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車水馬龍的中環,太陽從霧氣濃重的雲朵裏射出模糊的光芒。
倪予晨和沈致傑一前一後走出飯店,計程車已在一旁等候。他先上前替她拉開後車門,坐上車前,他溫和向她低語幾句,她沒有點頭,也沒有開口回應。
沈致傑退開,看着計程車徐緩開走,帶她進入繁忙熙攘的車流裏,直到消失。
他俊美的五官原本面無表情,忽然颔部肌肉抽動了下,雙眸瞳仁的顏色變得更深,仿佛他剛才一直看的不是一輛普通的計程車,仿佛它帶走的不只是一個單純的邂逅。
他把視線抽回,轉身回到冰冷豪華的飯店裏。
在遠去之後,倪予晨曾從四方形車窗向外探望,然而以她的角度和距離,是再也看不到沈致傑了。
她輕嘆氣。其實,她不明白自己真實的想望,她的內心在尋找什麽。
一個半月後
臺灣夏季堪稱爆熱,戶外高溫三十四度,水氣明顯匮乏。
倪予晨正在事務所會議室裏開會,忽然感到一陣頭暈。她的秘書韓昌進見她臉色蒼白,忍不住關心:“你還好吧?”
她放下原子筆,輕拂額頭之後說:“我沒事。”
他們簡短的對話打斷了倪芯恬在臺上的報告,她目光伶俐輪流審視他們,直率問:“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倪予晨回應。
“是嗎?”眸光銳利掃了倪予晨一眼,再對韓昌進說:“你不覺得她從香港出差回來就有些不對勁?”
“有嗎?”韓昌進狐疑看着倪予晨,微搖頭。“不覺得怪,只覺得是不是天氣太熱了,她氣色不是很好。”
“會不會是打排卵針的關系?聽說打針會讓體內女性荷爾蒙産生變化。”倪芯恬拿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捏了捏眉心。
“她沒去打呀,臨時取消了,改到下周了。”點閱ipad上的行事歷,韓昌進揚眼,對倪芯恬說:“下周三早上。所以那天會議也跟着改期,改到隔天。”
“嗯嗯。”淺颔首表示知道,倪芯恬再望向倪予晨,重複問:“所以,你到底是因為什麽原因才看起來怪怪的?”
事實上,倪芯恬是倪予晨的同卵雙胞胎妹妹,兩人出生時間僅差一分鐘。倪芯恬雖是妹妹,但個性比較強勢。兩人高中不同校,大學同屬法律系畢業,後來一起開了這間事務所,平常負責主導公司業務的是倪芯恬。
今天這場會議是公司這個月的例行性會議。
“我很好,我沒事。”倪予晨淡淡回應,把話題轉回公事上。
早先,倪芯恬正談起前兩個月倪予晨前往香港出差的case,原本懸宕已久的官司最近又動了起來。香港富婆Alice和她繼子Ben打遺産繼承官司;據可靠消息,Ben為了贏得勝訴,又加入一批新律師。算一算,臺灣香港合計處理該遺産的律師高達六位。
倪家兩姊妹只負責Alice臺灣資産的遺産分配官司,由于倪芯恬手邊還有兩個案子在跑,這case一開始就由倪予晨全權負責。
當對手加足馬力雇用更多律師,Alice不禁開始慌張,于是,在上次視訊會議中表明她的憂慮,不知倪予晨一人是否能勝任。
倪家兩姊妹商量後決定多聘雇一兩名律師;這兩天,倪芯恬正在物色人選,已開始電話會談,今天的會議只是将她的意見告訴倪予晨。
“想來想去,我覺得沈致傑是不錯的人選。我詢問過,他擅長遺産官司,是這領域的個中翹楚,而且今早通過電話,他對這個case很感興趣。”
乍聽“沈致傑”三個字,倪予晨臉色更顯蒼白,雙眸微瞠,有些錯愕。
