帝了,通過一系列的政争,他已經把宗室、黨人、外戚、宦官、權臣這幾支勢力全都踩到了腳底下,以後再無人敢公然挑戰他的皇權了!他開始乾綱獨斷,将親信宦官張讓、趙忠以及苦心培養的鴻都門心腹推到了前臺,一輪政治清洗已經無聲無息地完成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命運真是和曹家人開了一個玩笑。本來曹嵩是王甫的死黨,是理所當然地被處置者,卻因為宋後一案成了受害者、成了被王甫迫害的對象。加之曹嵩賄賂新的宦官勢力,曹家竟因此戲劇般地躲過了這場政治清算。
曹胤家的房子是曹氏一族中最寒酸的,遠比不上曹嵩、曹熾、曹鼎這些家的産業闊綽。曹胤雖然有着優于幾位本家兄長的聲望,但是畢竟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鄉間隐士,離開了谯縣便無人知曉。他自小失去父母,又身體羸弱,是仰仗着祖業才成家的。由于自身不富裕,婚姻情況也十分簡單,只有一位夫人,也還不曾生養過。即便他的生活如此不幸,曹胤平日裏的花銷也沒怎麽節制過,他風雅氣派自然少不得用錢的地方,當年撫養曹操四年從來沒有計較過什麽,但凡族裏比他更潦倒的親戚張了口,也絕對全心周濟,那真是錢在前面人在後頭。天長日久這樣外場(闊綽講面子),加之自己心疼的毛病費錢費藥,日子也就過得越來越拮據。最後家裏連一個傭人都沒有了,裏裏外外全是他夫人親手張羅。
如今曹鼎、曹熾相繼離世,這對他是很大的打擊,使得他那心疼的毛病越發不可收拾了,病來的時候疼得打滾兒,過去了就把人累得筋疲力盡。茶飯難下,入夜難眠,幾個月下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這段日子裏曹操兄弟、夏侯兄弟、丁家兄弟,還有曹洪是經常來看他的。曹胤沒有生養,本性卻愛孩子,本族的後輩以及街坊鄰居的孩子們常來看他。有時趕上他精神好,就給大家講個故事,精神不好就抓一把糖饴或者乳酥什麽的,總之不叫大家空着手回去。
轉眼間一個冬天熬過,曹嵩打發人送來了喜訊——他官複原職了。曹操急急渴渴跑到七叔的跟前兒念信,告訴他王甫已經死了,曹家又可以高枕無憂了。曹胤躺在榻上聽着這些事情,有一搭無一搭地插上兩句“哦?是嗎?”“原來如此!”“這不就行了嘛。”總之都是這類無關痛癢的話——官場原本就離他太遠了,富貴也不是他一生所欲所求的。他的心境就像一潭清水,任何風浪都不會使這潭清水泛起漪漣。
曹操着實費了一番工夫才将父親這卷長得趕上半部《左傳》的家信念完,低頭發覺七叔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他俯下身給他掖好被角,剛要輕輕離去就聽院子裏熱鬧起來了。
“喲!你們也來了!”這是七嬸的聲音。
“嬸娘!快瞧瞧我們子廉兄弟,今兒穿得跟個傻姑爺似的!”這沒大沒小的,一聽就是卞秉。
“哈哈哈!”七嬸倒是笑了,“嗯,還真是一身好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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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別聽他小子胡說!”曹洪的聲音粗聲粗氣,“我七叔呢?”
“在裏面躺着呢。孟德也在,給他念信呢!快進去吧!”
曹操卻迎了出來:“你們倆小點兒聲,七叔睡着了。”說罷才看見曹洪穿了一襲大紅衣服,紅袍、紅褲、紅腰帶,大紅布的包頭。他打小就身寬體胖可個子不高、汗毛粗重又是一張大黑臉,這打扮出來活似從竈膛裏面蹿出來一塊炭火球。
曹操一看就愣了:“你、你……這是幹嘛?”
