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紅河三角洲拉鋸戰
1951年,法軍“塔西尼防線”示意圖
保大政權和塔西尼站在一起
永安之戰來得快,去得也快,這番激戰使塔西尼意識到,紅河三角洲将是今後越軍進攻的重點,也是他期望中的主戰場。塔西尼立即着手修築一條“完備的”防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塔西尼防線”——意在穩固防守,在防守中消耗越軍。
塔西尼防線沿着紅河三角洲的邊緣修築,東起北部灣邊的鴻基,向西延伸到陸南、北江、北寧,它的西部頂角在越池、永安一線,再經永福、山西,南至寧平一線。整個防線彼此呼應,以能夠用炮火相互支援的小據點組成。在外側與防線平行的地帶,法軍破壞了數以百計的村莊,強迫幾十萬居民遷入防線以內的“控制區”。到1951年盛夏,塔西尼在這條防線上建成了600多個據點,到年底又完成600來個。最後,塔西尼防線共由1300個據點組成,總共使用了20個營(兩個整師)駐守。駐守塔西尼防線的主要是保大的軍隊——塔西尼一再要求保大政權加速征兵,最後單獨鎮守塔西尼防線。
設置塔西尼防線的着眼點,是要把法軍機動力量騰出來掌握在手中,用于決定性的戰鬥,通過勝利最終掌握戰場主動權。這時,塔西尼扮演的角色就不僅僅是一個将軍了,在戰争硝煙大團大團地向紅河三角洲飄去的當口,塔西尼頗具外交家氣質地與住在越南中部古都順化的越南末代皇帝保大頻繁往來,不住地給予對方鼓勵。
保大皇帝阮永瑞(1913~1997),一生經歷有如傳奇,但當時正在萬分愁苦之中。
阮永瑞前半生的歷史頗似中國末代皇帝溥儀。他于1913年出生在順化,是越南最後一個王朝——阮朝——皇帝的嫡系子孫。自從越南淪為法國殖民地,阮朝幾代君主大都俯首帖耳充當傀儡,也有幾人與作為宗主國的清朝皇帝有過聯系,試圖恢複阮氏君主昔日的榮光,但其結果不是被鸩殺,就是遭到法國殖民者的廢黜,或者是流放孤島,飲恨終身。在19世紀末的中法戰争中,阮氏君主曾與中國清朝皇帝書信往來,言語中流露出對失去的主權的懷念,這使法國殖民者大為不滿。中國和越南劃定兩國陸地邊界之後,法國殖民總督總是對孑遺的阮朝宗室戒心重重。
阮永瑞的父親是“啓定皇帝”。啓定的一生是在越南日益殖民化的痛楚中度過的,一方面是法國總督和駐印度支那司令官的武力威脅,另一方面,越南各地反對法國殖民統治的鬥争此起彼伏。啓定自幼擔驚受怕,寝食不安,終于一病不起,中年駕崩。1926年1月8日上午,未滿13歲的阮永瑞于父親入葬後一個月在順化即阮朝皇帝位。這天薄霧缥缈,香江無言地流過順化,沿江兩岸匆匆搭起的小祭臺上香火如星,殘香随風吹散。皇家長安殿裏一片繁忙,大臣們往來奔走。待登基時辰到來,文武百官在掌玺大臣身後跪拜下去,各色錦袍連接在一起,閃閃發光。阮永瑞登上寶座,階下百官一叩到地。但是在場的法國總督和法國将軍依然直身仗劍而立,使少年阮永瑞心中感慨萬端而不能發一言。
保大皇帝阮永瑞
阮永瑞的“年號”為“保大”,他當了阮朝末代皇帝之後,人們經常以“保大”相稱,使許多人漸漸忘記了他的真名。阮永瑞是比較早熟的,從幼年讀書之時起,就羨慕日本的“明治維新”,他希望自己踏着明治君臣的遺跡奮起直追,恢複越南的獨立。對于他來說,這種“獨立”自然也包含着三千裏故國江山。
對于法國的殖民統治,阮永瑞心裏十分矛盾,表面上卻裝聾作啞。他認為自己一方面離不開法國的保護,一方面又要時時提防。少年的阮永瑞不時走上宮殿的露天平臺憑欄遠眺,只見順化城裏樹木成蔭,棕榈樹、椰子樹、緬桂花高低錯落、綠色參差。阮永瑞的疑問在于,在這片富庶的熱帶土地上,如果有了現代文明和現代的組織機構,越南能擺脫保護國的控制嗎?
