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攻克奠邊府
1954年5月7日越軍攻克奠邊府戰鬥示意圖
武元甲發布總攻令
1954年5月1日,武元甲向奠邊府前線将士發布總攻命令。
第308師從西和西北方向,第312師從東方向,第316師從東南方向向奠邊府中心區壓進。第304師部隊仍然執行分割奠邊府與航站間法軍的任務。在總攻擊中,東部為主攻方向。
當日天氣晴朗,越軍陣地上紅旗招展,各師團向前沿運動,炮兵分隊也揭開了僞裝,由人力拖拽向前推進。
日近黃昏,越軍的大炮開始轟擊法軍陣地。天色擦黑,約晚間8時前後,戰鬥全線打響。法軍前沿陣地遭受越軍炮火猛烈轟擊,越軍戰士前仆後繼撲上前去。E4高地上,第316師的戰士和法軍展開了白刃拼殺戰。
奠邊府東面五個山頭上,法軍防禦總兵力只有四個不滿員的混編營了。盡管預有準備,法軍幾個重要的前哨陣地還是丢了。越軍第316師的第98團迅速攻占了重要的E1高地,在法軍東部防線上撕開一個口子。
第312師進展順利,第209團在團長黃琴指揮下摧毀了楠雲河東岸法軍的505高地和505A據點,很快攻占了北部的D1高地。
法軍陣地H4、E2受到嚴重威脅。根據防禦預案,法軍預備隊實施了反擊。到次日天明時分,越軍進攻勢頭緩了下來。
德卡斯特裏急電科尼,報告奠邊府危在旦夕,必須抽調成建制的傘兵營才能扭轉危局。
科尼即向納瓦爾轉述奠邊府的要求,并報告說,他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心,把身邊最後一個傘兵營投到奠邊府去。當天(5月2日)深夜,一個整營傘兵朝奠邊府飛去。在奠邊府上空,載人飛機和載運空投物資的飛機攪在了一起,直到5月3日淩晨1時許,才投下了107人。而在當日白天的戰鬥中,法軍共傷亡了420人。
奠邊府法軍陣地上,沒有一輛車可以動彈了,最後一輛吉普四腳朝天躺在炮彈坑裏。法軍的圓形陣地直徑不過1000米,法軍陷入絕境。
5月的北京,柳色如煙,春光如潮。中南海居仁堂解放軍總參謀部,代行總參謀長職務的粟裕将軍關注着奠邊府戰場。
粟裕于1951年10月任副總參謀長。1952底,代總參謀長聶榮臻操勞過度,住院治療,粟裕接替聶榮臻主持總參全面工作。奠邊府戰役從準備到展開,再由緊縮包圍到連續三個階段的進攻,都在粟裕的掌握之中。韋國清是粟裕的老部下,彼此非常熟悉,此時更是電報交馳,細節必報。
為了掌握好奠邊府戰況,總參作戰局成立了一個專門小組,由張清化、雷英夫、鄧汀、巫志成等人組成,每日研究來自奠邊府前線的電報,提出作戰建議。[1]
1954年4月30日,粟裕致電韋國清,通報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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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軍從中寮抽調7個營集中色諾,由法國本土空運2個營集中河內,另在芒誇地區集中3個營以上,總計敵人的機動兵力已達12個營左右。敵人兵力集中,估計今後行動最大可能:以傘兵2個營空降我後方交通線要點,切斷我軍補給,搗亂後方,并協助奠邊府、芒誇之敵,解奠邊府之圍,使我軍作戰功虧一篑。越方除應注意南邊之敵外,應特別注意最大可能空降我後方交通線之敵。因此,必須立即抽調得力部隊控制後方交通線上之适當地點,擔負殲滅空降之敵的任務,以确保後方交通之安全。
1954年5月1日,奠邊府炮火連天,粟裕又電韋國清:
目前你們危險最大的敵人是集中于河內地區經過訓練的傘兵,該敵有極大的可能空降到你們後方的重要交通線,截斷你們的補給,以迫使你們撤圍奠邊府,甚至引起部隊混亂。你們應速作妥善準備,應付意外情況。
越南人民軍部隊在奠邊府戰役最後時刻發起沖鋒
5月3日天明,奠邊府法軍集中炮火,猛烈轟擊東部剛剛丢失的幾個山頭。不多時烏雲滿天,大雨撲來,山頭和盆地裏泥濘一片,阻擋了兩軍的厮殺。
河內的法軍司令部裏,空氣也是陰沉沉的,科尼和剛剛從老撾趕來的駐軍司令克雷弗克上校,以及參謀們會商了奠邊府戰況,均感束手無策。他們手頭僅有一個機動傘兵營,800多人,已決定投到奠邊府去;另一方面,美國空軍提供幫助,替法軍從本土将兩個傘兵營運到了西貢。這兩個營要不要也投到奠邊府去?或是用于增援老撾方向?科尼認為,最好是先将這兩個營放在紅河三角洲,以防萬一。最後,他們把決定留給納瓦爾來作。
最棘手的問題是,如果奠邊府的抵抗歸于失敗,那裏的萬餘名法軍将士怎麽辦?可以投降嗎?科尼和克雷弗克都想到這件事了,但是誰也不置一詞。科尼最後決定,奠邊府最後一戰該怎麽打、能否突圍,以及何時突圍,都交由德卡斯特裏決定。今夜,繼續向奠邊府空投傘兵。
5月3日深夜至4日淩晨,法軍在奠邊府空投了一個連,共125人,由上尉普熱率領。普熱當過納瓦爾将軍的警衛,心氣甚高,主動請纓去奠邊府。着陸收攏部隊以後,比雅爾命令普熱的連作為反擊預備隊,準備投入東部山頭戰鬥。
幾乎是同時,越軍在暗夜中發起進攻。戰至清晨,越軍第308師拿下了奠邊府西部的H4高地。
在奠邊府地下指揮部裏,一種絕望的情懷襲上德卡斯特裏心頭。他一反常态,冒雨走進地下醫院看望重傷員。他還和遠在河內的妻子通了電話:“別為我擔憂,我以前不是當過戰俘坐過牢嗎,我會想辦法的……”說到這裏,一時嗓音哽咽,他講不下去了。
幾乎徹夜未眠的德卡斯特裏在天亮後9時向科尼拍發電報,報告H4高地失守,奠邊府守軍漸漸失去戰鬥力,河內必須速調傘兵增援。
德卡斯特裏的電報說:
我軍全部糧食儲備已處于最低限度。15天來,這些儲備已經被一點一點地消耗盡了。我們沒有足夠的炮彈遏制敵軍炮火,致使這種炮火威脅終日不息,說明我們未能對此有所作為。飛行員向我們訴說了飛臨奠邊府上空時經歷的危險,但是,奠邊府的每一個守衛者何時不在承受更多的危險?對此不能有兩種标準。
夜間空降時間應從23時提前至20時開始。由于晨霧,早上的空投難以進行,而夜晚對山間低地空投,則需要較長的時間。
我确實需要大量食品,我守備中心陣地上的食品儲存已經很少,而處于陣地前沿的各單位不能在沒有準确和有力炮火支援的情況下去取他們面前的空投物品,這使許多空投物實際上拿不到手。
由于缺乏汽車,缺乏苦力,我不得不使用疲憊不堪的部隊去搬運物資,因此遭受的傷亡也是可怕的。
我甚至不能得到空投品的一半,即使這樣,空投的總量也只是我要求量的很小一部分。這種情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我再一次強調,從我的職權範圍來說,對于正在進行卓絕努力的部隊,我拿不出什麽來鼓舞士氣,我沒有勇氣兩手空空地去見他們。[2]
德卡斯特裏的低落情緒顯而易見。5月4日夜晚,他又向河內發電:“大雨使戰壕和工事都浸泡在水裏,這情形對傷員來說實在是個悲劇。他們在地洞裏擠在一起,被泥漿浸擾,根本就沒有衛生可言,因傷勢惡化致死者日甚一日。”
[1]1993年8月12日,作者在北京訪問巫志成。
[2]Howard R.Simpson,Dien Bien Phu the Epic Battle America ot,Brassey's Inc.Washington and London.p.152.