“神氣不神氣?我要當孝廉公啦!”曹洪得意揚揚。
“哈哈哈……”曹操又好氣又好笑,“你快給我脫了去吧!這打扮是上任還是娶親呀?你見過誰家的孝廉茂才這副模樣,這樣子非得把使君、郡将老爺們都氣死呀!當官的臉還不都叫你丢盡了?”
曹洪還一臉懵懂,指着卞秉道:“我也琢磨不妥當,這都是你小舅子出的主意!”
曹操早見卞秉捂着嘴在後面笑得跟彎腰大蝦似的,便指着他道:“你聽他的?他故意拿你開心呢。”
“嚯!我不知道,這都串了好幾家啦!”曹洪一吐舌頭。
曹操把頭一搖:這麽個生瓜蛋子拿他怎麽弄!甩臉對卞秉道:“你這小子越發沒個樣子,以為自己還是剛落草的孩子不成?成天游手好閑哄着這方圓十七八個孩子玩也就罷了,弄支笛子纏着環兒我也沒說過你什麽,怎麽連他這等大事也戲耍上了?他真要是這身行頭奔了郡裏那是什麽結果?”
“姐夫!瞧你說的!”卞秉不笑了,“當初我就說不跟你回來,可是你硬拉我來的。再說了這家裏上上下下得多少孩子我哄着,你以為這是容易差事?七叔他老人家病着,心情必定不好,我給子廉打扮打扮往他眼前一推,七叔看了哈哈一笑,這不比吃什麽藥都靈便?”
“你還一套一套……”曹操有點兒挂火了。
“孟德別說了,”七嬸插話了,“阿秉是好意,再說左右都是一家子人,開點玩笑算不得什麽不是。阿秉常來給你叔吹笛子,又想主意哄他高興,我還得好好謝他呢!”
七嬸這麽講,曹操便不好再說他什麽了,只道:“算了,咱們幾個先走。七叔睡着呢,過了晌午再來。”
“別走呀!都進來!都進來!”不知道曹胤什麽時候醒了,掀着門簾子朝他們招手。
“嘿!七叔您怎麽起來啦?我們吵着您了吧!”他們三個人念念叨叨又進了屋。
曹胤坐下來,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打量着曹洪,半天才道:“你這是要當新郎官兒呀還是要過八十大壽!”指了指牆角的炭盆子,“哈哈……我看跟那剛揀出來的熟炭一樣。”
還是卞秉嘴快:“您老人家上眼,這是咱們新任孝廉公!”
“孝廉?哈哈……哈哈哈……”曹胤笑得前仰後合的,“罷罷罷!這樣的孝廉怕是要把郡将老爺鼻子氣歪了的!”
“我就說不幹這等營生的,可是我大伯生前有這個願望。可這要是放我個縣令,那差事我怎做得來,萬一再碰上卞秉這號的二百五師爺,我還不知道出什麽醜呢!依我說,趁早把這個缺讓給別人,我去投軍或者學夏侯元讓就在衙門混個差事不更合适嗎?掄板子打人我可最在行哩!”曹洪說着拍了拍胸脯,一席話把大家全逗樂了。
曹胤捋髯道:“你們這哥幾個都是這樣,身在福中不知福。一郡才出一個孝廉,寒門家的公子有天大才學都摸不着邊,似你這等人得了這個彩頭謝皇天祖宗還來不及呢!還說風涼話。”
“可是我做不來呀!”曹洪咧着大嘴道。
“做不來可以學嘛,誰天生下來就會當官?”曹胤一點都不着急,“你先把心靜下來,好好想想,你是要別人說你好還是要別人指着脊梁骨罵你?”
