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二屍還鄉
四叔曹鼎給曹操的第一印象是潇灑倜傥,當年他在谯縣家鄉蹴鞠的那一幕永遠印在曹操腦子裏。他一動一靜透着灑脫,似乎張揚的活力從未因為年齡的增長而磨滅。當然,除了這種氣派之外他還是一個貪婪跋扈的人。在曹操的記憶裏,從未有人像他那樣,貪得光明正大,跋扈得毫無忌憚。
可是現在呢……曹鼎就一動不動停在當院中。剛剛從洛陽天牢運出來的屍體,衣服破爛得像個街頭乞丐。原本富态雍容的寬額大臉已經蒙上了一層慘灰,稀疏焦黃的頭發如枯草般松散開着,嘴唇幾乎成了迸裂的白紙……他再不能對別人大呼小叫了,再不能把手伸向金錢和女人了,當然也不能和侄子們一起說笑蹴鞠了。
曹洪親手為他的伯父脫下囚衣。曹鼎身上傷痕累累,有些是擦傷,有些是磕傷,還有一些明顯是皮鞭抽的,令人發指的是他右手的指甲竟然全部脫落!
“混蛋!”曹洪一拳打在停屍的板子上,“這絕不是抱病而亡,是被他們活活折磨死的!”
曹操瞥了一眼那只布滿血痂形态扭曲的手後,覺得一陣眩暈,趕緊把臉轉開了:“太過分了……即便他老人家有罪,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呀。刑不上大夫,他們不懂嗎?”
曹嵩此刻坐在堂屋裏,惆悵地閉眼倚着桌案,聽到兒子問話,擡手捏了捏眉心:“這不是朝廷的法度,恐怕是段颎吩咐人幹的。”
“那老賊落井下石?”曹操怒火中燒。
曹嵩睜開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沒辦法,他們說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對罪人而言,哪還有什麽天理?當年陳蕃被宦官亂拳打死,記得官簿也只不過是‘下獄死’三個字。段颎如今炙手可熱,誰也奈何不了他。要怪只怪我們當初不該與他翻臉,招惹了這條惡狼。”他看了一眼呆坐在一旁的曹熾,“我糊塗啊……要是當初聽你一句勸,老四何至于有今天呢?”
曹熾對他這句話沒有什麽反應。更确切地講,這些天他一直沒有任何反應。他發髻蓬松呆坐在那裏,兩只眼睛瞪得像一對鈴铛,神色充滿了恐懼,大家的話一句都沒能鑽進他的腦子裏。他就始終那麽一動不動地坐着,恰似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曹操突然覺得這座破房子裏的氣氛十分恐怖:堂外躺着一具屍體,堂內坐着一個活死人!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熬過這幾天的。
曹洪擦拭着曹鼎的屍體,用一塊濕布抹去血跡和污痕。擦着擦着他突然歇斯底裏地嚎叫起來:“我受不了……這幫禽獸!”随着喊叫,他竟從曹鼎肋下抽出一支兩寸多的鋼針來!
“媽的!決不能便宜姓段的。”曹洪叫嚣着拔出佩劍,“我要将王甫、段颎這兩個老賊千刀萬剮!”
一直沒有插話的夏侯惇見狀,趕忙起身奪過他的劍,撫着他的背安慰。曹操再也看不下去了:“爹爹,咱們回鄉吧!不要在這裏待下去了,回去給二叔看病。”
曹嵩搖搖頭:“我不能走。”
“走吧,再這樣下去,孩兒怕您受不了。天也越來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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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事。”曹嵩喘了口大氣。
“您這又何苦呢?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放不開的?”
“不是放不開,是沒有退路了。咱們曹家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絕不能因為宋家的牽連一個跟頭栽下去。真要是不能官複原職,後輩還指望誰?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兒孫呀!”曹嵩一咬牙,“我不能走,絕對不能走,我要把咱們失去的東西奪回來!”