保大登基不久頒發了第一號政令,将國家政權從皇帝手中轉移給樞密院國家行政機構,在阮朝統治區實行君主立憲制。同時,他頒發一道谕旨,準許自己去法國留學。
1927年,14歲的阮永瑞走出皇宮,遠渡重洋到了法國。他在法國整整學習六年,先後就讀于孔多塞公主中學和巴黎政治學院,并在成年不久與一位畢業于瓦索寄宿學校的越南小姐結婚。1933年,20歲的阮永瑞回到越南,期望在越南推行“新政”。當時,他已經知道阮愛國的名字,但是他打算從另一個方面來努力,使越南擺脫殖民化的境地。
回到了越南的阮永瑞很快陷入一籌莫展的境地。越南中部雖然勉強保留着阮朝政治體系,官員由設在順化的小朝廷任免,但是這一切都要經過法國“欽使”的同意,否則任免無效。保大政權已是名符其實的傀儡政權,就連阮永瑞要給手下的人頒發一枚勳章也要經過法國三個有關部門的批準;甚至是給自己的汽車換個輪胎,如果沒有守庫的法國軍士簽字也辦不成。
回到了順化的阮永瑞很快就消沉了,他整天打獵、打橋牌,似乎與世無争。歲月無情,他的悲劇幕布就此正式拉開。
1940年9月,風雲突變,日本軍隊進犯越南,法國駐印度支那司令德古中将在西貢千方百計維護法國維希政府的利益,與日軍妥協。不久,胡志明領導的越南獨立同盟(越盟)宣告成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烽火之中,阮永瑞決心作壁上觀,最後收漁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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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初春,日本在太平洋戰場已經敗定,末日不遠了。日本帝國的軍事重臣們卻幻想保持住與南洋各殖民地之間的唯一物資供應線,于3月9日夜晚向印度支那的法軍發起突然進攻。3月11日,正在山林裏打獵的阮永瑞被一小隊日軍包圍,把他帶回順化。荷槍實彈的日本軍官命令阮永瑞在24小時內取消越南的保護國制度,并且宣布獨立。在刺刀下,阮永瑞一切照辦,真是一轉瞬之間,他變成了天皇陛下的附庸。阮永瑞發表聲明,廢除當年與法國訂立的“順化條約”,轉而與日本共建“大東亞共榮圈”。
阮永瑞沒有想到的是,日本帝國的總崩潰接踵而來。8月14日,日本宣告投降。8月18日,阮永瑞在內閣會議上提出他最後的幻想,把政權交給越盟,但是在越南保持君主政體。然而,這一切都太晚了。
8月22日,擁護越盟的15萬人湧進順化,要求保大皇帝退位。23日,越盟順化市委向保大發出最後通牒,命令保大交出全部政權和武裝。至此,保大已經別無選擇。1945年8月30日下午,保大在順化皇宮午門外交出象征權力的金印和寶劍,他宣讀了“退位诏書”,其中的一句話在越南家喻戶曉:“我願做一個自由國家的公民,勝過做一個奴隸國家的皇帝。”
1945年10月11日,日本受降儀式在河內舉行。胡志明(前排左三)和保大(後排中)一起出席
胡志明領導的越南民主共和國成立後,局勢錯綜複雜。胡志明認為,保大雖然投靠過法國和日本,但此人仍有一定的民族獨立意識,在越南公衆中還有一定的影響,因此從建立統一戰線着想,邀請保大以“平民皇帝”的身份參加越南臨時政府,任政府顧問。保大同意了,還陪同胡志明參加了1945年10月11日在河內舉行的日本受降儀式,并與胡志明一起作過一次全國範圍的視察。
但是,保大不願意與阮氏小朝廷徹底決裂,也不願看到胡志明領導越盟取得勝利,遂于越法戰争大規模爆發之前,只身來到香港住下來,過起醉生夢死的寓公生活。
倒是法國殖民當局沒有忘掉保大這位“夜總會皇帝”,當幾個大攻勢過去,越盟進入農村和山區堅持游擊戰争,法軍越來越不能自拔之際,巴黎決心再打保大這張牌。法國派人到香港找回了保大。1949年3月8日,法國總統奧裏奧爾與保大換文,扶植保大再次粉墨登場當皇帝,要他保證越南留在法蘭西聯邦內,同時擁有無主權可言的“獨立”。這個傀儡政權出現之後,在世界上反響并不大,只得到美國、法國等國和南朝鮮的承認。不過,就保大的內心來說,他确實想通過這個機會,建立自己的武裝,并進而再建“越南國”。1950年元旦,保大複位,又成了越盟的對手。