“那還用說,當然想別人說我好了。”
“那你就要豁出辛苦,差事辦不好不要緊、不會辦也沒關系。找老刑名去問,态度要和藹,嘴要甜,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用你的話講得講義氣,時間長了自然就會有好的聲望。關鍵是要敢做!往死裏打人你都敢,當個官怎麽就這麽難呢?”說着曹胤指了一下曹操,“阿瞞舉孝廉之前何嘗學過?把心擺正了,一心想着把差事辦好,給百姓出力,自然而然就行了。成天琢磨官職不适合,俸祿少,差事難辦,一輩子也長進不了。”
“您說的都是什麽呀!”曹洪一跺腳。
“不明白回去自己琢磨去……前些日子聽說你挺露臉,五個人打了二十九個,有這回事兒吧?這個節骨眼兒還捅婁子。”
“嘿!他娘了個蛋的!”這是曹洪的口頭語,“您老不知道,又是那桓家的人!他府裏馬夫領着人搶秦邵的馬,秦大哥可真急了……秦邵、我、妙才還有夏侯廉和丁沖,我們五個登門要去了,那幫家奴一個個跟爺似的。也不掃聽掃聽秦邵跟我們是什麽交情,沒說兩句就動了手,就那幫人把式,上不得席面!三下五除二,夏侯廉最不濟的,還撂倒了仨呢!秦大哥伸手那個利索呀!他們還叫人呢,呼啦啦出來二十多口子,我就說了‘搶了馬還敢這麽橫,這是土匪明火呀!’我們都動開棍子了,噼裏啪啦這通打,打得他們馬夫抱着個丫鬟直叫娘。後來桓家那老龜蛋出來了,他吃過阿瞞的虧,還認得妙才呢!當時就服軟啦!馬也拉出來還給秦大哥了,還把家奴教訓一頓,一個勁兒作揖的……哈哈……真是痛快!他娘了個蛋的!”曹洪一提打架上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說得繪聲繪色唾沫星子橫飛。
“你們聽見了吧,就這個有能耐。”曹胤一笑,“我說咱這跟桓家鬧了多少次了?桓邵如今在郡裏,子廉舉孝廉他難免又憋了口氣,這是非咱們躲都來不及呢,還去找尋他家。”
“這不是我們找尋,他家惡奴不講理呀!”曹洪一拍大腿。
“那桓大老爺我也見過,厚厚道道一個老頭兒。就是年歲大了,家裏又沒有別人,他當了一輩子老好人,弄得底下的人驕縱慣了也是有的。你們把那些惡奴诓出來教訓教訓也就算了,非堵着人家門口鬧事,仿佛咱們姓曹的成心跟他過不去似的,搞得十裏八村都知道了,他那老臉往哪兒擱?段颎之事不足以為鑒嗎?這冤家宜解不宜結,将來萬一出了什麽事兒,他家人落井下石怎麽辦?”曹胤說這話是想規勸侄子聽話,殊不知跟桓家的仇已經結上了!
曹洪低着個腦袋聽着,不敢再言語了。
“行了!別在我跟前兒掃眉耷臉的,我不愛看這個!”曹胤一擺手,“你就要走了,沒什麽給你的!我已經叫你嬸子預備些好酒,你拿去和你那些哥們弟兄喝會子,出門別忘了老交情就是了。”
“诶!”曹洪一聽有酒又樂了,“七叔!還是您疼侄兒!”
“哈哈……”大夥全笑了。
“去去去!哄你嬸子去吧!她準備着呢。”曹胤又擺了擺手。
“嗯。”曹洪應了一聲,施個禮美滋滋去了。卞秉見了也要一同去,卻被曹胤叫住。
“阿秉呀,有件事叫你辦。昨天德兒來看我,說要立個家學。我琢磨着四哥不是給我兩間好房子嘛?離得遠,我這樣兒的身子也懶得搬。你到你姐夫那兒尋幾個家人,把樓異他們全叫上,将那西隴上的那兩間房好好收拾收拾,騰出來當個書房。你這孩子頭把族裏的孩子們都聚起來,以後到那裏去念書,那兒就當個家學的學堂。德兒的書念得好,他現在肯教是好事,別管是窮的富的遠的近的都叫他們學,街坊家的孩子要願意去你也別攔着。這事兒就交你辦了,現在就去,別耽誤工夫。”
“諾!您老放心,這事兒交我您就聽好吧!”卞秉嬉皮笑臉道。
“少耍貧嘴,快去!”
“諾!”