彭德懷、粟裕激勵韋國清
激烈的戰鬥同樣造成越軍的傷亡,但是勝利在鼓舞他們。1954年5月3日夜,第308師的第36團從西向東攻擊前進,到天亮時距離德卡斯特裏的指揮部不過數百米之遙。
對越軍在奠邊府前線的戰鬥進展,粟裕很滿意,于5月3日致電韋國清:
你們的決心和部署是正确的。軍委最關心的是集結于河內并受過訓練的傘兵空降于你們後方補給線上(因傘兵不需要着陸場),扼要構築據點,截斷你們的交通,搗亂你們後方,迫你們解圍,甚至造成紛亂。這樣不僅對胡軍影響很大,對越南戰局及日內瓦會議均不利。因此,望對後方交通線注意防範,最好再能抽出一些兵力加強之(如河內地區敵據點多,不便攻擊,而只能伏擊其交通時,是否可從該區抽出一些兵力來),以防萬一。
奠邊府戰役應力争全勝,這對胡軍戰力之提高、對你們今後工作便利均有影響,尤其對越戰局及日內瓦會議談判影響更大。望抓住總前委會議的成就,發揚英雄模範作用,開展立功運動,以争全勝。
5月4日,彭德懷、粟裕聯名致電韋國清:
基本同意為防敵解圍或解圍所采取的部署……争取奠邊府作戰全面勝利。這對胡軍戰力之提高,對越南戰局之轉變,及對日內瓦談判均有極大影響。如果我能在敵援抵達前早日作好準備,發動總攻,全殲守敵,則敵之一切解圍或解圍企圖便完全破産。
在河內,科尼心事重重,又把拟制了好幾遍的奠邊府守軍向西南方向突圍計劃研究了一番。結論很清楚,以這樣一支孤懸敵後,在重圍中打了50多天的傘兵部隊,要走出工事突圍,只會加速滅亡。
對于奠邊府戰局,美國軍事情報局新加坡站于5月4日在向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提交的報告中寫道:
1.越盟通過滲透法軍防線的辦法縮緊了對奠邊府的包圍。目前尚無大規模攻擊,但被圍法軍一直受到越盟炮火的襲擾。據報法軍将重新組織防禦。
2.自4月26日以來大雨不絕,阻礙了空中支援和補給。洪水浸漫戰地,給雙方帶來新的困難。
3.可以認為情況仍十分危急。越盟還将圍困奠邊府一個時期,由于空降場縮小和天氣條件的惡劣,法軍的空中補給日益困難。
4.有情報說,越盟恐怖分子将于5月10日起向河內行動。另據報告,恐怖分子的活動還将針對海防。
5.同一份報告還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河內準備在下個月堅壁撤退……[1]
4日,河內向奠邊府拍發了最後一個私人電報,告訴重圍中的德西雷上尉,他的女兒在河內降生并以他曾經守衛過的陣地命名——安娜·瑪麗。
[1]作者1992年5月在美國華盛頓美國國家檔案館查閱的關于奠邊府戰役的檔案。
奠邊府法軍的最後補充
5月5日清晨,雨還在下,精疲力竭的法軍炮兵清點了剩下的炮彈:總共還有2600發105毫米榴彈炮彈、40發155毫米榴彈炮彈、1180發120毫米重型迫擊炮彈。這些炮彈只夠打一天之需。接着傳來壞消息,冒雨飛到奠邊府上空的補給飛機中只有兩架C-119飛機投準了位置,其餘的空投物資全落在了越軍陣地上。
在河內機場,法軍傘兵營營長德巴贊上尉苦等了三天。在過去的三天中,他的營分批傘降奠邊府,他的營部和另兩個連還在等待空投機會。德巴贊命中注定與奠邊府有緣,5月5日淩晨,一架法軍的C-47運輸機把他和一個連的74名士兵投進了奠邊府。
天亮時分,朗格萊見到又有援兵到來,即命德巴贊率全營接手東部山頭防禦。就在德巴贊擡腿朝東部山頭走去的時候,越軍一發炮彈尖嘯着飛來,炸斷了他的一條腿。朗格萊即命前一天來到奠邊府的普熱上尉代理營長職務。
飛越越南村莊的法國飛機
可是,此時的普熱已經帶着全連,被比雅爾派到關鍵的E2高地(即A1高地)擔負防禦任務去了。
E2高地早已變成了名符其實的人間地獄。由于日複一日的炮擊和越法兩軍反複争奪,高地表面土壤蓬松、寸草無存,山頭大碉堡被硝煙熏得黑黝黝的,挺立不動。山腰間橫陳着越法戰士的屍體,惡臭沖天。普熱來到山頭片刻,就覺得頭腦眩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當天下午,德卡斯特裏命令炮兵集中彈藥,在傍晚前向被越軍占領不久的E1高地轟擊,防止越軍集結。法軍的炮火引來了越軍大炮的壓制,這場炮戰整整持續了四個小時,法軍方面有14人陣亡,48人負傷。
5月5日晚9時,科尼發來電報,授權德卡斯特裏全權決定在奠邊府的一切,包括在他認為适宜的時候進行突圍。
這天,茹夫一在日記中寫道:
陰雨複連綿,從2日起,已連續四天,為今夏以來第一次連陰雨。友方本拟今日進行第四階段的攻擊作戰,因西邊部隊未準備好,遂推遲一天。
下午聽取了參謀部及大團副參謀長的彙報:對A據點坑道的爆破僅及屋而距碉堡尚有三米,效力不佳,如搞不好,下面文章無法做好。乃就所了解情況,并就縮短沖鋒時間為三分鐘及沖鋒部隊動作有所闡釋,友方似亦同意。
5月6日是一個晴天。從淩晨開始,法軍向奠邊府進行了半個月以來規模最大的空投,有25架C-119運輸機和29架C-47運輸機飛臨奠邊府,投下了物資和新的增援傘兵。至清晨5時20分,共有91名傘兵落到了奠邊府,還有一些傘兵來不及跳出,又乘飛機回到了河內。這91名傘兵就是降落到奠邊府的最後一批士兵了。
天色大亮,法軍運輸機散去,幾天來因陰雨受阻的法軍轟炸機成群飛來,總共有47架B-26轟炸機、18架科斯塔型轟炸機、26架野貓式轟炸機、16架海爾迪沃轟炸機,還有4架海軍的四引擎轟炸機。奠邊府上空從來沒有過在一個上午就會聚那麽多的各型轟炸機,越軍的地面火力一時間被壓制住了。
在這天向奠邊府空投給養和彈藥的飛行員中,美國飛行員詹姆斯·麥克高文駕駛C-119運輸機是第45次在奠邊府上空執行任務,他的副手瓦倫斯·比福德坐在身邊。突然,在空投區上空,一名法軍飛行員從無線電裏聽到麥克高文喊了一聲:“我被擊中了!”