邊界戰役大敗,法國臨危換将,塔西尼來到越南,和保大保持了良好關系,雙方各有所圖,但在構築塔西尼防線上卻意見一致。“塔西尼防線”大致成型的時候,越軍的新一輪進攻又開始了。
越軍計劃發起東北戰役
1951年2月初,韋國清向中共中央軍委報告,越軍總兵力的情況及其分布是:
越南勞動黨中央将整個印度支那劃分為10個“聯區”,即越北聯區(越南北部邊境一帶),然後從北至南分為3、4、5、7、8、9聯區,其中的第9聯區靠近西貢。此外還有“北老聯區”(越南西北一部和老撾上寮地區)、“南老聯區”(越南南方一部和老撾南部),以及“高棉聯區”。
此時,越軍正規軍計有:
第308師,下轄三個團,1.6萬人。
第312師,下轄三個團,1.3萬人。
第316師,下轄兩個團,7000人。
第304師,下轄三個團,2.1萬人。
第95山炮團,2000人。
第151工兵團,1600人。
偵察、通訊、警衛、運輸各兩個營,3000人。
即将組建的正規師、團有:
第320師,主要由第3聯區地方部隊升成,将于1951年4月組建完畢。
第325師,主要由第4聯區地方部隊升成。
第34重炮團,待組建後将由中國部隊給予裝備和訓練。
第99運輸團,将在當年雨季組建。
越軍地方部隊情況:
在越北聯區,第148獨立團直屬越軍總部,下轄九個大隊,總兵力約有1.6萬人,具有師的戰鬥實力。
第3聯區,第320師組建後還有地方部隊1.85萬人。
第4聯區,第325師組建後還有地方部隊1.17萬人。
在越南蜂腰地帶以南的第5聯區,越軍地方武裝也很活躍,已經有5個團,兵力近2萬人。
在其他各個聯區,地方部隊有一個團至兩個團不等。
但是在越南南端的第7、8、9三個聯區,陸上聯系被法軍阻斷,連電臺也不能正常聯系,所以總部對他們的指揮很弱,主要由勞動黨南方局來領導。
在老撾,越軍有兩個團分別進入上寮和中、下寮活動;在柬埔寨,越軍有一個營時而到那裏活動。
到1951年2月,越軍總數約為20萬人,其中在越南北部約有11萬多人,在越南中部約有5萬人,其餘散布在各地。
經過兩個月休整,越軍于1951年3月決定發動東北戰役,又稱“黃花探戰役”,主戰場選擇在越南東北海岸城市海防以北32公裏的基隆煤礦附近。那是一個半丘陵地帶,水網稻田點綴其間。20世紀初,越南民族英雄黃花探曾在那裏抗擊法軍。
越軍将于東北戰役中使用在原第174團基礎上發展起來、剛剛組建的第316師,進攻越南重要海港海防和重要煤田鴻基之間的“塔西尼防線”東起點上的小鎮冒溪。實施戰役的指導思想仍然是圍點打援,将第308師和第312師放在第316師後面,尋找戰機殲滅法軍的有生力量。這一帶是法軍力量比較薄弱的地方,這次戰役的意圖也不大,如果殲敵五個營就算完成了預定計劃。為了迷惑法軍指揮部,越軍總部命令在紅河三角洲南端的第304師和第320師向修建中的“塔西尼防線”南部實施佯攻。從3月中旬開始,越軍三個師共七個團(第312和第316師各欠一個團)經長途行軍集結到越南東北部戰區。
中國軍事顧問團在越南中央根據地居住的竹樓
中國軍事顧問團随越軍總部行動。
紅河中游戰役結束之後,中國軍事顧問即提出,戰役結果表明,和法軍糾纏在平原有許多不利,不容易打殲滅戰。不如向西北地區轉移,開辟鞏固的西北根據地。但是,顧問們沒有說服越軍的高級将領們,于是又提出先攻打越中邊界線上的重鎮芒街。因為邊界戰役後期,法軍一度撤離芒街,不久又卷土重來。中國顧問建議先打芒街,理由是那裏背靠中國,打下來之後可以穩固防守。但是越方表示不願意打芒街,原因之一是那裏的法方守軍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潰退入越的中國國民黨軍殘部,他們為法方所收留。越方認為他們的戰鬥力較強,怕進攻時傷亡太大。越方還是希望進攻18號公路沿線。