曹洪、卞秉都走了,屋裏又只剩下曹胤和曹操叔侄兩人。曹操看他臉色泛白腦門上見了幾滴汗,料是毛病犯了,忙道:“叔!您還是躺一會兒吧!”
“我不躺,吃飽了就躺這人就廢啦!德兒辦家學,這是正正經經的好事,得支持。還是你們大房家出來的人有出息,大哥多年的心血沒白費。我是不成了……”
“七叔說的哪裏話來?常言道枯竹林內生嫩筍,老牛也能産麒麟。那橋玄老來得了二女、崔烈得了小兒崔州平,哪知您到老不會給我們添個堂弟呢?”曹操勸道。
“唉……算了吧!我都是見了侄孫的人了,不指望那個啦。”
“您不要這麽想,大戶人家四五代同堂不算什麽,你給我們添個兄弟還新鮮?”
“但願吧!到時候你兒子也得叫我兒子小叔……”曹胤幹笑了兩聲,叔侄倆一時間又沉默了。
“七叔!酒我抱走啦,明兒再來看您!”這時外面傳來曹洪又粗又亮的喊聲。曹操心裏一陣感慨:爹爹剛一恢複官職,子廉馬上就被舉為孝廉,勢力錢財又都回來了,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孟德,你在想什麽?”曹胤問他。
“哦?哦。沒什麽,我在想子廉會不會當好差事。”
“如果是幾年前你這樣問我,我一定會說他當不好官。可是現在我不這麽想了。”
“哦?”曹操就地坐了下來。
“人無論賢愚總有自己的機會,不管出身如何、能力大小,只要抓住時機就會成功。可要是像我這樣……自傷自憐一輩子,就永遠不會出人頭地。”
“七叔……”
“我真是愚鈍,到現在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可惜太晚了,我的身體也不允許了,真想從頭活一遍。”曹胤笑了,笑得非常遺憾,“孟德,千萬記住我的教訓。”
曹胤離世
西隴上的那兩間閑房已經被卞秉、樓異他們改成了學堂。每天早上曹德都在這裏為族裏的孩子講書。曹操因研習《詩經》也時常到這裏湊個熱鬧,看着滿堂的孩子們念書,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
曹德小時候被人叫做“書呆子”,可謂讀遍諸子百家,是曹操這一輩人中學識最高的,可他偏偏不通仕途又不思為官,只把那滿屋子的書當作消遣。曹家産業宏大,年長一輩都在外地做官,曹德就當了這一族的大管家。現在有了家塾,他又天天為孩子們講書,穿着一身樸素的灰色衣服,紮着粗布方巾,手裏握着一卷書,俨然成了一位樸素的私塾先生。曹德的人品是一等一厚道的,不但不納“束脩”,還貼錢給族裏的窮孩子,甚至連十裏八村各家的孩子都照顧到了。
有了這麽一位好老師,鄉裏人自然願意把孩子送來。日子久了大大小小的孩子擠滿了學堂,有兄弟一輩的,有子侄一輩的,有鄰裏街坊家的,還有親戚朋友家的,大到曹純、夏侯德這樣十幾歲的,小到夏侯充、朱贊那等剛五六歲的,都在這裏一塊念書。
曹德費了一番心思,把稍大一些的安置在後排,教他們讀《論語》、《詩經》,甚至還念一點《孟子》;而前面就把年紀小的組織起來學《孝經》,暫由卞秉看着他們,曹操也時不時照顧一下。這樣一來,小小的學堂讀起書來就熱鬧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
……
曹操舉着他的《詩經》默念了幾行,無可奈何地放下,看着這群小孩子們一個個兀自搖頭晃腦各念各的,他咽了一口唾沫——腦子全叫他們攪亂子!這幫孩子卻都互不幹擾,仿佛一心鑽進書裏去了,特別是坐在最後面的曹純和夏侯德,讀的聲音最大。
這時,夏侯充站起來招呼卞秉:“舅舅!舅舅!”