原來是飛機的一個引擎被擊中,麥克高文操縱着還有一個完好引擎的飛機正要逃逸,又被一串越軍的高射機槍子彈擊中。這架滿載六噸炸彈的C-119運輸機一個跟鬥栽下來,在越軍陣地後面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沖天而起的黑煙直上雲霄。麥克高文和比福德成了在印度支那戰争中最早喪生的兩個美國人。
上午10時,朗格萊将各營營長和參謀們召集起來,通報戰場情況,會商解圍之計。
朗格萊為軍官們打氣說,日內瓦會議可能會達成就地停火的協議,美軍也可能介入印度支那戰争,以大規模空襲解去奠邊府之圍;法軍的救援部隊正從老撾靠近奠邊府。因此,奠邊府只能堅守。如果在未來的夜晚德巴贊營剩餘兵力約400人能夠順利空降奠邊府,如果炮彈得到及時的補充,奠邊府就有可能再堅守兩周。
聽了那麽多“如果”,軍官們無言以對。就在會議即将結束的時候,情報官諾埃爾接到自河內發來的一份絕密情報。諾埃爾稱,情報來自越南勞動黨中央根據地。他向大家朗讀電文說,越軍将在今天傍晚向奠邊府再次發起攻擊。
朗格萊主持的會議馬上就結束了,他和比雅爾匆匆走過楠雲河,去檢查東部戰線的防禦陣地,那裏距離法軍司令部太近了,近得只剩下一個波次沖鋒的距離。他們用中午前的時間将各個陣地的防禦安排了一下,各自懷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指揮部。
上午的會議結束後,德卡斯特裏走到桌子前坐下,抽出筆來,起草了一封致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的電報:
對您以美國人民的名義發來的電報中表示的嘉許之情,我深為感動,感激不盡。自由世界将感到寬慰,因為奠邊府的守衛者,不論自己的戰鬥如何發展,結局怎樣,都深深地意識到要在自己正在進行的戰鬥中竭盡所能,不負衆望,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最後一刻。
起草完了,德卡斯特裏靜靜地坐着,一動也不動,腦海中一片空白。[1]
守衛E2高地的普熱上尉還沒有失去冷靜,命令防禦炮兵按照既定标尺向E2高地東坡齊射。又是在緩坡的開闊地帶,進攻的越軍被法軍炮火覆蓋,100多名越軍戰士血灑疆場。
雖然齊射得手,法軍火炮陣地也不折不扣地暴露了。越軍集中重炮,以火箭炮為前導,瞄準法軍炮陣地猛轟,法軍的三門105毫米榴彈炮連同炮手被打掉了。
戰至深夜11時,奠邊府法軍炮兵司令拉朗德向德卡斯特裏報告,今日開戰前自己手裏尚有九門105毫米榴彈炮,現已被越軍打壞了八門。夜色裏,法軍再也奈何不得越軍的大炮,只能聽任其發威。
越軍316師在天黑後進攻E4高地。這個高地由法軍編成內的30個越南籍士兵防守。半小時後,越軍占領了這個高地。
東線越軍得手後立即向西發展攻勢,于夜間10時向E10高地發起進攻。那裏,法軍守軍不到一個營在托馬斯少校率領下頑強抵抗。戰至午夜時,山頂上的法軍只剩下20餘人,退守在山頭的一個掩蔽部裏。整個E10高地上的法軍被分割為三塊,各以一個堡壘為中心。
E10是一個小高地,越軍師長黎仲迅在前線指揮部裏反複告誡團長們,拿下E10高地,就可以逼近楠雲河,威脅德卡斯特裏的指揮部了。
法軍更清楚E10高地的意義。在夜色裏,又一隊運輸機飛來,要向奠邊府戰區空投。比雅爾考慮,是否讓傘兵們直接降落到E10高地或高地的周圍?可是他明白,E10高地上,越法雙方的距離差不多是手榴彈可以打到之處,他不得不要求飛機另覓空降場。