經協調,中國顧問同意了越方意見,東北戰役遂按計劃實施。按越南戰史的說法,戰役自1951年3月20日發起。
冒溪之戰
向東北戰區的行軍多在雨天中進行,中國軍事顧問和越軍戰士一樣艱難跋涉。顧問團秘書王振華回憶說:
這次戰役地區靠近中國邊境,顧問團首長韋國清、梅嘉生、鄧逸凡都去了,我随行。記得這次顧問團是在一支越軍小部隊護送下單獨向前線進發的。
行軍時天氣很不好,遇上了大雨。有一天說是預定要走18公裏,我們聽了都很高興,18公裏算什麽呀。早晨出發後,盡是在大山裏轉,翻過了好幾座山。中午時吃的是飯團。下午下起雨來,道路泥濘,我們一路摔着往前走,目的地總是到不了。吃過晚飯以後天就黑了,我們只得在樹林中露宿。一片荒山野嶺,沒有人家。越軍護送分隊的戰士砍來些樹枝,找來了芭蕉葉搭成一個小篷子,讓韋、梅、鄧住進去,其實到後來韋、梅、鄧的衣服也全濕了。我們則裹着雨衣靠在樹上睡覺。那雨下了一夜,真正是涼透了心。第二天天亮我們又走,走到中午才趕到昨天預定的目的地。哪裏18公裏呀!後來才弄清楚,這個18公裏是越軍一位參謀在地圖上用直線距離換算出來的![1]
行軍中,第308師顧問王硯泉找到韋國清,提議:“最好不要進攻這個方向,因為這一帶河流成網,法軍兵艦随時可以增援,我們不容易找到打援的地方。”韋國清告訴他:“這件事越軍總軍委已經決定,我們就不要多說了。我們在這裏當顧問,工作有一定的複雜性,我們要特別注意和越南同志搞好團結。”
戰幕拉開,最初的戰鬥和永安之戰一樣順利。越軍在1950年3月23日和24日晚間一連攻占了蘭塔、陸內、芒內和松周四個法軍小據點,引誘法軍增援。但是法軍沒有動靜。這一帶法軍兵力薄弱,不敢輕舉妄動。越軍兩個師在紅河三角洲南部的佯攻也使塔西尼一時摸不清越軍進攻重點,所以他命令冒溪法軍堅守勿動。
越軍等了三天,戰機不至,即以第308師和第312師各一個團攻占18號公路邊的兩個小據點秘則和長白。法軍陸軍仍然按兵不動,倒是江河艦隊出動了三艘輕型驅逐艦和兩艘小登陸艦,從水路靠近越軍,使用艦炮猛烈轟擊越軍進攻部隊,造成了越軍的傷亡。
既然法軍還是不動,越軍便再逼近一步,越軍總部命令第308師進攻冒溪小鎮,第312師攻擊冒溪煤礦。
冒溪煤礦戰鬥首先打響。第209團經偵察發現,冒溪煤礦守敵不過140餘人,遂定于28日夜間11時發起攻擊。不料前進部隊在途中受到了法軍炮火的攔截,不得不隐蔽起來等待天色完全黑下來再接近攻擊地點。到了天黑行動,經過一條小河時,炮火阻塞道路,耽擱了時間。等到第209團主力通過了阻塞區,帶路的尖兵卻迷了路,直到29日淩晨3時多才進入攻擊陣地。越軍不得不一進陣地即投入戰鬥,體力受到很大的消耗。
沒有想到,冒溪煤礦守軍頑強抵抗。外圍陣地被越軍突破後,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守軍退入礦區一幢三層小樓房死戰。越軍攻擊部隊一度占領了這座樓房的底層和第二層,守軍退到頂層,以手榴彈頂住了越軍的進攻。越軍運上炸藥爆破,但沒有炸塌樓房,退守房頂的守軍一個反擊反倒把攻進了底層和二層的越軍殺傷了不少,并将越軍趕出樓房。
天亮了,法軍的轟炸機飛來,用燃燒彈把樓房四周炸成一片火海,阻抑了越軍的攻勢。到中午,法軍一個營趕來,在坦克的支援下救出了煤礦裏的守軍。
與此同時,第308師進攻冒溪鎮之戰也打得很苦。塔西尼于26日判斷出,那裏的敵人是越軍主力。但他認為該戰場狹小,不宜以大兵力出援,為此他命令增加艦只和火炮,還有限地增派了一些傘兵。
一個營法軍傘兵冒着越軍炮火進入冒溪鎮,第308師幾番進攻都被擊退。30日淩晨2時,越軍發動最後一輪攻勢。越軍集中火炮對冒溪猛轟,潮水一樣的越軍跟随炮火延伸發起沖鋒。小小的冒溪鎮硝煙彌漫,越軍一度攻了進去,和法軍進行激烈的巷戰。