“您有什麽辦法嗎?”
“曹節……現在只有靠曹節了,我得設法買通曹節,讓他幫咱們洗脫罪名官複原職。”
曹操心裏很不是滋味:當初父親原指望腳踏兩只船,一邊和宋氏結親,一邊黨附王甫。誰料到最後宋氏覆滅、王甫反目,落得個雙腳踩空。可被王甫害了還不算完,他又要去巴結另一個大宦官曹節,二次吮痔獻媚,再受屈辱。雖說是為了後輩兒孫,但這樣不顧廉恥的出賣臉面,真的值得嗎?
這時樓異和秦宜祿回來了,曹鼎的棺椁已經置備妥當。曹嵩點點頭道:“孟德,明天你們仨還有樓異帶着屍體走,把宜祿給我留下。這小子能說會道腦子快,我各處走動還用得着他。”
曹操見他如此堅定,也知道阻止不了,看看癡呆的曹熾,道:“二叔也随我們回去吧,他這個樣子留下來也幫不上忙,回到家見見兒子,他可能還能恢複。”
不知道為什麽,曹嵩用一種厭惡的眼光瞅着曹熾,好半天才冷笑道:“如此也還……你二叔一輩子謹慎小心,到頭來卻還是獲罪罷官九死一生,他這是吓傻了!這病治不了。”他說這話的口氣不是同情,而是挖苦。
曹操渾然不覺,僅僅安慰道:“沒關系,咱們死馬權作活馬醫,治好了對子孝、純兒他們有個交代,治不好也算盡心盡力了。我最擔心的還是爹爹您,您千萬別苦了自己……”
曹嵩甚感寬慰:不管怎樣,父子天性,兒子終歸還是對我牽腸挂肚的。心裏雖這麽想,嘴上卻道:“我有什麽好擔心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我才不會像你二叔這麽沒出息。誰叫我指望不上別人呢!”他又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呆傻的曹熾,徐徐道:“只有我自己活得好好的,才能橫下心來救大家。”
曹操覺得老爹挑自己的不是,趕緊許下承諾:“待孩子回去将四叔安葬,馬上回來陪您。”
“不必了……”曹嵩說到這兒,突然道出了一句誰都想象不到的話,“從今起你是你我是我。如今我又要舍着臉去鑽營,你要是陪着我連你的名聲也壞了。”
“爹爹,您這樣講話叫孩兒如何為人呀?”曹操不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故意挖苦。
“哼!莫看你是我兒子,事到臨頭才知道,你面子比我大得多呀!”曹嵩說着站起身,“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橋玄前不久告老辭官了。”
“哦?老人家還是走了……”曹操心中一陣失落。
“他臨走之前來看過我。”
“來看您?”曹操不敢相信。
“是啊!他雖然來看我,但為的全是你。”曹嵩從書櫃裏取出幾卷書,“這是他給你的書。”
曹操接過來一看:“《詩經》?”
“這不是一般的《詩經》,是東海伏氏注解的。他知道咱家壞了事,特意叫他弟子王儁到伏完那裏求來的。”
曹操知道,琅邪伏氏,乃經學世家。其顯赫名聲一直可以上溯到漢文帝時代的伏勝。伏湛更是幫光武帝劉秀打天下的元勳之臣。如今伏湛的七世孫伏完,娶了孝桓皇帝的長公主,乃正牌子的國之嬌客。該家族批注的《詩經》是公認的正解,也是朝廷征召明經之人的依據。
“你知道橋玄為什麽要送你這套書嗎?”曹嵩又坐下來,拍了一下兒子的肩膀,“他這是為你起複創造機會。”
“起複!?”曹操眼睛一亮。
“他辭官前曾上疏朝廷,提議征召明曉古學的年輕才俊,并赦免蔡邕之罪,叫他來主持征辟,将熟知《古文尚書》、《毂梁春秋》、《詩經》的宣入京師,若有才幹直接可以當上議郎。你想想吧,橋老頭為了你還真是煞費苦心呀!”