“啊?幹什麽?”靠在窗前的卞秉打了個哈欠。
“什麽叫‘立身行道’呀?”夏侯充問他。
卞秉湊了過來,他是從來沒念過書的,打小就在鄉間厮混,後來憑一支笛子吃飯,雖說當了幾年曹操的跟班,但都是行差辦案,也沒沾上什麽墨水。一卷《孝經》捧過來,偌大的字擺在眼前,就認識一個“立”字,其他的統統是字認識他,他不認識字。他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結巴道:“這個……這個這個……立身……啊立身行道。就是說呀,你走路的時候呀,一定要挺直了腰板,不然時間長了你就羅鍋了……你看朱贊他爺爺就是羅鍋。為什麽呢?就是走路不挺胸,他老窩着,那哪兒成呀?你再好好想想。”
“哈哈……”曹操笑得前仰後合,“哎呀阿秉,你天天在這兒,也跟着念念書好不好?把孩子們全教錯了。”
夏侯充一歪小腦袋:“舅舅你說得不對!”回過頭來又叫曹德。
曹德見前面的孩子叫他,便喊道:“大家都安靜……夏侯充,你要問什麽?”
“老師,學生想問‘立身行道’是什麽含義?”夏侯充的聲音還帶着稚氣。
“好!”曹德點點頭,看了一眼身邊曹純說,“子和!你已經背過全本的《孝經》了,你來背一下這一段。”
“諾!”曹純規規矩矩地深施一禮,站起來背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忠于事君,終于立身。《大雅》雲:‘無念爾祖,聿修厥德。’”
“很好,那你再給幾位弟弟解釋一下是什麽意思吧!”曹德又說。
“諾!”曹純又向曹德施了一禮才開始講,“這段話的意思是孔子告訴曾子,孝是一切德行的根本,也是教化産生的根源。我們的身體四肢、毛發、皮膚都是父母給予我們的,所以不能輕易損毀傷殘,這就是孝的開始。人活在世上一定要遵循仁義道德,争取有所建樹,這樣才能揚名後世,從而也使父母顯赫榮耀,這是孝的最終目的。所謂孝,最初是從侍奉父母開始,然後就要為國君效力,就是忠孝一體,最終還要建功立業功成名就。《文王》裏面說:‘無念爾祖,聿修厥德’就是指要懂得孝。”
他的聲音洪亮,解釋得又清楚,所有的孩子都聚精會神聽他說。連曹操也放下了書暗自嗟嘆:二叔雖死,有這孩子與他哥哥曹仁為繼,也算無憾了!
但夏侯充偏偏是愛鑽牛角尖的孩子,撓着胖乎乎的小腦袋道:“子和叔叔,什麽是《文王》啊?”他是夏侯惇的長子,而曹純是曹熾的幼子、曹仁的弟弟,別看同堂念書,卻有大小輩兒之分。
“《文王》是《詩經·大雅》中的第一篇。”
“那它講的是什麽意思呢?”夏侯充還問。這次把曹純難住了:“我剛剛學到《邶風》,離《大雅》還遠着呢!”
“那《邶風》和《大雅》又是什麽意思呢?”夏侯充簡直有十萬個為什麽。
曹純腦袋上也見汗了,憋了一陣才道:“等你讀到那裏就明白了。”說完就坐下了。
“我來告訴大家吧!”曹操騰地站了起來,他如今熟讀伏氏詩三百,又常和小妾卞氏切磋此中技藝。這會兒見孩子問,朗朗将《文王》背了出來: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令聞不已。陳錫哉周,侯文王孫子。
文王孫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顯亦世。
世之不顯,厥猶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國。
王國克生,維周之桢。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孫子。
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裸将于京。
厥作裸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無念爾祖。
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于殷,駿命不易!
命之不易,無遏爾躬。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
一段《文王》誦罷,他一甩衣袖道:“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尚全心事殷商,不愧一代聖人也!”
曹操完全投入到自己的吟誦中,說完這話扭頭一看,發現滿屋子的孩子都瞪着眼睛一聲不吭地看着他,臉上的表情莫名其妙——不到十歲的孩子誰懂得聽這個呀!