但是,法軍江河艦隊炮火嚴重威脅了進攻中的越軍。法軍艦隊炮兵根據白天射擊效果修正參數,在守軍呼喚下以猛烈炮火切斷了進攻越軍的聯系,最初攻進冒溪的越軍在遭受重大傷亡後得不到及時的支援,反被法軍包圍,蒙受了損失。
夜色裏,冒溪争奪戰一度膠着。将近天亮,越軍前線指揮部調上預備隊,又向冒溪投入一個團。但是,這個團在進攻中走進了法軍江河艦隊的預設射擊陣地,在炮火中遭受了很大的傷亡。由于這個損失,越軍不得不在天明後撤出戰鬥。
越軍傷亡頗重,零星戰事持續到4月初,糧食供應也發生了問題。武元甲回憶說:
4月5日上午,我同韋國清同志交談:“敵軍不一定會派出機動部隊到這一地區,我們只好收兵。”
“同意武總意見。顧問團也認為應結束戰役。”(韋國清語)
“我軍受到了損失。”(武元甲語)
“已經掌握傷亡數字了嗎?”(韋國清語)
“參謀部門預計約2000人。近500名戰士犧牲,其中有團長1人。1500多人負傷,敵我雙方損失的比例是1:1多一點。”(武元甲語)
“戰役動用部隊2.5萬人,陣亡不到2%,不算大。許多負傷的同志還可以歸隊。”(韋國清語)
“在越南,還沒有哪次戰役有這樣大的傷亡!”(武元甲語)
“越南軍隊已轉入打大仗階段,以後還不得不受到更大的損失。法帝國主義的炮兵很厲害。”(韋國清語)
“我考慮要找出一個更有效的打擊敵人的辦法。”(武元甲語)
1951年4月5日,黃花探戰役(即東北戰役)結束。戰役給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2]
越軍打不下去了,只能撤出戰場;法軍兵力不足,不敢追擊。東北戰役就這樣結束。
1961年,韋國清(右)重返越南,和武元甲(左)一起在地圖前回憶當年的戰鬥
這次作戰,越軍未達成戰役意圖。原打算殲敵五個營,結果勉強打掉了敵人兩個營。越軍在指揮上有兩個明顯不足,一是戰鬥發起時沒有抓住塔西尼的猶豫,在法軍增援部隊趕到前以全力攻占冒溪鎮,形成以逸待勞之勢。二是對法軍江河艦隊炮火的猛烈缺乏認識,進攻冒溪的傷亡主要是法軍艦炮射擊造成的。對于後一點,中國軍事顧問承認,他們也缺乏經驗,他們在長期的國內戰争中還沒有和海軍進行過激烈的對抗。
通過這次戰役,中國顧問發現,經歷了中游戰役的法軍變得善于發現和利用越軍的弱點,依托堅固防線或據點,發揮自己在裝備上的優勢。結果,越軍一旦不能在夜間迅速結束戰鬥,法軍往往能很快集中力量猛烈反擊。這時候,如果戰場狹小,難以迂回,越軍很容易吃虧。
第308師顧問王硯泉在回師途中對韋國清說,我們已經在平原打了兩戰,都不理想,以後不應該這樣打了。
韋國清對王硯泉說,中央派我們來,就是盡力幫助越南軍隊的,對戰役計劃雙方有不同意見的事會經常發生。對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有耐心,不要急。我們會吸取經驗,相信越方也會從戰鬥中吸取經驗。
從東北回師途中,王硯泉心情不暢,總是騎在馬上悶想。沒想到偏偏在拍馬經過一個山間曠野的時候,一架法軍戰鬥機突然從山頂那邊冒了出來。法軍飛行員發現了騎在白馬上的王硯泉,一推機頭俯沖下來,瞄準射擊。王硯泉躲閃不及,腿部中彈負傷。這使東北戰役的結果更顯得暗淡了。[3]
東北戰役後,法軍宣稱越軍在這次戰役有3000人傷亡。越軍總部的戰役總結說,共打死打傷法軍(包括保大軍)1175人,自己的傷亡為1700餘人。從總體上看,這一仗,主要是戰役的後半段沒有打好。
為了在後方協助越軍,1951年4月初,駐守雲南的解放軍第13軍的第112團和第123團,由越軍第148獨立團配合,進剿金平、河口、馬關三縣當面中越邊境地區的土匪。這部分土匪中,有相當部分是從中國領土流竄到越南去的。中國軍隊在邊界地區連續戰鬥20餘天,殲敵500餘人。
[1]1991年1月12日、4月17日,作者在北京訪問王振華。
[2]武元甲:《走向奠邊府之路》,1999年出版。文莊作與中越關系部分翻譯。引自文莊:《武元甲将軍談中國軍援和中國顧問在越南》,見《東南亞縱橫》雜志,2003年第3期。