曹操頓時哽咽住了,頃刻間橋玄他老人家對自己的關照和鞭策全都湧上了心頭,淚水在眼圈裏轉着。
“他和我聊了很長時間,談的都是你的事。那老家夥還真是臭脾氣,一開口就直言我是宦官遺醜!真是個倔老頭!”曹嵩說着說着笑了,“但是他的話打動了我,他說我不管花多少錢、托多少人情,只能給子孫買來官,卻不能給子孫買來好名聲。他說得對!所以,現在只有靠你自己了,靠着勤勉,靠着鑽研古學,才能改換別人對你的看法,這也是改換別人對咱們曹家的看法!那書你一定要好好讀,咱們曹家改換門庭洗雪前恥的大任全靠你啦!小子,勉力吧!”
曹操捧着書,已經淚眼蒙眬。
“哼!你小子也知道哭……”曹嵩冷笑一聲,“帶着這書,回去好好學,不到朝廷征召,絕不要到洛陽來找我。從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還是腳踏兩只船。你聽見沒有!這可是咱們曹家的大事。”
“孩兒我記下了。”曹操擦擦眼淚,他對父親腳踏兩只船這種說法,還是覺得很別扭。
“還有,如今你在小一輩中年齡最長,記得要和兄弟們相處好。我也盼着你的兄弟們能夠幫持你、維護你,成全你的功名。畢竟是同宗兄弟嘛!”曹嵩這幾句話雖是對兒子說的,但這會兒眼睛卻看着夏侯惇。
夏侯惇會意:雖然沒直說,但他總算是承認了。
曹操也明白了,馬上補充道:“不但族裏的兄弟,對于元讓兄弟他們,兒子也還要多多倚仗。”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曹嵩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明天一早,你們就起程吧。”
曹操覺得自己跟冬天似乎有緣。兩年前往頓丘赴任就是冬天,現如今載着四叔的棺椁回家,又是在冬天。雖說這次比頓丘那一回的車馬腳力強得多,但是載着屍體,又帶着癡呆的二叔,這一路的行程實在是令人壓抑。
曹熾呆傻傻地坐在車裏,不知饑渴困睡,任憑曹操、夏侯惇、曹洪這幫人怎麽呼喚就是不理。後來大家也都放棄了,各自上馬,低頭想自己的心事。
哪知車馬離了河南之地以後,曹熾突然說話了!
“得脫虎狼之地,終于可以回家了。”
曹操正騎着馬在前面引路,聽得清清楚楚,吓得差點從馬上掉下去。他立刻下馬,跨在車沿上,掀開簾子一看:曹熾早就不呆坐着了,優哉游哉翹着腿躺在車裏。
“二叔,您、您……”
“我什麽事都沒有!”曹熾的神色已經恢複,“我那是裝的!”
“您為什麽瘋?”
“為了回家,我不想再跟着你爹趟渾水了。”
曹操恍然大悟:若是他不裝病,爹爹豈能輕易放他回鄉?不過他故意裝瘋賣傻,這樣的心計卻也叫人覺得可怕。
“我累了,真的累了。”曹熾打了個哈欠。
曹操冷笑道:“是啊,您為了騙我爹,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能不累嗎?”
“你小子也不要怪我,我是真累了。”曹熾聽出他話裏有責備之意,“我裝瘋賣傻又何止這幾天?自入宦途,二十年來如履薄冰,早就有意棄官還鄉,今日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曹操打小就對曹熾十分忌憚,可今天卻覺得他格外醜惡。索性進了車子,坐到他身邊,挖苦道:“您以為我爹是瞎子嗎?我這會兒才想明白,他旁敲側擊說了那麽多閑話,原來都是沖着你說的。他早就看出你裝瘋賣傻了!”