沒料到有人會突然在她面前提起他,而且還是自己的雙胞胎妹妹。
下一秒,她恢複鎮定,正經回應:“我覺得有人比他更适合,我同班同學李燦,他對遺産官司也很熟悉,而且我們以前合作過,早有默契。”
“是嗎?但他沒有跨國業務的經驗。沈致傑的事務所專門處理兩岸三地的法律糾紛已經有好幾年了,他對這方面的經驗絕對比李燦豐富,加上他是系上的學長,怎麽說他都比李燦優秀。”侃侃而談,倪芯恬早就做過深入調查。
“呃?”倪予晨眼神閃爍,暗忖适當措詞撇除沈致傑加入。
那晚在香港發生的事,倪予晨想來懊悔不已,早就有不再和沈致傑聯絡的打算,遑論和他一起工作。一句話——她不能和他合作。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目光銳利瞟掠倪予晨,倪芯恬嗅到一絲不對勁。
都說雙胞胎有心電感應,雖然是無稽之談,但兩姊妹朝夕相處,一記眼神、一句話語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麽。總之,這世上沒有人會比她們了解彼此更深。
倪予晨輕搖頭,目光瞟掠這間小小的會議室,輕松回應:“沒什麽事,我只是想更謹慎,找合夥人必須詳加考慮,還是先好好研究,別貿然決定。”試圖轉移到其它話題。
然而,倪芯恬仍不放棄,接續這話題:“對了,沈致傑提過上次在香港曾遇到你,他說你們聊得很愉快。奇怪,這件事你怎麽從沒提起?”
怔了一下,倪予晨已沒早先那麽容易驚慌,揚眼凝視倪芯恬,她妹妹的雙眼皮曾動過外科手術,深褶的雙眼皮,精致的黑眼線、假睫毛,配上原來就黑白分明的瞳眸,看來絕美豔麗。
此時,那雙比她美的雙眼正緊盯着她,研究審視,充滿好奇。
“沒有什麽好提的,只是閑聊。”輕描淡寫。
倪芯恬沒放過她,轉看她們的秘書,問:“韓昌進,我姊最近幾天和江克森處得還好嗎?”
“這和公事有關?”韓昌進一頭霧水,望向倪予晨。
倪予晨立刻眉心緊蹙,淡然回應:“會議開完的話,我要回去忙我的事了。”
“哈,果然處不好。”倪芯恬唇角上揚,揶揄甜笑。“我就說了他人很無趣,真不懂你怎麽能和他交往十年;還有,他媽媽絕對是個狠角色。”
倪予晨白了她妹一眼。這句話聽她妹說過上百萬遍,此時聽來卻覺更刺耳。
她選擇不理會,安靜起身,走出會議室。
高一那年,倪予晨就喜歡江克森,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她崇拜他。江克森大她兩屆,學校赫赫有名的理科資優生,曾對外參加科學實驗,每每替學校拿獎。
為了接近江克森,倪予晨刻意加入天文社和劍道社,但高中整整同校一年,江克森都沒特別注意到她。
可能他高三那年對女生不感興趣吧,後來兩人先後念同一所大學,倪予晨就讀法律系,江克森是醫學系的高材生,在一次聯誼活動中,江克森忽然被倪予晨電到。
兩人對彼此有好感,愛情發酵之後,瞬間進入熱戀交往期,三年後又進入穩定期,直到兩年前江克森成為醫院的骨科主治,工作愈來愈穩定,她的事務所也漸步上軌道,于是,兩人開始有結婚的計畫。
有一天,大概就在前年左右,倪予晨下腹部疼痛,伴随不正常出血,就醫之後才發現自己流産。進一步檢查,醫生告知她子宮長了兩顆肌瘤,她的主治醫生說這對受孕有妨礙,而且很容易造成流産。
于是,倪予晨考慮開刀,等身體養好之後,安排時間進手術房。