[3]1988年4~5月,作者在昆明多次訪問王硯泉。
轉戰寧平,越軍受挫
東北戰役後,越軍總軍委拟制了新的戰役計劃,決心将作戰重點轉移到紅河三角洲南線去,實施寧平戰役。那裏是越南的第3聯區。對即将在寧平展開的戰役,越方稱之為“光中戰役”。
根據在雨季到來之前再打一次大仗的預定方針,武元甲的戰役預期是,在法軍不斷獲得美國援助,裝備條件明顯改善之前,伺機尋殲法軍有生力量。
越軍總軍委和中國顧問商議後認為,兵鋒指向南線的有利之處,一是可以調動法軍,因為東北之戰已将法軍一部分機動兵力調到了北線。二是向寧平地區機動兵力便于隐蔽。在南線的紅河三角洲邊緣,有一條帶江東流入海,越法兩軍隔江對峙。江東是人口稠密的平原産糧區,由法軍控制。帶江西岸是廣闊的喀斯特熔岩地貌地區,在突兀而起的石灰岩山峰中遍布大小溶洞,可以藏兵。山間林木和灌木茂密,便于防空,極易大部隊隐蔽行軍。那個地區的河道大都很淺,估計法軍江河艦隊的驅逐艦開不進來。第三個有利情況是,帶江兩岸正是第320師的根據地,這次戰役可以使用該師的兩個主力團(第42和第64獨立團),他們人地皆熟,有利于尋找戰機。
寧平戰役的目的比較有限。越軍總部計劃,主要使用第308、第304和第320師,以第308師擔負主要作戰任務。首先以第312師在永安以東地區吸引和迷惑法軍,擔負寧平作戰任務的兩個師(第320師已在寧平地區)秘密向南方機動。按照有利的設想,是攻擊法軍防線上的小據點,得手後設伏殲滅法軍增援部隊;如果法軍不來,則在打開法軍塔西尼防線南線東端的缺口後盡力鞏固,控制人口稠密地區,同時搶收糧食,與法軍争糧。
按最初計劃,戰役将在4月底或5月初開始。這是越南上半年旱季的最後幾天,如果能在雨季到來之前完成戰役計劃,随後到來的大雨和它造成的大片泥濘地帶可以阻滞法軍的增援行動。
可是,越軍主力在5月到來之前沒有完成戰役準備。
倒是1951年雨季提前到來了。5月初,越南北部連降大雨,越軍第308師等部隊和随軍行動的将近4萬民工不得不推遲行動。戰役只好改在5月下旬實施。
5月28日,寧平戰役拉開戰幕。第304師由師長黎掌率領,中國顧問朱鶴雲幫助指揮,在河內正南方向越過帶江,于29日趕走了駐守富尼縣城的法軍。在主攻方向上,第308師突破塔西尼防線,包圍省會寧平,繼而全殲了那裏的一個大隊法軍。5月29日,第308師進攻塔西尼防線上的歐哈據點時,打死了據點的指揮官貝克納中尉,他是印度支那法軍總司令塔西尼唯一的孩子。同一天,越軍伏擊了正在帶江上航行,往寧平運送給養的船隊。第320師的兩個團迅速越過塔西尼防線,進入帶江東岸地區。寧平戰役初戰得手。
法軍确實沒有料到越軍會向塔西尼防線南部進攻,深為越軍主力居然能夠隐蔽地機動到南線而震驚。然而這回塔西尼作出了迅速反應。在29和30日兩天中,塔西尼向戰區派出了三個步兵機動集群,四個炮兵群,一個機械化集群和一個傘兵營,還有相應的江河艦隊艦只,總兵力達到兩個師約2萬餘人。
增援的法軍于6月1日趕到戰場,戰鬥即出現了相持狀況。雨後道路的泥濘不僅使法軍的行動艱辛倍增,也使越軍的兵力調動出現困難。由于越軍主力已經越過帶江進入平原稻田地區,法軍空軍的轟炸條件變得有利了。同時,法軍江河艦隊的小炮艇不顧擱淺的危險,一艘接一艘地開進了帶江以東的水網地帶。法軍空軍的轟炸和炮艇的轟擊又一次造成了越軍的傷亡。
深入帶江東岸腹地的越軍第42和第64獨立團也遇到了事先沒有想到的困難。他們遇到了當地天主教地方武裝的阻擊,久攻不克,最後受到了法軍援軍的夾擊。法軍空軍和江河艦隊在帶江水面上擊沉給越軍運送補給的大船和舢板,越軍的供給線和退路受到嚴重威脅。
戰至6月6日,戰局發生了轉化,越軍的帶江供給線面臨被切斷的威脅,在前方戰鬥的越軍也連連受挫。越軍在寧平大量殲敵的戰機已經失去。越軍總軍委和中國軍事顧問緊急會商後,決定結束戰役,于6月10日起撤出戰鬥。6月20日,寧平戰役結束。但是,一部分越軍沒有來得及撤到帶江西岸,被法軍圍住,約有1000餘名越軍戰士被俘,還有一些犧牲了。