“那又如何,我不還是走了嘛。”曹熾憨皮賴臉滿不在乎。
曹操見他死豬不怕開水燙,越發感到厭惡,所有往事湧上心頭:七叔曹胤說過,當初就是這個人打着老曹騰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是他向父親洩露卞氏之事,他數年來積累資財一毛不拔,論起對族人的情義遠不及父親和四叔曹鼎……想至此,曹操忽然喝問道:“您也真的放得開手?!”
“那是自然。”
“侄兒倒要問一聲,當年是誰最先打着我祖父的旗號鑽營為官的?又是誰第一個跑去向王甫獻媚的?”
這句話可正打在曹熾的軟肋上,他把臉轉開,看着窗外:“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事的?”
“七叔早就告訴我了。”
“是啊,我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禍首!可是我……我怎麽知道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臉上露出一絲羞愧,但轉瞬即逝,“罷官也好,大家幹幹淨淨。我曹元盛怕了,這輩子再也不離開谯縣了。我可不想再這麽下去,官複原職又如何,王甫能跟咱們翻臉,曹節也能。我要逃活命!實在不行就躲到深山老林裏,別人的死活我管不着!反正我現在是族中首富,有的是錢怎麽花不行?”
曹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沒想到二叔會說出如此無恥的話。人的本性原來可以這樣深藏醜惡!猛然間,這幾個月的郁悶、積憤、悲苦都湧了上來,他喝罵道:“呸!你……你太叫侄兒失望了。當初我任洛陽尉,你囑咐我那些話都多好聽呀!可是你自己是怎麽做的?你以為一走了之就完了嗎?你當年打着我祖父的旗號四處鑽營,敗壞了他老人家的名聲,你如何對得起我祖父?你搞得家族聲名狼藉,毀了七叔的前程,你對得起七叔嗎?四叔當時還年輕不曉事,你帶着他四處巴結鑽營,現如今他落得慘死,你就沒有責任嗎?對得起他嗎?我父親乃恩蔭出身,提攜你做到長水校尉,如今遇到事情,你卻棄他而去,對得起我爹嗎?你這樣灰頭土臉地回去,你還有什麽臉面見七叔、見鄉親,有什麽臉面見你兩個兒子!虧你一把年紀的人了,就不知道害臊嗎?”
“噗!”一股鮮血像箭打的一般從曹熾口中噴出!
曹操也吓呆了:“二叔……二叔……”
“你罵得好!”說完這句話,曹熾的氣就緩不上來了,心有不甘地瞪着他,“可是……我……對得起……你小子!”
曹操腦子裏轟地一聲:是啊,誰都對不起,他對得起我。當初若不是他為我遮掩桓府命案,我豈能入仕為官?想至此他趕緊抱住曹熾:“二叔,侄兒說話過了,您……”
曹熾想推開他的手,但是已經使不上力氣,終于軟下來道:“不怪你,我這病……許多年了……”
“侄兒不知您真的有病。”曹操後悔不已,“侄兒錯了!”
“我要回家……回家……”曹熾一邊說,口中的鮮血一邊流,早把衣衫染紅了一大片,“仁兒……純兒……我不能死在這兒……快……”他呼喚着兒子的名字,已經老淚縱橫。
曹操抱着叔父,感覺曹熾的身子越來越沉,意識逐漸模糊,情知不好。他一掀車簾,從行進的馬車裏跳了出來,摔了個大跟頭。
“大爺,您怎麽了?”樓異吓了一跳,趕忙停車。夏侯惇、曹洪也趕緊過來了。
曹操顧不得解釋,搶過自己的缰繩上了馬:“二叔不好了,恐怕……快走!快走!”