朗格萊同意比雅爾的判斷,命令西北方向的守軍向中心收縮,以騰出哪怕很小的力量去增援搖搖欲墜的東部戰線。奠邊府中心區只剩下一門榴彈炮了,朗格萊索性命令沒有了大炮的炮兵們拿起步槍參加戰鬥。
進攻E10高地的是越軍最精銳的第209團。這天晚上的戰鬥極為殘酷,第209團的一份戰鬥報告說:“在前進道路上,由于敵人埋伏在戰壕岔口處投擲手榴彈頑強抵抗,造成我軍的重大傷亡。他們投出的手榴彈像雨點般落在我軍前進的道路上,很多戰士以牙還牙,抓起敵人的手榴彈擲還對方。有些戰士因為來不及投出,手榴彈在手中爆炸了。但是,沒有一個指戰員後退。”[2]
戰至次日黎明,越軍占領了E10高地。
[1]Bernard B.Fall,Hell in A Very Small Place,The Siege of Dien Bien Phu,published by Da Capo Press,INC.Originally published:Philadelphia.pp.371~374.
[2]1993年9月7日,董仁向作者提供的越軍第312師戰史資料。
越軍攻占東部制高點
倒是E2高地上的情形好生奇怪。白天,高地上的戰鬥雙方始終保持接觸,但是到晚間8時過後,越軍第316師第174團的戰士們後撤了。
E2高地上法軍抓緊時間修築工事。另一方面,高地上的彈藥也不多了,兩名士兵爬向山腰間一輛早已被擊毀的坦克。坦克上的機槍還是完好的,普熱要士兵去把機槍拆回來。他本人坐在山頂碉堡的下層,冥思苦想戰局。[1]
其實,E2高地法軍此時所做的,差不多完全多餘了。
越軍第316師指揮部裏,師長黎廣波和中國顧問徐成功正在準備實施對E2高地的大爆破。經過半個月來中國和越南工兵的共同努力,一段神秘的地道終于挖到了E2高地頂端大碉堡的下面,工兵們在那裏裝填了整整一噸TNT炸藥。
預定時間終于到了,晚間9時,黎廣波命令:“炸藥點火。”
此刻,時間倒像凝固了,師指揮部沒有聽到E2高地上傳來那駭人的爆炸聲。出什麽問題了?黎廣波和徐成功驚異地對視了一眼,還沒有來得及說話,E2高地傳出悶雷一般的巨響,整個奠邊府都抖動了。[2]
由于是夜間,無人仔細領略這場大爆炸的景象。天亮後才得知,炸藥坑的位置略有偏差,炸掉了山頂大碉堡的一半。普熱正好置身于幸存的那半邊碉堡裏,他感到一種地震滾過的感覺,就像海戰中的艦艇突然被魚雷擊中似的,劇烈的震蕩使他一度失去知覺。
還有一名中士夏布裏埃正蹲在前沿一個炮彈坑邊,眼見一股巨大的“泥噴泉”由硝煙伴随直上雲霄,大地像篩子一樣抖動。随着耳膜一陣劇痛,他本人被氣浪抛了起來,直直地甩進了離他最近的一個地堡口。
在奠邊府戰壕中的法軍士兵
E2高地地表塌陷了。地堡和碉堡的碎塊飛上了天,又紛紛揚揚地從天上落下來,山頂上的法軍有一部分被泥土埋葬了,餘下的大部分被震死,即使活着的,也在一瞬間失去了戰鬥力。
E2高地上從此留下一個巨大的深坑。九年後,一個法國記者身臨其境,看到這個坑裏寸草不生。
為了避免誤傷,大爆炸前越軍後退至安全地帶。E2高地的那聲巨響過後,越軍戰士重新沖上了空氣滾燙、充滿血腥味的高地。
槍聲喚醒了E2高地上幾名昏迷的法軍士兵,他們抓起槍,趴在炸松了的土地上向越軍射擊。E2高地上還有戰鬥,不過法軍戰鬥力已經大大削弱了。
