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漫漫
這一夜過得兵荒馬亂。昭陽急匆匆打好冷水,皇帝不讓她告知任何人,只由她攙扶着去了後院的廂房裏沐浴。
皇帝的汗珠子一顆接一顆,衣衫都濡濕了。昭陽看得心驚肉跳的,眼眶裏蓄滿了淚珠子,卻只能咬牙一言不發地扶着他,末了要動手替他解衣裳。
皇帝忽然推開她的手:“你出去。”
她不解:“主子?”
“出去,朕自己來。”
他不是為了避嫌,是礙于這不知是什麽鬼藥,藥性強得快叫人亂了心智。她多靠近他一寸都是折磨,他只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就真的對她怎樣。
這一路上也不是沒想過,就是幸了她又如何?他為什麽要跟自己過不去呢?可前些時日她被那姓李的用強時,那肝顫寸斷、一心要玉石俱焚的模樣還歷歷在目,他忽然間就失去了勇氣。
皇帝咬牙,命令昭陽出門去,自己費盡地翻身跨進木桶裏,連衣衫都不除,直接泡冷水。春夜還帶着些許寒意,夜風吹在濕漉漉的面上涼得要命,他卻恍若未覺,一頭紮進冷水裏,四肢百骸都終于得到解脫。
他的腦子在這一瞬間清醒很多,冷歸冷,但是神智清明已然難得。心頭還幾件事。
第一件事,陳明坤為官雖清廉,但教子無方,家中事務亂作一團。他可以看在陳明坤的面子不把今夜之事聲張出去,但陳懷慧心思歹毒,竟敢對皇帝下手,他饒不得她。
第二件事,嘉興之行已近尾聲,守城軍營地紀律混亂,軍心散亂,回京後需第一時間做出懲處。所有違紀将士軍法處置,将領須重新更替,人選從京中外放的武将中挑選。
第三件事,太傅的忌辰就在這幾日了,他此次南行多多少少也是想要再去見太傅一面。當初太傅臨走前,一心盼着落葉歸根,回到故土,可京城與江南山高水遠,隔着一程又一程,以至于這些年來他一次也未能親自前來祭拜,太傅泉下有知,雖會諒解,但他卻難以諒解自己。
心頭紛紛擾擾許多事,再睜眼時,已不知過去多長時間。皇帝察覺到體內的燥熱消失了,寒意遍布四肢百骸,這才僵着身子又站了起來,跨出木桶。
他推開門,卻發現昭陽踉踉跄跄後退幾步,險些摔倒,忍不住皺眉:“你在做什麽?”
昭陽面上大紅,卻仔細瞧了瞧他,發現他就是凍得唇色有些發烏,別的似乎沒有異樣了,這才松口氣,慌忙解釋說:“小的,小的不是成心偷看您洗澡的。實在是,實在是擔心您的身子,怕您一不留神暈過去了……”
她嗫嚅着,又趕忙将手中的長巾給他披上:“主子沐浴,怎的連衣裳都未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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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純屬沒話找話,因為被皇帝發現她偷窺,心裏尴尬得要命,便想替自己轉移話題,解解圍。
哪知道皇帝張口就問:“怎麽,穿着衣裳你看不過瘾,非得脫了才成?”
昭陽倒吸一口涼氣,這下子連脖子都漲成了豬肝色,磕磕巴巴地解釋說:“沒,沒有的事,主子您可別吓小的,您就是借我天大的單子,我也不敢觊觎您吶……”
是,他都知道的。她一點也沒對他動歪念,是他自己把持不住,三番兩次對她有了心猿意馬的時刻。
皇帝冷得厲害,裹着長巾回了主屋,褪下衣衫便往被子裏鑽。出人意料的是,被窩裏有個暖呼呼的湯婆子,他一怔,随即将那湯婆子抱在懷裏,寒意霎時間冰消雪融。
昭陽站得遠遠地,因他先前拒絕了她為他解衣裳,她以為皇帝是不喜她近身,只得垂着頭,不去看他脫衣裳的模樣,直等到他進了被窩,這才上前去替他拾撿一地濕漉漉的衣衫。
她低聲說:“小的怕您洗了冷水澡受涼,就去尋了只湯婆子捂着,您這樣也好受些。”頓了頓,濕衣裳都捧在手上了,她又關切地探頭去問他,“主子,這會兒還難受嗎?”
皇帝抱着湯婆子,僵硬的四肢也舒緩不少,他擡頭,望見她星子一般清澈柔和的眼眸,心下緩緩地嘆了口氣。
舒服,卻又難受。
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拒絕,她不肯留在宮裏,不肯伺候他一輩子。他也說不出心頭是什麽滋味,就是老大不高興的,他到底哪裏不好了,別人家的姑娘都削尖了頭往他身前鑽,唯有她這麽規規矩矩的,總也不願來他身邊。
不說遠了,他也不是對她有什麽情情愛愛的歪腦筋,就沖着她這合他心意的做菜手藝,他也盼着她能一輩子伺候着,叫他頓頓都吃得香甜可口。可她那麽一心熬到二十五,這便能脫離皇宮了,他心裏真是很不舒坦。
不是說他長得俊嗎?不是說他是天底下頂頂好心的主子嗎?那她怎麽就不願意留下來呢?