一行人用力加鞭,急匆匆往谯縣趕。馬不停蹄直趕了一天一夜總算是到了家……可惜,曹熾還是沒能完成他的夙願,這個精明一世的家夥昏昏沉沉死在了馬車裏。曹操、樓異抱他的屍體下車時,他身上還是溫熱的。就差一步,就能見到兩個兒子了……
聯姻夏侯
當丁氏看到卞氏第一眼時,她就意識到自己恐怕再也得不到丈夫的愛了。首先卞氏比自己年輕,自己比丈夫大一歲,而這個女人比孟德小三歲,丈夫自然會更加寵愛她。其次是她太漂亮了,如此的花容月貌,只要是男人恐沒有不動心的;論容貌莫說是自己,就連自己的丫鬟,被丈夫收房的劉氏也比不了。再有一點,她是歌伎出身多才多藝,曹操本性風雅,而她精通音律又善唱曲,這更與孟德相得益彰。
丁氏眼望着這個比自己強之百倍的女人,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低下頭拍着懷中熟睡的女兒。
“姐姐,這就是大丫頭吧!”倒是卞氏先打破了尴尬。
“是。”丁氏稍微擡了一下眼睑。
“有四歲多了吧?”
“嗯。”
“長得真像夫君,尤其是這雙毛毛乎乎的大眼睛。不用問,将來一定是個美人胚子。”卞氏摸着孩子的臉說道。
丁氏本是通情達理的人,見她這樣誇獎女兒,便客氣道:“瞧你說的……妹子,聽說你為夫君在那破茅屋裏吃了兩年多的苦,這兩年來又多虧你照顧着他,真是難為你了。”
“嗐,姐姐說的哪裏話來?服侍咱夫君還不是當然的?”卞氏側身坐在她身邊,“再說孟德救過我們姐弟的命,我這也是報答他,理所應當啊……姐姐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恐也難知道我這等人家的苦。”
“妹妹既然已經進了門,就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丁氏這話裏多少透着生分。
卞氏心思靈敏,見她這等态度,低頭思索片刻笑道:“姐姐,大丫頭實在是可人,能叫我抱抱她嗎?”
丁氏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女兒輕輕交到了卞氏手裏。卞氏抱過孩子,微微地搖了搖,輕聲道:“大丫頭真乖,長得真漂亮,又有爹娘疼,不像我……姐姐,一瞧大丫頭我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哦?妹妹小時候一定也這麽可人。”
“我哪裏比得上她。”卞氏這就順勢打開了話匣子,“我是琅邪郡開陽縣的人,家裏就是種地的。我五歲那年……也就像大丫頭這麽大的時候,哥哥叫當兵的抓去打仗,一去就再沒回來。
“後來村裏鬧瘟疫,爹娘就都死了,當時我弟弟阿秉才兩三歲,兩個孩子沒爹沒媽可怎麽活呀?好在我還有個叔,他也沒個孩子,就把我們收養了。我那嬸子人特好,因為不能生養倒是把我們當親生兒女般看待,一家四口雖不富裕但還算過得下去。
“可是好日子不長,轉年瘟疫越鬧越厲害,村裏的人死了小一半兒,我那嬸娘也沒了。我叔後來又續娶了一個女人,人都道後娘狠,就更何況後嬸娘了。成天不是打就是罵的,小小年紀就支使我縫縫連連,吃飯的時候就丢給我們倆一人一塊餅子,我那叔生性老實懦弱也做不了她的主,最多私下裏塞我們點兒吃的。阿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常常鬧着吃不飽,我就餓着自己緊着他吃。
“記得有一次,半夜三更的阿秉實在是餓壞了,我就從缸裏偷了一把生豆子拿火烀烀給他吃,也不知怎麽就叫我那後嬸娘知道了,一個巴掌打掉我一顆牙,過了好幾年才長出新的。後來稍微大點兒了,我們倆就跟着叔父種地,耕種鋤刨什麽活都幹,可嬸娘就是不給飽飯吃。又過了兩年她懷了孩子,要是她有了親生兒女那還能有我們的活路嗎?日子實在是沒法過了,我們倆就合計着逃出家門。正巧村裏路過幾個賣唱的,我就偷着求他們帶我們姐弟走。