普熱也從昏迷中醒來,拿起沖鋒槍投入戰鬥。打了一會兒,他發現子彈不多了,就抓起一個無線電報話機,想向德卡斯特裏或朗格萊求援。送話器壞了,卻可以從聽筒裏清晰地聽到到處都在戰鬥,各處法軍一個勁呼喚增援。普熱判斷,援兵不會再有了。而且,要是這幾個山頭今晚守不住,明天奠邊府就完了。
天亮前,越軍又進攻了一次。朗格萊向生死攸關的東部山頭派出了他最後四個殘缺不全的連。他身邊僅存的105毫米榴彈炮只剩下11發炮彈了。
1954年5月7日早晨4時,E2高地上,普熱又先後聚攏了35個人,他覺得再抵抗下去已經沒有意義。這時,他手頭有了一臺還完好的報話機,于是向德卡斯特裏的參謀長瓦多請求撤出E2高地。瓦多告訴他:“你得戰鬥到最後一個人,至少要堅持到天亮以後。”
“明白了。”普熱說,“如果你沒有別的指示,現在我要砸毀這臺報話機了。”
突然,普熱的耳機裏響起陌生的法語:“不要砸毀你的無線電臺。”這是一個越南人民軍無線電報話兵的聲音,他聽到了普熱和瓦多之間的對話,操着法語插進來說,“胡志明主席優待俘虜。”
普熱知道自己不可能堅持到天明,他的士兵已經沒有多少子彈,只剩一些手榴彈在手裏。
普熱朝着無線電報話機連開三槍。
E2高地突然出奇的安靜,槍聲停息了,密密麻麻的越軍戰士朝着E2高地山頭一步步逼近。
法軍的子彈打完了,越軍也不再打槍,雙方以手榴彈作主要武器扔來扔去作血肉搏殺。
普熱命令撤退,并且親自斷後。
越軍追了上來,普熱手裏只剩一個手榴彈了。當幾名越軍戰士逼近到距離五六米遠的時候,普熱投出最後一顆手榴彈。幾乎在同時,越軍投來的手榴彈也在他身邊爆炸。普熱被擊中昏了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成了俘虜。[3]
5月7日早晨4時40分,越軍占領了E2高地。天亮以後,董仁命令六管火箭炮向奠邊府困守之敵轟擊。
[1]Hell in a Very Small Place,p.383.
[2]1990年5月8日,作者在成都訪問成都軍區原副司令員徐成功。
[3]Hell in a Very Small Place,pp.388~389.
法軍終于放棄抵抗
在炮火準備後,從東面進攻的越軍來到了距離德卡斯特裏的指揮部只有400米的地方,不過是一水之隔。
這是一個濃雲密布的早晨。經歷了整夜戰鬥,奠邊府的槍炮聲不那麽激烈了。朗格萊和比雅爾比較鎮靜,兩人在上午7時見面的時候,還覺得E2高地可以奪回來。朗格萊的打算是,收縮西部防線,把還能夠集中起來的一點點兵力交給比雅爾指揮,奪回E2高地。
沒等朗格萊動手,越軍對E12高地的最後一次進攻就開始了。E12高地是楠雲河以東法軍控制的最後一個小高地。
黃文泰打電話給各師師長,要求各師嚴密包圍敵人,不使漏網。
上午9時,德卡斯特裏和科尼通了電話,他報告:“E2、E4、E10高地已經失守。”
科尼問:“你還剩多少人馬?”
德卡斯特裏回答:“大約還有四個營可以戰鬥,但是每個營都不到兩個連。戰鬥不起多大的作用了,但是我們還在堅守最後的陣地。”
一個炮彈落下,雙方都聽不見了。科尼大聲呼喚,繼續通話。科尼問:“你們還能不能守住河岸?”
德卡斯特裏:“我們要是守不住河岸,那就連一滴水也喝不上了。”他接着說,“我們在試圖向南部突圍。”
科尼:“那得到晚上才行。”
德卡斯特裏:“我需要得到你的批準。”
科尼馬上說:“我批準了。”
德卡斯特裏停了一會兒,似乎無話可說了,但是他不願意放下話筒。科尼:“你們還剩下多少炮彈?”