中國新聞攝影團歷險
而且,寧平戰役打到這個時候,還出現了一個驚險的場面——正在戰場上的一支中國新聞攝影隊險些被法軍合圍。
這支新聞攝影隊是北京的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派出的,由唱鶴齡、于叔昭、
中國新聞攝影隊隊員姚新德(左二)與越南戰友合影
姚新德、王浩、雷震霖五人組成,于1951年3月進入越南,他們的任務是拍攝越南民主共和國成立以來的第一部 新聞紀錄影片。
對于這支攝影隊,越方非常重視,《人民報》總編輯範文科專程趕到南寧迎接,親自擔任翻譯。攝影隊來到越北根據地後,被稱為“中國電影團”。越方成立了專門的陪同隊伍,協助拍攝。第308師政治部主任黃春随擔任陪同隊的領隊,越南作家協會主席阮洵和知名記者鋼新也擔任陪同。
“電影團”進入根據地後,唱鶴齡、姚新德編寫拍攝提綱,暫留根據地,于叔昭、王浩、雷震霖三人由黃春随、阮洵帶領一個班戰士護衛,在寧平戰役打響後也跟了過去,準備深入戰場拍攝逼真的戰鬥場面。
從5月中旬開始直到6月上旬,攝影隊在接近前線的地方活動,白天怕法軍的飛機發現目标不敢放手拍攝,晚上沒有照明光源不能拍攝。正在着急的時候,有一天黃春随得到消息後興沖沖地對中國攝影師說,最近寧平的戰事激烈,主力部隊打了進去,剛剛收複一個天主教地區,我們可以趕去拍些鏡頭。
在黃春随的帶領下,攝影隊扛起攝影器材就走,經過一夜行軍,在天亮以後來到了越軍一個團的宿營地。這次随軍拍攝,擔任翻譯的範文科為協助唱鶴齡和姚新德而沒有跟來,年輕的雷震霖入越後刻苦學習越語,已粗通一些日常用語,但是說深了就不行,所以他們找到了越軍這個團的中國顧問。
一見面,中國顧問就是一副緊張的樣子,對遠道而來的攝影師們說:“能在越南戰場上和國內來的同志見面,真是很高興。但是現在我們已經不能多說話了,我剛剛接到總部發來的電報,說我們團現在深入敵後。據情報,法軍已經準備今天派一個營在你們昨夜經過的那個山隘實施空降,切斷我們的退路。總部要我們趕緊想辦法應對這個危險的局面。”
顧問說:“如果法軍現在已經在山隘那裏空降,我們就一時退不出去了,全團就要分散打游擊。所以,此時此刻我們很難保證你們的安全。這要你們趕緊拿主意,下一步怎麽辦?”
黃春随一聽,急得眼淚直流,一個勁埋怨自己把中國攝影師帶進了險境。接下來大家商量對策,決定立即往回趕,在下午之前沖出隘口。
商議既定,這支攝影隊轉過身子就跑。天降細雨,田埂泥濘,十多人的隊伍跌跌撞撞地飛跑,滾了一身的泥漿。十分僥幸的是,法軍并沒有實施拟議中的作戰計劃,傘兵沒有在山隘降落,給中國攝影隊留出了一條生路,最後就連越軍的那個團也撤了出來。[1]
在寧平戰役脫險後的中國電影團與越南當地老百姓合影
當年參加了三次平原作戰的越軍第102團中國顧問田大邦對這段往事記憶猶新,他說:“那幾仗都是開頭還好,往後的傷亡越來越大。打寧平旁邊的幾個據點,只剩一個到天亮還沒有打下來。法軍突然開來了幾艘炮艇,艦炮一起開火,炮彈紛紛落在進攻的越軍戰士中間,越軍犧牲很多,只好撤退。在這幾次戰役中,法軍猛烈的炮火發揮了很大作用,往往在守衛的據點前構成一個火力保護圈,把越軍的攻勢壓住了。越軍缺乏重炮,小炮操作也不熟練,在強攻敵人陣地時就很困難。”[2]
寧平戰役的結局對法軍十分有利,如果乘越軍撤退實施追擊,一定會擴大戰果。但是法軍的兵力不足,彈藥也成了問題,寧平一戰消耗了法軍的大量炮彈和炸彈,致使塔西尼面對良機無力發揮戰場優勢。此時又天降大雨,塔西尼也只能收兵。
印度支那的季風豪雨鋪天蓋地而來,使越法雙方都收住了各自的軍隊。越南北部1951年上半年的戰事就這樣結束了。
[1]1993年10月14日,作者在北京訪問姚新德、雷震霖。
[2]1988年7月24日,作者在昆明訪問田大邦。
三次戰役的得與失
此後不久,南方傳來消息,越軍南方武裝力量的領導人之一阮平在行軍中突然與法軍巡邏隊遭遇,在槍戰中阮平中彈犧牲。這是南方武裝力量的重大損失。