無意間,江克森在一次家庭聚會聊起這件事,結果江克森的母親對此異常關心,私底下頻頻和倪予晨單獨接觸,有次,在言談間直言無諱說:“克森是獨子,将來要繼承管理他老爸的醫院,能不能傳宗接代對克森來說很重要。都怪我生得少,你不能不争氣一點,我看結婚的事先暫緩,等你懷孕了再安排也不遲。”
哪有先懷孕再結婚的?倪予晨當下聽了覺得好笑。不過,兩人工作忙碌,本來就打算婚事愈簡便愈好。至于懷孕一事,其實倪予晨和江克森早有計畫,兩人近乎一年沒避孕,孩子來了就有結婚的準備,順理成家,自然而然。
現下醫學發達,倪予晨不覺得生育會成問題,開刀之後,調養身體,原本以為沒過多久就會再度懷孕。
結果等了一年,始終沒有懷孕的跡象。
聽說結婚之後,婆媳間上下階級權威等等競争多少都會有白熱化的現象,沒想到婚前倪予晨就得接受這方面的挑戰。
未來婆婆下馬威要他們去做婚前健康檢查,報告出爐,發現倪予晨每個月排卵時間不确定,MC來得不規律,基本上,要受孕并不容易,而且子宮曾長肌瘤等體質問題,即使受孕也很容易流産。
身為某私立醫院院長夫人,江母認識國內幾個有威望的婦産科醫生,其中有位醫生叫呂庭支,是國內專門治療不孕症的權威。
在呂醫生的建議下,倪予晨開始每月配合量體溫,遵照醫生意見,在每月體溫最高的時間進行性行為,提高生産的機率。
試了一年未果,呂醫生建議打排卵針,目的在提高每月排卵的數量,增加受孕的機會,所以,倪予晨才會開始預約時間,準備乖乖去打排卵針。
不過,有關懷孕這課題,讓原本關系穩定的兩人煩躁不已。平常工作量就已經很大,現在還要配合一些有的沒有的,努力制造嬰兒,過程繁瑣,失敗又容易令人喪氣,彼此心煩氣躁,磨損掉浪漫情懷不說,壓力大增,不覺對結婚猶豫卻步,意興闌珊。
這些都是倪予晨夏天去香港出差前,和江克森發生的事。
然而,去了一趟香港,午後一場突如其來的熱雨,偶然遇見沈致傑,竟打亂了她原來所有的計畫,徹底驚擾她今後的人生。
這是誰都始料未及的。
卧房的冷氣似乎壞了,房間簡直熱到爆。
漸漸蘇醒,倪予晨汗流浃背,手一摸,脖子上都是粘膩汗水,薄被單無意中卷成一團、早被她踢到地板上。
她揉着眼慵懶坐起身,眯眼輕瞄牆上時鐘,發現已經晚上七點了。下午三點從事務所回來,她倒頭就睡,沒想到會睡這麽久。
以前從沒午睡習慣,不知為何最近幾天特別累,只能推斷身體可能出問題。今天下午本來要去呂醫師那打排卵針,中午韓昌進幫她訂的便當怪怪的,她吃到一半就去廁所吐了。
事務所三個人偏偏只有她一個人吐,所以,她不确定是便當的問題,還是自己的胃出狀況。最近不知身體哪不對勁,動不動就覺得虛弱無力。
倪予晨起身察看冷氣,發現是自己忘了打開就先睡着了。有這麽累嗎?
還是她記憶出問題?她苦笑,蹒跚走進浴室,脫掉汗涔涔的寬T恤,沖了一個涼快的澡。
出浴室,邊擦頭發,她從公事包拿出手機,果然有幾通未接來電,line也有幾則未讀的訊息。
Line的訊息全是韓秘書傳的,問她:
“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有。(她随即回了)
“要不要幫你挂號腸胃科?”
不用了。
“江克森母親三點打電話來問呂醫生怎麽說,我說你取消預約,臨時有重要的case,下午外出和客戶開會。”
多謝了。
“江克森五點打電話到事務所,他說你電話沒接,請你回電。”
OK!