皇帝到底沒忍住,又問了一遍:“朕問你,你到了二十五,真想出宮去?”
昭陽一頓,點點頭:“想啊。”
“出了宮,你準備幹什麽去?”
“這個小的倒還真沒想好,橫豎是勤快人,做什麽都不打緊,只要日子悠閑自然,吃得飽穿得暖就成。”她還挺看得開,捧着衣裳在那異想天開,“宮外多好啊,八寶街上人擠人,鋪子裏什麽稀罕玩意兒都有,您是不知道,那日我還看見有人在那兒鬥鳥呢!市井裏什麽人什麽事都有,沒規沒矩的,不成章法的,騙人哄人的,第一次遇見侍郎大人的時候,我還幫他識破了茶葉攤主的騙局呢!”
她說得繪聲繪色的,話鋒一轉,又飄向了別處:“主子,其實不止是京城,小的這次來了嘉興,覺着江南也很好。南湖的紅船我還沒見着,錢塘江的大潮聽說也特別壯觀,梅花洲的石佛古剎、粉牆黛瓦,九龍山的雅山十景、如畫東湖,我可都盼着能親眼瞧一瞧呢!将來若是出了宮,小的在宮中這些年也有一點積蓄,說不準還能再下江南,将這些時日沒能瞧見的風光好好看看呢!”
皇帝沒吭聲。敢情她不只想出宮,還想離京呢!京城與江南隔着這樣遠的路程,她倒還真是孑然一身、無牽無挂。
這一刻,皇帝忽地有些羨慕,她說得這樣潇灑自在,當真叫人心生向往。他望着她亮得耀眼的眼眸,低聲說:“你這樣也挺好的,天大地大,無牽無挂,想去哪就去哪,日子多逍遙。”
不像他,困在那偌大的皇城裏,這輩子能下一次江南已然不容易。
昭陽一愣,這才瞧見皇帝眼裏的悵然,她也有幾分玲珑剔透心的,男女之間的事不太懂,但是看這些個敏感心思她還是很有眼力勁的。她趕緊安慰皇帝:“主子爺不必心煩,您是九五之尊吶,天下河山都是您的,橫豎人是活的,景色是死的,都好端端擺在那兒呢。您什麽時候樂意去看了,将來大皇子成材了,您就把政務一概丢給他,自個兒悠閑自在地浪跡天涯都成!”
她說得倒是輕松,卻不知又觸到了皇帝的一樁心事。
大皇子若真是他親生兒子,那她這算盤也還打得響,可偏偏他不是。皇帝心神不寧地想着,他于男女之事不甚上心,如今也只有一個小公主,這趟回宮,怕是免不了要為子嗣之事再做考慮了。大興不能無後,他就是再恨沒有個知心人,也不得不屈從于現實,與後宮之人再造個太子出來。
心煩。
為什麽煩心事就這麽多呢?他斜眼看她,心道若是他也能像她一樣成日樂呵呵,沒心沒肺的,那該多好。
皇帝身子不舒服,這樣想着,也就慢慢地阖眼睡了。
昭陽試探着輕聲叫了兩句:“主子?”他并無回應,已然熟睡。
她擔心他病氣還沒過,先前那模樣可真是把她吓壞了,便也不敢回裏屋睡覺,只窩在那軟塌之上縮着打盹兒,時不時醒過來瞧一眼他。紅燭燃了一整夜,燭淚都滾落一桌,昭陽也累了,終于沉沉地睡了過去,一覺到了天大亮。
次日,皇帝先醒過來,喉嚨不舒服,口幹舌燥的,卻又渾身沒氣力。咳嗽幾聲,他支着身子想要坐起來,結果頭昏昏沉沉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這才發覺有些燙。
哈,真是可笑,昭陽那丫頭才病好,他這又緊趕慢趕地跟上了她的步伐。皇帝又咳嗽了一陣,這才發覺那軟塌上忽然窸窸窣窣動了動,那丫頭忽然爬了起來,揉揉眼睛望着他,好像還沒回過神來。
下一刻,她眼睛一瞪,趕忙趿着鞋子趕了過來:“主子,您怎麽咳嗽起來了?是昨兒洗了冷水澡着涼了不成?”
她伸手就去摸他的額頭,這一摸可不得了,真燙吶!
“小的這就去找大夫!您等等,別亂跑啊!”她一溜煙往外跑,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那急匆匆的小臉真是生動。
皇帝坐在床邊,慢慢地站起身來,去桌邊給自己斟了杯隔夜茶,喝下去潤了潤嗓子,舒服了一些。再側頭,看着她合衣躺了一夜的軟塌,那張薄毯還皺皺巴巴地擱在那,鬼使神差的,他走近了去,拿起毯子的一角湊到鼻端。
淡淡的柑橘芬芳,有些甜,又有些酸。
甜的是那香氣,酸的卻是這顆心,他後知後覺地想着,這是怎麽了,怎麽那丫頭最近總是叫他心神不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