“嗯……”曹德幹咳了一聲,“兄長,這些孩子們還有功課,你看你是不是先……出去回避一下?”
曹操見弟弟“請”他出去,臉一紅沒吱聲,踢了捂着嘴笑他的卞秉一腳,舉着書轉身走了。
出了學堂,伸了一個懶腰,陽春時節的天氣可真好呀!低頭一看——七叔曹胤正笑吟吟地倚在一棵大槐樹下。因為病重,曹胤現在已經完全脫相了,兩只眼睛凹陷進去,不過他一向重視修飾,還是将胡須修得整整齊齊。
“七叔,您怎麽出來啦?”
“閑着沒事兒,在這兒聽聽孩子們念書。”曹胤的聲音已經變得有氣無力。
“注點意,別着涼!”
“诶!我披着衣服呢……你看這景色多美呀!”曹胤微笑道。
曹操轉過身眺望着遠景:春天到了,遠去的燕子北歸了,它們輕聲啼叫,在天上自由自在地翩翩起舞,傾訴着自己的歡悅,那歌聲中有理想有愛情有渴望……春天到了,田野裏的花兒綻開了,五顏六色裝點着綠茸茸的大地,仿佛是一群美麗的小姑娘在那裏嬉戲玩耍……春天到了,陽光是那麽的和煦溫暖,它給萬物帶來生機和希望,把一縷縷光明撒向人間,讓大家都感到幸福就在身邊……春天到了,遠處的農民又開始了耕種,他們忙忙碌碌卻又有說有笑,他們在耕種莊稼,但也在耕種自己的明天,他們理想中的明天……
“阿瞞……”曹胤對他說,“記得小時候我們兄弟就是在這片地上玩耍,那時沒有這兩間房子,你爹、你二叔、四叔、還有我……我做夢總是夢見。少年時誰都沒有煩惱,我們玩得那麽快活……”曹胤緩了口氣,“如今老二、老四都不在了,我真想他們,我也要去找他們了。”
“七叔您別這麽說,一冬天都熬過來了,入了夏好好将養,這病不是沒有治的。”曹操勸慰道。
曹胤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你媳婦,還有德兒媳婦,如今身懷有孕了吧,這就是一代新人替舊人,我真想抱抱兩個侄孫呀……”
“您放心,孩子一落生,我們先抱過來給您看!”
曹胤點點頭笑了。這時一片喧鬧,孩子們從學堂裏跑了出來,一個個奔向草地在那裏玩耍,曹德和卞秉緊随其後也出來了。
“怎麽不念啦?”曹操問。
“大好的天兒,叫小不點們玩會兒……喲!七叔也在這兒呢!”卞秉趕緊見禮,曹德也趕忙過來打躬。
曹胤倚着樹微笑,卻沒說話。
“哥,他們這樣的年紀怎麽聽得懂《文王》呢?看看我教他們的。”說罷曹德對着嬉戲的孩子們喊道:“大家把我剛教你們的唱給七爺爺和大伯聽聽!”