倪予晨一一回完,然後再察看未接來電。江克森打了兩通,沒有留言。
她吹幹頭發之後,走到廚房,從冰箱拿出冰塊倒進玻璃杯,然後再從下層冰箱拿出可樂,倒了滿滿一杯,直到泡沫快溢出才收手。
她呆望白色混着淺褐色的泡沫,覺得那些泡沬一直上升好像很快樂,不像她……
她忽然嘆口氣,拉張餐廳的椅子坐下,喝了一口冰涼的可樂,擰眉,再擰眉,終于鼓起勇氣,撥通電話給江克森。她承認,從香港回來後,她最近一再逃避見他。
多少次想要吐實,但她太羞愧了,以致沒有勇氣面對。與其說她被愧疚吞噬,還不如說她不清楚為何做出這樣的事。如果仔細深究,她絕不會原諒自己魯莽輕率的行為,然而,她不僅無法探究,甚至連回憶當晚的勇氣都不敢。
近兩個月,除了逃避,她連想都不敢想。
江克森那邊沒有接聽手機,倪予晨才想到他晚上有排醫院門診,最後,她沒有留言就按掉手機,而且,很心虛地覺得松了一口氣。
冷氣很安靜地運轉,空氣涼爽适宜,下午睡過,結果倪予晨半夜睡不着,在寂靜黑夜翻來覆去。
手機放在床頭櫃一直發出閃爍綠光,line又有未讀的訊息。晚間門診結束,江克森曾短暫和她通過電話,約好了下星期再去給呂醫師看診。他很少傳line,比較有可能會傳的只剩自己的妹妹倪芯恬或秘書韓昌進。
這麽晚了不可能還傳工作上的事,一定是倪芯恬傳來聊天。有時候,她會傳些日常生活很無聊瑣碎的事,什麽剛買一條7-11的香蕉,很新鮮、很好吃;剛剛有人在大頭照上放貝克漢半身裸照;怎樣有人生四胎還全身肌肉、刺青?他老婆也瘦得很誇張,全家大概就他們的女兒最胖了;以及你放在辦公室的集點貼紙可不可以給我?這種0或是把加倍奉還、幾倍奉還這種流行的免費貼圖傳給她。
滑開手機,螢幕的光線在黑夜亮得格外刺眼,倪予晨眯着雙眼,點閱line的訊息,果然不出所料,倪芯恬傳line新貼圖給她,訊息不外乎又是“上網團購夏天的芒果好好吃,明天帶去公司分一半給你喔”這種。
倪予晨失笑,正要關掉螢幕,忽然又有訊息跳進來:“你最近怪怪的,不要以為我沒發現,你還是老實招來吧,最好明天就說。”
有關“那件事”,也就是香港那一晚,倪予晨最近都是在心裏這麽稱呼它的,她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沈致傑,絕口不提在香港發生的事。
S先生和N小姐——有時候,她腦海無端浮現那晚發生的事,就會想起沈致傑以戲論的口吻開玩笑用代號稱呼對方。當時,她茫然不解,完全不懂這游戲到底有什麽好玩。
回臺灣之後,她才漸漸明白,他是故意的。
這樣一來,每當她想起“那件事”,就覺得跟自己無關,仿佛N小姐不是她,是另一個女人。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個舉止輕浮、心态随便、屈從欲/望、輕易受到男人誘惑、自我控制薄弱的N小姐。
只要認識倪予晨,包括江克森的母親,絕不會料到她會做出這種事呀;事後,連她自己也驚訝萬分,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
有時一個氣味誘發另一個氣味,一個男人的身影誘發她聯想,他在耳畔的呼息萦繞不去;室內若隐若現的陰暗光線,空氣振動的方式,他輕佻調情引發她輕笑……
她要自己下一秒跳開思緒,不可以再想。這太難啓口了,即使無意再度想起,她也會立刻禁止繼續回憶。
也許最終她承受不了內心壓力遲早會向妹妹吐實,她從不認為隐瞞是上策,但現在她對誰都說不出口,內心混亂,遍布荊棘與泥沼,連自己都無法探勘,又該向誰、又從何說起?