德卡斯特裏:“只剩下一點了。”
科尼:“我命令空軍全力支援你們。”
德卡斯特裏:“空軍一分鐘也不能停。越軍已經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越軍第308師的第36和第102團已經投入進攻,進攻的重點在東邊。”
德卡斯特裏感到再也沒什麽可說了,他說了一聲“再見”以後又說:“也許在最後完結以前我還能跟你通一次電話。”
河內濃雲密布,一場暴雨眼看就要降臨。科尼放下聽筒的時候把頭深深地垂下來,額角滲出了汗水。滿屋子的參謀們肅立,鴉雀無聲。
1954年5月7日上午9時後,越軍攻占E12高地,進而肅清了楠雲河東岸的全部法軍。
放棄抵抗的法國軍隊
奠邊府西部和北部防線的法軍全面收縮,朗格萊抽調力量,還想反攻E2高地。
臨近中午,一架法軍飛機飛來,朝德卡斯特裏指揮部準确地投擲了剛剛繪制的奠邊府戰局地圖,朗格萊和比雅爾匆匆看了一遍,召集幾位營長會商。開始,比雅爾還主張集中力量突圍,但是剛剛空投的地圖表明,越軍已在奠邊府南部挖下三道塹壕,作好了反突圍的戰鬥準備。營長們看了新到的地圖後都認為,他們的士兵疲憊已極,無法突破越軍的包圍圈,貿然突圍,結局更糟。
短暫的會議沒有取得什麽結果,朗格萊、比雅爾和瓦多等人一起去見德卡斯特裏。
德卡斯特裏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他對比雅爾說:“你最好帶着你的人躲得遠遠的,那麽多次反擊都是你指揮的,要是越盟抓住你,他們可就樂壞了。”
比雅爾對德卡斯特裏說:“一切都完了,要是你同意,今晚我們突圍。”
“不,”德卡斯特裏說,“我不會同意任何人這樣做了。我就待在這兒,到明天天亮我們結束一切吧。”
比雅爾回到了自己的營指揮部,他把身邊還能站立的士兵召集到一起,問他們,我們能不能突圍?士兵們沉默了片刻,有人對比雅爾說:“不行了,這不值得。我們要是突圍的話就會死去,我們虛弱得走不了一百米就會昏過去。”
聽到這番回答,比雅爾徹底打消了突圍的念頭,默默走回自己的掩蔽部。[1]
[1]Rene Julliard,The Battle of Dien Bien Phu.1963,Translated by Robert Baldick.1965,New York.pp.203~216.
最後的勝利
1954年5月7日下午3時,武元甲再發攻擊命令。他宣布,作戰最勇敢的部隊,參與戰役的部隊将獲得胡志明主席授予的“決戰決勝”紅旗。越軍終于在白天發動大規模進攻了。韋國清與徐成功、于步血、董仁通了電話,各師中國顧問報告,越軍指揮員對勝利充滿信心。
越軍三個師,從東、西兩面夾擊。東線的第312師進展迅速,不過30分鐘,就打到了楠雲河邊。
下午3時30分,朗格萊去見德卡斯特裏,最後一次試探着問,是否突圍?德卡斯特裏搖了搖頭:“這是自取滅亡。”四下裏一片寂靜,軍官們都看着德卡斯特裏。德卡斯特裏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們什麽也不要留下。”
掩蔽部裏誰也不說話了,朗格萊擡起胳臂,向德卡斯特裏行了一個軍禮,然後轉身下命:“破壞武器和一切裝備。”
這道命令甚至傳達到了戰地醫院:“一切都完了,醫生!下午5時30分停火,停止抵抗,所有可以破壞的武器和彈藥都在此之前破壞。”
實際上,下午3時以後,奠邊府法軍的精神崩潰了,越南籍士兵和非洲籍士兵紛紛投降,法軍指揮系統瀕于癱瘓。
下午5時,德卡斯特裏意識到最後的時刻已經臨近,他抓起無線電電話,與河內最後一次通話:“我們被包圍了,楠雲河以西的三個據點已經全部陷落。敵人到處都是,不知道我軍傷員情況如何,各部隊軍官都在問我下一步怎麽辦。我們已處在喀秋莎火力的威脅之下,我軍士兵因缺乏睡眠疲憊不堪。情況萬分危急!”
納瓦爾将軍的副手博代将軍這幾天一直在河內,他抓過電話對德卡斯特裏說:“讓這場戰鬥見鬼去吧,讓航崗的拉朗德上校自己想辦法突圍。我們不會放棄你,你打得很好!”