這一聲令下,所有的孩子手拉着手圍成了一個大圓圈,由曹純、夏侯德帶着頭兒齊聲唱道: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賓客之心。
“真有你的!這是《小雅·鹿鳴》呀!我小妻卞氏最善歌這一段。”曹操贊嘆道。
曹胤卻無心贊嘆,他舒舒坦坦地倚着大槐樹,眼前的情景愈加使他回憶起童年,一切都是那麽美好,一切都是那麽安詳。他微微擡起頭,仰望着碧藍的天空,在潔白的雲朵間,曹熾和曹鼎就在那裏朝他招手。往昔的恩怨因為生死之隔都已經釋然,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孩子,插上翅膀,伴着徐徐春風,悠然飛向天空。
就在這片幸福安詳之中,曹胤的瞳孔漸漸散開了……
禦賜征召
曹嵩消瘦了許多,着實為兄弟們的早逝痛苦了一場。他如今已經形單影只,可還得為新的事情發愁。
橋玄說等蔡邕回來一定會再次校書,而且會征召通曉古學的青年才俊入朝為官,可是事情過去一年多了,絲毫動靜都沒有。而且傳來風聲,蔡邕在回朝的路上突然上疏辭官不見了蹤影,這樣校書的事情又改由馬日磾去辦理了。兒子什麽時候才能回到身邊呢?有幾次曹嵩真想親自出馬托曹節或者許相他們運動運動,可又忍耐住了。為了曹家能有一個正經出身的後輩,他和兒子都要橫下心等待。
這一日又是朝會,洪鐘響起,兩千石以上官員都穿戴齊整,已在玉堂殿落座良久,卻遲遲不見皇帝到來。時間一長,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在這時殿外金鐘三響,黃門侍郎引着皇帝劉宏從後殿轉來。文武官員立刻肅靜,一齊跪倒高舉牙笏山呼見駕。
“衆卿家平身……”劉宏的聲音并不洪亮。
衆官員起身歸座,擡起頭卻見劉宏一副哀傷的神色。劉宏輕輕舉起一份奏章道:“朕昨晚收到一份奏章,反複品讀,推枕難眠。這是已經告老的橋玄自睢陽家鄉托人呈上來的。老人家今年已經七十二歲,還在為朕的江山社稷時時牽挂,他勉勵朕要好好治理國家,還提醒寡人應該注重選拔人才。朕突然想起他曾經建議過征召通曉古學之人……”
曹嵩眼前一亮!他因為是九卿之一的大鴻胪,所以坐得比較靠前,劉宏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格外清楚。
“橋玄說《古文尚書》、《毛詩》、《毂梁春秋》都是經典之學,要揚此大義,教化世人。還說通曉這些的必定是明哲之士。另外老人家親自舉薦了幾位賢德官員,還有一個人……”劉宏說到這兒低頭看了一眼奏章又道,“谯縣曹操熟知《詩經》義理,可堪大用,這個曹操諸位卿家誰知道?”
一瞬間,無數的眼光都聚集到曹嵩身上,有的欣羨、有的仇視、有的嫉妒、有的輕蔑、有的歡喜、有的憤恨,卻沒有人回答皇上的問話。這時候曹嵩也不好親自說什麽,倒是他身邊的廷尉崔烈先起身開了口:“啓禀陛下,這曹操字孟德,就是大鴻胪曹大人的嫡子。”
“哦?”劉宏一愣,放眼在人堆裏尋曹嵩,“曹愛卿!”
“臣在!”曹嵩趕忙出班舉笏。
“橋玄所言的曹操是你的兒子?”
“正是犬子。”曹嵩把頭壓得低低的。
“嗯,不必謙恭,虎父無犬子嘛……”劉宏略一停頓,突然拍了一下禦案。曹嵩吓得一哆嗦,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卻聽劉宏轉而大笑,“哈哈……我想起來啦!你兒子曹操不就是當年棒殺豪強名噪京師的曹孟德嘛!這人是好樣的,曹節當年曾對朕保舉外任歷練,朕怎麽忘卻了?早就該調回來的呀!曹愛卿,你兒現在身居何職?”
曹嵩總算松了口氣,眼見得上人見喜,趕忙禀道:“犬子原居頓丘縣令,因宋後之事撤職在家,算來一年有餘。”
“唔……”劉宏低下了頭。曹操這次真是交上好運了:一來橋玄舉薦另眼相待;二來劉宏本身就知道他,只是年深日久忘卻了;三來他多少對宋後藏了一份愧疚,聽說是因宋後一案廢棄之人心裏自然同情。
想了片刻,劉宏言道:“傳诏,征曹操入朝,暫拜為議郎,日後必有重用!”
曹嵩雖然盼了半年多這個時刻,但等到真正到來時卻還是頗為激動,他慌忙高舉笏板跪倒在地:“臣叩謝天恩。臣一定訓教小兒,為國效犬馬之勞!”說罷連連磕頭,心裏對橋玄的那份感激勁兒實在是說不上來。
悲喜交加
光和三年(公元180年)十月十五,下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