倪予晨關掉手機螢幕,室內瞬間一片漆黑,她轉開床頭櫃的臺燈,起身去廚房倒一杯開水,咕嚕喝掉一半,回到卧室,困意席卷,她關掉床頭燈,手機忽閃爍綠光。
“我miss香港那一晚,我想再見你一面。”
她以為是倪芯恬無聊傳line,點開後卻楞住。那晚,沈致傑在她手機裏輸入電話和line帳號,結束後,她始終不認為兩人回臺灣會聯絡。
保予晨呆望那兩行字,點開後line瞬間顯示已讀。此時他在做什麽?怎會在半夜傳line給她?是否正等她回應?
她猶豫着,想着該如何舉措,最後還是沒回,只想要他別等了,傻子。
關掉手機螢幕,在黑暗中,她漆黑眼眸凝視着空白牆面,以為可以做到不在意,卻禁不住回憶那一晚——
她曾不小心碰倒了一只咖啡杯,咖啡滴落吸入長毛地毯裏,香氣在空氣中彌漫,久久不散。
此時,當她回憶他的話語與呼吸、寂寞時凝視她的表情、在黑夜碰觸她的方式、他肌膚的觸感,仿佛錯覺,她聞到咖啡純然渾厚的香氣,飄散不去。
香港那一夜:pm ll:05
将那只厚重黑色公事包擱在牆角,倪予晨呆呆地伫立飯店房中央,那雙美麗的黑眼睛緩慢梭巡,環顧四周。
是一間精致典雅的飯店,牆上裝飾歐洲風景複制畫,要說有特色,倒也未必。
進來之後,沈致傑放下他的公事包,脫掉西裝外套,俐落卷起兩邊衣袖,拿出櫃子裏的咖啡膠囊很熟練地放進咖啡機,一連煮了兩杯咖啡。
這期間,倪予晨略顯不安,眸底蘊含随時想走的神情。她專注觀察他,目光細細梭巡,想找出任何蛛絲馬跡、一丁點兒的不對勁,透露此處不宜久留,她該轉身離開。然而,他俊美側臉沉靜到毫無表情,甚至沒特別留意她。
進來之後,沈致傑舉止更自然了,看來毫無一絲慌張,黑眸冷靜,視線沒有和她特別接觸。
等到咖啡煮好,他才望向她,低聲問:“要不要加糖?”
倪予晨搖頭,下意識移開目光。他投注的眼神讓她局促不安。他把其中一杯咖啡拿給她,她接了過去,還沒嘗之前當下決定喝完這杯咖啡就離開。
這是錯的,這無法解決任何事情,她的煩憂,日常生活的瑣碎、麻煩依舊存在,她的壓力依舊存在,不會消失。
總之,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或許,連咖啡都不該喝,現在就離開。
隐約察覺她思緒翻來覆去,沈致傑沉靜看她好幾秒,忽開口:“你頭發好直、好黑,你沒有染發嗎?”站在身後,替她解開馬尾綁繩,長發瞬間順勢而下,他手指輕篩穿過發絲,感覺它的涼滑柔細。
“咦!”當馬尾被解開,她輕微抗議,急忙将咖啡杯擱回玻璃圓桌,一不小心沒放好,杯子被她碰倒了。
她太慌張了嗎?她回眸,蘊含譴責的眸光觑他,他卻只是笑,黑眸深邃,唇角勾起,那樣意味深長的笑惹她心煩。
她上前扶起傾倒的咖啡杯,正想找尋面紙擦拭,他忽然握住她手臂,将她半轉過身,親吻她左臉頰下緣靠近頸項的肌膚,唇輕柔上滑,貼附耳畔,溫柔低聲說:“別管了,沒關系的,明天服務生會收拾。”
她聽到咖啡濕答答滴落毛毯的聲音,細微近乎無聲,香氣漫開,彌漫空氣中。
人們喝咖啡不是為了保持清醒嗎?第一次覺得咖啡無法提神,卻能魅惑人心,要不然他們怎會這樣?