“記得那是年底下的一個夜裏,正是最冷的時節,我和阿秉一人穿了一件破衣服偷偷溜出來,就朝着叔的屋子磕了三個頭就跑出來了……去年我差秦宜祿替我打聽了,我那叔叔如今也故去了,那個遭恨的嬸娘據說活活餓死了。”她說着将大丫頭放到床榻上,并為她墊好枕頭蓋好被,又接着說,“從叔父家逃出以後,我跟着師傅學唱曲,阿秉就學着吹笛子,我們跟着這隊藝人游遍豫、兖、青、徐四州,走街串巷到處賣唱糊口。十四歲上我們過泰山郡,夜裏無處投奔就夜宿荒山,正遇上一夥子山賊強盜,師傅一家子人都叫他們殺了,我拉着阿秉逃了一夜,連鞋都跑丢了。其他人也都跑散了,我們姐倆就沿街乞讨,好不容易湊了點兒錢,先給阿秉買了支笛子,我們倆就相依為命接着賣唱為生,常遇到纨绔子弟潑皮無賴,阿秉為了保護我沒少挨打。
“後來我們就在谯縣桓家遇到了孟德,那天要是沒有孟德他們,我就叫惡奴才糟蹋了,阿秉也得叫他們打死……受人之恩湧泉相報,當時這事要是翻出來孟德的前程就完了,我們就由德兒兄弟帶着藏在了西邊山上。唉……我沒有辦法報答夫君,只有在他身邊伺候他,別說當小妾,就是做個使喚丫頭那也是本分呀!”說着說着卞氏已經眼淚汪汪。
“沒想到妹妹的身世這樣苦……換了我是你又能怎麽樣呢?細想起來,咱們女人除了這身子還有什麽呢?”丁氏聽了她凄慘的身世也紅了眼圈,這樣一來兩個女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丁氏釋然不少,安慰道:“妹妹,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咱好好跟孟德過日子,過去的事不要多想了。趕上年節,你跟我們一塊回娘家,咱們就做對親姐妹吧!”
“嗯。”卞氏扭身跪了下來,輕聲細語道:“好姐姐,那真是感謝您的大恩大德了!”
“起來起來。”丁氏趕緊低頭相攙。
正在這時門一響,劉氏走了進來,見丁氏這樣對她心裏一陣不快:“姐姐也忒好心了,人家跟着夫君在外面當官兒太太,什麽樣的人不巴結她,還用得着您費心嗎?”接着又一蹙娥眉沖卞氏嚷道,“你這人怎麽一點眼力都沒有,夫君在外面招呼客人,你也不去廚下裏張羅,跑到這兒來向姐姐獻巧,難道使壞光耍我一個人不成?”她嚷的嗓門不小,把大丫頭都吓醒了,孩子小不省事,咧開嘴哇哇哭起來。
丁氏趕忙抱起孩子拍着道:“大丫頭,乖……不哭不哭,是姨娘說話呢……你也是的,怎麽這麽跟卞妹妹說話?”
“妹妹?奴家有您這個姐姐,不缺什麽妹妹。”說着瞥了一眼卞氏,“走!随我去前面忙活去。”
卞氏見她這樣,心裏頗為不快,但畢竟人家是姐姐,自己是新來乍到,于是笑着臉說:“劉姐姐您別急!是奴家我的不好,難為您自己忙了這半天。這樣吧,幹脆你陪着姐姐哄大丫頭睡覺,我自個兒去張羅就成了。”說着給倆人道萬福,袅袅去了。
“你看你,怎麽這樣擠對人家?”丁氏見她走了埋怨道。
“姐姐忒好心了!她本是歌伎出身,天生的狐媚子,那眼睫毛會說話,最能迷惑人了,你千萬不要信她的話。”劉氏說着拿出一塊帕子俯身為大丫頭擦拭眼淚。
“唉……咱們都是女人家,你何必難為她?她也不容易,別的且不提,為了孟德的前程在那破茅屋裏藏了兩年。冬天凍夏天熱的,換你去試試?”丁氏方才聽了卞氏的話心裏已經有些同情她了。
“姐姐不要這麽心善,将來的日子還不知道什麽樣呢!別看她現在這等模樣,日後要是生下一男半女的,哪裏還會把咱們姐妹放在眼裏?奴家原不過是伺候您的下人,吃再多苦受再多罪也是本分應當的,可姐姐不能受罪呀!出門子的時節老爺夫人怎麽囑咐我的?該想到的我得替姐您想呀!”劉氏委屈道。
“我也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看她實在不像是兩面三刀之人。”丁氏低頭想了想道,“咱們姐妹和和氣氣過日子難道不好嗎?像你這樣擠對她,也難免她回頭算計你,這樣下去哪兒還有個完呀!”