德卡斯特裏向河內通報,到下午5時30分,他将派出聯絡員與敵人聯絡,請求停火,并要求越方準許法方明天用飛機前來運送傷員。
科尼接過話筒對德卡斯特裏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然後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突然,參謀長巴斯提尼追進屋對科尼說:“你沒有提到白旗的事情。”
這句話提醒了科尼,他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沖進了作戰指揮室。這時,博代正在和德卡斯特裏道別:“再見,我的朋友,你們盡了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一場艱苦的戰鬥……”
科尼來到他身邊,一把奪過話筒:“德卡斯特裏,我完全理解你們。你們會在戰場上打到最後一刻。現在,什麽事你都可以做,就是不要打出白旗。你們失敗了,但是別打白旗。”
話筒那邊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科尼聽見德卡斯特裏說:“眼下我在做的就是保護傷員。”
又過了一會兒,德卡斯特裏向科尼說了最後一句話:“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将戰鬥到底。我們将毀掉大炮和所有通信設備。再見,将軍!光榮屬于法蘭西!”
在這之後,是法軍報話員的聲音:“越軍離我們只有十幾米遠了,我們得關機了。向巴黎問好!一切已經結束。再見!”
聽到這個聲音,在科尼的指揮部裏,幾位将軍的臉上一下子挂滿了水珠,不知哪些是淚珠,哪些是汗水。
在奠邊府地下掩蔽部,德卡斯特裏和朗格萊默默地對視,然後緊緊擁抱。在戰鬥的56天中,這兩個人的友誼始終保持着。朗格萊向德卡斯特裏行了最後一個軍禮,跑回自己的掩蔽部銷毀文件。[1]
不一會兒,指揮部掩體頂上響起了腳步聲,那是越軍戰士的腳步,因為法軍士兵不會踏在司令部的掩體頂上亂跑。
越軍第209團第130營連長謝國律帶領戰士在午後占領了楠雲河鐵橋的東岸陣地。下午5時許,越軍從四面八方向奠邊府中心區發起最後一次沖鋒。越軍的一排炮彈在鐵橋西側的法軍陣地上爆炸了,乘着煙霧,謝國律指揮一個排戰士沖過鐵橋。
一個法軍排長見到沖過來的越軍剛想遛走,就被越軍戰士喝住。他略有猶豫,然後把槍放在地上投降了。
謝國律用法語問這位法軍大胡子軍官:“德卡斯特裏在哪裏?”
俘虜告訴沖到了跟前的越軍,沿着坦克壓痕的左側向前,就是德卡斯特裏的指揮部。其實,德卡斯特裏的指揮部就在眼前了。
越軍一沖過楠雲河,法軍就不怎麽抵抗了。謝國律帶領戰士一陣風似的逼近法軍指揮部,向洞口投出了幾枚手榴彈。
随着硝煙散去,洞口出現了一名手拿白毛巾的法國軍官,他呼喊:“德卡斯特裏将軍請你們派一名軍官進來,他準備投降。”
話音方落,謝國律帶領五名戰士沖進了半地下的指揮部。
奠邊府戰役被俘的法軍
德卡斯特裏換了一身幹淨的棕褐色軍服,軍裝上斜挂着一條勳章绶帶,神色憂郁然而筆直地站在牆邊。他甚至連襯衣都換過了,還戴了一頂紅色的軍便帽,使面色更顯得蒼白。面對着沖到了眼前的越軍戰士,一支點燃了的香煙在德卡斯特裏的指縫中微微抖動,他連聲說:“不要開槍,不要向我開槍。”
謝國律用法語喊道:“誰是德卡斯特裏将軍?”
德卡斯特裏聽懂了謝國律的話,應聲說道:“我就是,我是否還應再下命令,要我的部隊停止抵抗?”
謝國律緊握着槍搖搖頭,大聲說:“不用了,那完全多餘,你的士兵們不用你的命令就投降了。我們勝利了!”[2]
就在謝國律和德卡斯特裏的頭頂,一位年輕的越軍排長朱伯世腳踩掩蔽部,舉起一面金星紅旗,盡情地揮舞起來。此時,是1954年5月7日17時40分。
在朗格萊的指揮部,這位瘦削上校的精力仿佛一下子消耗盡了,他無力地坐在角落裏。他在幾年以後回憶說:“我們聽到頭頂上有什麽東西在滾動。我坐在椅子上,沒有想任何事情。通向外面的階梯就在我的面前,從那裏可以看到外邊的一片天空。我們其實一直在想,一枚手榴彈會從臺階上滾下來爆炸。但是,沒有出現手榴彈。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勝利的越盟士兵,他端着一支上着刺刀的步槍,對着我們喊了一聲‘出來!’”
朗格萊默默地舉起雙手走出掩蔽部,他不再想戰鬥的事情了。[3]
[1]Philippe Devillers and Jean lacouture,End of A War,Published in France in 1960.
[2]1993年9月7日,董仁向作者提供越軍第312師戰史資料。
[3]Hell in a Very Small Place,pp.388~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