“怎樣?”她一定是把疑問說出口,因為她聽到他問,聲音溫柔,指腹不慌不忙刻劃她的唇形。
她輕輕蹙眉,搖起頭。
他們正在為彼此迷惑,空氣中飄散咖啡香氣,卻絲毫沒帶來半點清醒。
她以僅存的理智凝視他,終究啓口:“我并不是單身,我……”正說明她的狀況,他卻低頭吻住她雙唇,将她剩下的話語堵住。
是堵住,還是吞噬?這一秒和下一秒她都沒弄明白。只記得他愈吻愈深,伸出的舌尖輕攪她唇肌內裏,她怯生生地迎接,以舌尖輕觸他,才發現他也是緊張的。
他的舌繃得很緊,為了掩飾內心緊張,他緊密覆住她雙唇,吸吮舔舐,吻得更深,最後挑逗輕舔過她下唇。
一吻結束,沈致傑放開她,她怔忡退開靠向寫字臺,神情羞怯含着茫然,雙手垂放身後兩側,美眸輕眨,眸底氤氲,困惑望向他。
內在深不可測的欲/望讓他俊美的臉龐變得更魅惑,黑眸漆深如墨,靜靜和她對視。
“你呢?有沒有女友?”她終于找到聲音,又問了一次,這是她第二次問了。
“沒有。”一瞬不瞬,雙眸未眨,簡短回應。
倪予晨想做點什麽讓他打消念頭,卻只是輕輕嘆氣。“我不行,我有男友。”
下一秒,她已往房門方向移動,正要彎腰拿起擱在牆角的公事包,他搶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肘阻止她離去。
“就不能暫時忘掉原有的身分?我只是S先生,你是我的N小姐。”
她側過臉看着他,他才松手,低聲說:“沒有人會知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她黑眸微微瞠大,黑色瞳孔出現惶惑不安,他在她眼中望見自己身影,俊臉沉靜,聲音緊繃粗嘎:“請你……不要走,我需要你。”
至少此刻,至少是現在。他沒說出口,她在內心替他把未完的話補齊。
後來,倪予晨留下來了,只因為在他眼裏看到自己擁有相同脆弱、相同孤單的表情。
香港那一夜:am l:39
好像有什麽東西正搔她癢,倪予晨笑着閃躲,煩不勝煩,幹脆拉開薄薄的被單,将惺忪睡臉埋了進去。
隔着白被單,沈致傑親吻她下颔,沿着身軀的線條向下,聽見她慵懶撒嬌的笑聲,白細手臂突伸出被單外推開他的臉。
沈致傑眼眸蘊含笑意,被推開卻還是故意湊近緊挨她,手伸進被單輕搔她癢;她猛躲不已,除了天生怕癢,他手裏拿了小小冰冰的東西在弄她。
搞得她有點火氣上揚,頻頻抗議。他一把扯下被單,讓她露出整張臉,剛洗過澡,她的頭發柔細,又黑又長,但笑鬧一陣,披頭散發地蓋住半張臉,慵懶淩亂,神情惱怒。
他整個身軀放松舒适,單手手肘撐床手掌托腮,黑眸蘊含趣味笑意,緊盯她不放,好幾秒之後,換來她蹙眉疑問,他才張嘴無聲說:“你很性感。”
她撥開遮住視線的頭發,失笑嗔說:“我才不信你,我明明狼狽淩亂。”
他好整以暇微笑,湊過去吻她的唇。“你不知道你很性感……”手指輕摸她鎖骨附近柔滑肌膚,哼歌般反複。“你很性感。”
“你手裏拿着什麽?”笑得蜷縮,忽用力扳開他的手掌,發現是個小小銀色指環,圏在他小指上。“原來是這個。”
恍然大悟,她笑了起來,這指環弄得她又冰又涼。“戴這做什麽?防小人?你也會怕小人?”戲谑口吻,取笑他。
“怕,很怕,戴了就防你這小人。”他反嗆回去,也是笑着鬧她。
“真的怕,你可以到橋下請老婆婆幫你打小人呀。”這可是香港赫赫有名的儀式。