“話雖這麽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姐姐!大丫頭,還有将來再有別的孩子,可千萬不能叫她抱,要是她使壞您可怎麽辦呀!我的親姐姐!”劉氏嘆了口氣,忽然趴到姐姐耳邊,“我可能也有喜了。”
“真的?可得留意身子啊。”
“那是自然。”劉氏雖這樣說,但眼神有些暗淡。前番曹操舉孝廉之時,與她頗有魚水之歡,因此産下一子,起名叫做曹爍,可是沒過月就死了。劉氏不但沒得兒子,反弄了一身病,這次又懷孩子,時而感覺身子不支,恐怕這孩子不容易生。
丁氏了解她的心思:“你要是感覺不好,可得趕緊……”
她話未說完,環兒忽然連蹦帶跳跑了進來:“丁姐姐,我給大丫頭刻了一個小木人!”說着遞給丁氏。
“好妹妹,你真懂事。”丁氏摸摸環兒的小臉。
劉氏卻又悻悻道:“大丫頭睡覺了,環妹妹先出去玩,一會兒她醒了你再進來。”
“那好吧!”環兒蹦蹦跳跳又去了。
“你看你,跟個孩子也這麽兇!”丁氏抱怨她。
“我不是沖她!她姓環,狐媚子姓卞,真不知道他們算是哪一門子親戚,主不主仆不仆的!咱們夫君也是,竟帶回來一家子,又是小舅子又是小姨子的。夫君也太荒唐了……”
丁氏嘆了口氣,她也對曹操有許多不滿。姐倆就這樣對坐着各想心事,半天沒再言語……
這會兒客堂裏分外熱鬧,曹操、卞秉、夏侯惇、夏侯淵、曹德這五個一同遮掩桓家人命案的兄弟又湊到了一起,兩位叔父的大喪忙完,大家總算可以坐下來推杯換盞了,有談不完的話敘不完的情。
“不管怎樣,現在也算是風平浪靜。子孝、子廉服孝不能飲酒,今天就咱們五個吧。看了父親新來的書信,他跟曹節接洽得不錯,咱們曹家有東山再起大有希望。大家該緩口氣了吧。”曹操邊說邊思量,他大致也猜得出父親又破費了多少。
“兄長,你還沒罷官回來那會兒,知道家裏亂成什麽樣了嗎?皇後被廢,宋酆下獄就已經人心惶惶了,诏書一下來全族的官都給罷了,這還了得?七叔私底下把毒藥都預備好了,要真到了事不可解的地步,就一家老小湊在一塊自殺算了。”曹德說到這兒大夥都笑了。
說到曹胤,曹操一皺眉:“七叔的病越來越厲害了。大家可要留心點兒。”他心裏不由得升起一陣沉重:曹家雖然地位顯赫,但畢竟是靠宦官起的家,曹嵩、曹熾、曹鼎雖然都曾身居高位,卻未見得有什麽才學德行,唯有七叔曹胤是這個家族中的奇葩。他德才兼備為人和善,在鄉裏有良好的口碑。但就是這樣一塊無瑕的美玉,卻因為顧及家世一輩子都沒有為官。如今兩個兄長的死,又給他帶來沉重的打擊,卧病在床幾乎不能走動,這對于曹家無疑是一個遺憾。
曹操喝了一口酒,又接着道:“阿德,你多預備些東西,另外我從頓丘帶來些驢膠,明天咱們去看看他。”
“成!”曹德忙着給大家滿上酒,“先不提七叔的事,兄長前不久把我害得好苦呀!”