戰雲飄散後回頭細看,可以看到紅河中游戰役、東北戰役和寧平戰役都是在塔西尼防線正面或兩翼靠海傍江的起止點進行的,法軍和保大軍受到重創,越軍的傷亡也不小,甚至超過了對手。越軍總政治局于20世紀70年代編著出版的《越南人民軍歷史》一書對此寫道:
我軍在敵人有飛機、大炮支援和火力強、工事堅固、機動性高等新的作戰條件下,受到了鍛煉。同時,我軍力量也消耗了不少。這些戰役沒有改變北部平原戰場的局面。
對于這三次戰役,越法雙方究竟誰占了上風,軍史專家們有不同的看法,即使是曾經親身參戰的中國軍事顧問們在回憶的時候也思考再三。中國軍事顧問大都作過這樣的設問,如果邊界戰役之後立即将越軍主力放到西北方向去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可是歷史畢竟不能假設,取得了邊界戰役巨大勝利之後,由于掌握了越北戰場的主動權,已經苦戰了四年多的越軍求戰之心甚切,中國顧問們也期望迅速擴大戰果,順着這樣的思路,随後的平原地區作戰是有其發展緣由的,其結局甚至是很難避免的。
中國軍事顧問團主要負責人曾在邊界戰役之後提出過向西北方向進軍的建議,但是受條件上的限制,這種建議是不那麽清晰的,甚至可以說更多地帶有讨論的性質。雙方都認為在紅河三角洲邊緣地帶作戰有可能抓住戰機。如果再打上兩三個像邊界戰役那樣的大勝仗,就可以從根本上改變越南北部越法雙方的力量對比,進而占領以河內為中心的紅河三角洲平原。
實際上,邊界戰役具有很大的隐蔽性和突然性,将法軍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但是戰役之後,越軍主力即已暴露,越軍再難達成重大戰役的突然性。塔西尼接任印度支那法軍總指揮,則使遭受沉重打擊後的法軍在較短時間內改善了指揮和防禦部署,加上美國迅速向印度支那法軍運送了武器裝備,也使法軍的防禦力量得到了增強。這些都使越軍在紅河三角洲邊緣地區作戰遇到了新的困難。對這幾點,越軍總軍委和中國軍事顧問團的認識都有不足。
同時,在紅河三角洲邊緣的這三次戰役,越軍離開自己的中心根據地進行運動戰,長途奔襲使越軍本來就顯得薄弱的炮兵力量愈顯不足,陣地戰和攻堅戰特別困難。法軍則正好相反,他們發揮了自己在裝備上的長處。這也是平原三戰打得膠着的重要原因。
但是,不管從哪個角度說,紅河三角洲邊緣的三次戰役至少在兩個方面使越軍得到了收益。首先,三次戰役都在相當程度上消耗了法軍,特別是消耗了對法軍來說最難補充的歐洲籍兵員力量;其二,這三次戰役使越軍從指揮員到戰鬥員都得到了很大的鍛煉,進程激烈、變幻無窮的戰鬥使越軍指揮員在戰前計劃、戰場指揮、後勤補給等方面都取得了經驗。經過這個旱季的戰鬥,越軍指戰員的作戰能力确實是大大增長了。
武元甲說,韋國清指出了戰役對越軍的鍛煉和影響未來戰争結局的積極方面。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在光中戰役(即寧平戰役)結束後的總結會議上,韋國清同志說,越南軍隊真正是一支革命軍隊,只有革命軍隊才能經受這樣巨大的考驗。不到一年,千裏行軍,繼續與法帝國主義的炮火對抗,即使是鐵石也會磨損。”[1]
對于随軍作戰的中國軍事顧問來說,旱季的拉鋸戰使他們對越軍和法軍的作戰能力,以及自己的顧問職責都有了更為全面的認識,意識到了抗法戰争的艱巨性和長期性,使他們在異國的戰争面前變得冷靜起來。由此可以看到,紅河三角洲邊緣的三次戰役雖然有其不盡如人意之處,但它畢竟為後續的重大戰役鋪設了道路。伴随着雨季豪雨而來的是越軍的整訓,越法雙方都已經看到,日後的戰役規模将越來越大。
[1]武元甲:《走向奠邊府之路》,1999年出版,文莊對其中中越關系部分作了翻譯,引自文莊:《武元甲将軍談中國軍援和中國顧問在越南》,見《東南亞縱橫》雜志,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