他沒回應,她好奇拉他手仔細打量,揚眼俏皮觑他,黑瞳變得又亮又美,撇撇嘴,好笑說:“怎麽我覺得你才是我的小人。”
他忽然将指環拔下,套進她手指上,而且什麽不挑,偏挑她的無名指,眯眼審看。
“我覺得你戴比較好看。”
“咦!什麽嘛!”錯愕瞄着手指,發覺用力也拔不出來,她才慌張說:“不可以,我不要戴這個。”
試了幾下都不行,戒指卡得很緊,倪予晨一臉焦急,沈致傑只好幫她取下,但不是那麽好拿出來,過程中不順利還把她惹惱了,一把推開他胸膛要坐起身。是把他推開了,也坐起身,但她的指甲卻在他胸膛上不小心劃出一道痕跡。
不深不淺,倒也足以見血。都怪她指甲向來凹凸不平。她有個壞習慣,無聊、思考或緊張,都喜歡用一個指甲磨另一個指甲,她這壞習慣并沒有像某些小朋友會把指甲放進嘴裏咬,但指甲老是被她磨來磨去弄得很不整齊。
就算沒有拆信刀這麽利,但她突然這樣用力一劃,還是劃出一小道傷痕。
沈致傑微蹙眉宇,低頭看了一下。她見狀,立刻慌張道歉。
“對不起。”
“咦!”他猛捉住她手仔細看了一下,她指甲半長不短,指縫很幹淨,但就是表面全是不平整的。“你真怪。”
他認識的女生全部都會擦各色指甲油,定期保養,修整成圓弧纖長的形狀,沒有一個女人像她。
她默默抽回手,聽見他說:“不太像女人喔,倒像小孩子。”
忽想起大學時期,有次他們要對外比賽,在辯論社社辦練習,當時他負責結辯,這學妹排在他前面負責答辯,老是見她在臺下彎曲手指不知在幹嘛,原來就是在磨弄指甲。
倪予晨将手默默放到背後,磨蹭一陣,終于拔下戒指,随即交還給他。
他接了過去,低頭把它戴回小指當尾戒。
她瞄了好幾眼他胸口,想起什麽,黑眸忽略顯憂郁,一臉的不高興。她下床默默穿上衣物,他坐在床緣看着她套起白襯衫,一顆一顆地扣上鈕扣,他忽開口:“很晚了,我明早再送你回去。”
“我想現在就回去。”
“為何?”兩手一攤,忽倨傲不馴地說:“好吧,我的錯,對不起。”
“你有什麽錯?”回首望向他,他黑眸深邃孤傲,卻有一絲難掩溫柔,她冷淡神情盡褪,些許動容,嗓音輕柔說:“亂道歉很随便喔。”
“哈。”他簡短笑出聲,唇角流露爽朗的弧線,勾手要她過來。
她搖頭,他遂起身,從後方圈摟住她,俊臉湊近,貼覆在她耳畔,輕咬她的耳垂。
“嘿,你有一對圓圓的耳朵,浣熊耳朵。”取笑的口吻,呵氣的輕呼,惹她肌膚微顫。
“才沒有,我的耳朵很正常,才不像什麽浣熊。”瞥看他,急急反駁。
“好,沒有、沒有。”後來,沈致傑了解她之後,明白只要她不想承認的事她都頑強力辯到底。
他俯低頭顱,吻着她的鎖骨,伸出舌間挑逗,聽見她倒抽一口氣,情/yu瞬間在空氣裏孳生彌漫,她側過身,單手攀附他手臂,向上輕撫他後腦的短發,觸感微粗微刺。
他很快地又解開她榇衫的鈕扣,撥開衣衫兩襟,吻她下颔,含糊不清地說:“我想跟你吃早餐,吃完早餐,再送你回去。”
倪予晨被他推回雙人床上,仰躺床上之後,他壓在她身上擁住她,她推他胸口,睜着雙眸靜靜凝視他,那一瞬間,她脫口想問:“這樣算什麽?”
卻忍住什麽都沒說。
後來,她閉上雙眼,他的吻落在她頰上,讓她感覺忘了自己,感覺天地都關上了,感覺紛擾世界遺落在後方,他們輕輕地用手撥開,再将它推得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