“怎麽了?”曹操莫名其妙。
“還怎麽了?我問你,我那卞氏小嫂的事兒是如何被爹爹知道的?連累得我跟着倒黴,爹爹一連來了兩封信,罵得我狗血淋頭,說我不誠實不孝順,和你一塊騙他,還說我人小鬼大窩藏罪人。”
“好兄弟,這事兒我也不知情,我前腳叫秦宜祿來接人,後腳爹爹就知道了,多少有點兒邪!”
“邪什麽?爹爹的眼線到處都是,過去在洛陽你一言一行他全能知道,我早就說過這樣的事兒瞞不過他,不如實話實說。你就是不信,怎麽樣?把我也搭進去啦!你正正經經納人家當妾也不要緊,來信告訴我一聲呀!你那兒都沒事兒了,爹爹來信問我。我這兒還幫你編瞎話呢!全都露餡了,他能不火嗎?”曹德啧啧連聲,“依我看,你派的那個秦宜祿本身就有問題,那小子精得眼毛都會說話,到了爹爹那兒還不知道說什麽了呢?”
“不會吧……他有這麽大的膽子?”曹操還是對秦宜祿堅信不疑。
“你們聽聽!他還是納妾了吧!”夏侯淵聽了他倆的話,朝卞秉擠了擠眼,玩笑道,“當初我就說你這姐夫心思不正。你現在琢磨琢磨這事,在桓府看上你姐姐了,然後就借着殺人搶親,搶完就藏起來,讓他弟弟把你們看得死死的,再一步一步往小妾過渡!瞧他多奸詐呀!”
“哈哈……”卞秉嬉笑道,“你說得對!我這就上衙門告狀去,告你們四個!”
“這裏怎麽還有我們的事?”夏侯淵不解。
“你想這道理呀!我姐夫是殺人在逃又是強搶民女,二哥是窩藏要犯知情不報。元讓大哥從中教唆,定下奸計。大個子你呀,是代罪頂替,也得挨板子!”
大夥聞此言全樂了。曹操猛然想起連累夏侯淵坐了這麽久的牢,經過這兩場喪事都忘了,忙端起酒道:“妙才呀,你為我受苦啦!”
夏侯淵端起酒來一口灌下去,抹抹嘴笑道:“受苦倒談不到,就是悶得慌!整天跟衙役班頭們吃肉喝酒,連牢門都不鎖,想出來就出來,晚上回去睡覺就成了。說是坐牢,一年半下來長了一身肉!哈哈……要說王吉那是鼎鼎大名的酷吏,對咱們家可算是天大的面子了。”
說到酷吏王吉,曹操不禁後怕。生死原只懸于一線,要是王甫徹底翻臉要曹家滿門下獄,恐怕都等不到朝廷處置,就得被王吉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禍害死。
夏侯惇卻沒想那麽多,見兄弟得意揚揚便劈頭訓道:“你小子也是,閑着沒事練練武,跟那些衙門小人厮混什麽?”
“冤枉我喽!我可練了!”夏侯淵滿不在乎。
“練了?”
“就跟那些衙役牢頭練的。”夏侯淵一扭嘴,“我把他們都練趴下了,後來都不敢跟我來了,要不怎麽請我喝酒吃肉呢?”
衆人不禁哄然大笑,曹操靈機一動,也笑道:“妙才,我可得好好報答報答你。”
“孟德莫要提報答的話,”夏侯惇插了嘴,“我家老祖宗夏侯嬰就曾經替高祖爺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