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中共中央的期望
1950年代初,毛澤東在北京會見來訪的胡志明
朝鮮戰争與中共中央援越部署
盛暑,6月下旬,華東平原上的小麥由南至北依次黃熟。
一列自南京開往北京的列車飛馳在一望無盡的大平原上,這趟列車加挂了一節專用卧車車廂。車中最高首長是第3野戰軍副司令員粟裕,另有一批人,則是由梅嘉生率領的中國軍事顧問團團部的師、團級軍官們。
根據中央軍委命令,中國軍事顧問團成員将在1950年7月下旬集中到南寧。除第2野戰軍已經派往中越邊境整訓越軍第308師的幹部以外,軍事顧問團團部的團以上幹部,則有機會去北京,由中央領導人接見,授予任務。
到達北京以後,軍事顧問團的幹部們住進前門外打磨場鄉村飯店,也就是當時的中共中央招待所。韋國清已經先一步住進了招待所的一棟小樓,他趕來看望将在越南共同戰鬥的新戰友,這中間也有不少老相識。韋國清對他們說:“這幾天不要外出,大家等待中央首長的接見。”
軍事顧問團的幹部們都是前方戰将,新中國建立以後還沒有到過北京,有不少人從來沒有進過京城。他們興奮不已,感覺到一定會見到領袖毛澤東,聆聽他的講話。
沒有想到,他們很快得到通知:目前朝鮮局勢非常緊張,中央領導同志很忙,接見暫時推遲。
幾天後的6月25日,大規模的朝鮮戰争爆發,接見再次被推遲。
軍事顧問團的幹部們得到了另一層意義上的滿足。既然接見推遲了,中共中央招待所就組織他們游覽北京名勝。
金碧輝煌的故宮、瓊島綠蔭下的北海清波、秀麗古樸的頤和園,還有漢白玉欄杆環抱的天壇祈年殿……古老的土地,悠久的歷史,從戰争硝煙中走來的新中國戰将們,對新中國的感受是別人很難體會到的。
朝鮮戰局從一開始就向有利于北方的方向發展。朝鮮人民軍于戰争開始的當天清晨迅速越過“三八線”,開始進行漢城戰役。人民軍主力在西線向南實施主要突擊,于28日占領漢城,進至漢江北岸。東線人民軍部隊則攻克了春川和江陵。
人民軍在漢城戰役中初戰得手的戰報傳來,持續了兩天的緊張空氣飄然散去,顧問們等待的通知也來了:“明天,6月27日上午,毛主席、劉少奇副主席、周恩來總理、朱德總司令四位領導一起接見顧問團的同志們。”
朝鮮戰争全面爆發
劉少奇、朱德叮囑顧問團
中南海豐澤園中頤年堂,畫棟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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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軍事顧問團師以上幹部、部分團級軍官和機要人員約四十餘人,在上午早早來到了這裏。偌大的頤年堂裏空空蕩蕩,沒有沙發,沒有地毯,什麽裝飾品也沒有,屋子一頭放着的兩張木桌上連茶水、香煙也沒有。桌前擺了幾十張椅子和凳子,使得頤年堂頗像個會議室。倒是屋內四周牆壁上挂着的清代宮廷字畫沒有撤去,引得那些有文化的軍官們擁到牆邊仔細端詳。
忽然,聽得工作人員用不大的聲音說:“首長來了。”大家登時紛紛回到座位前站好。
朱德總司令第一個進來了,随後是劉少奇和夫人王光美。迎接他們的是顧問們的一片掌聲。
劉少奇、朱德先和站在門口的韋國清、梅嘉生握手寒暄,然後拉着他們走進屋子,在正中的桌前一齊坐下,只有王光美站在劉少奇身後。接着,大家也坐下了。
但是劉少奇又站了起來,點頭向大家致意說:“今天請諸位到這裏來,主要和同志們談談去越南工作的問題。本來毛主席、周總理要一起和大家見見面的,但是朝鮮爆發了戰争,相信你們也都看到報紙了。目前,戰局很緊張,怕帝國主義插手,因為這關系着朝鮮的命運,也關系到我們國家的安全。所以中央很關注朝鮮局勢的發展,忙得很。主席這幾天很操勞,他是夜間工作,白天睡一會兒,現在他正在休息,我們就不打攪他了。周總理現在忙着開會,也不能來了。只能由我和朱總司令來和大家見面。”
劉少奇發問:“是不是請大家先談談?有什麽問題,有什麽看法,都可以提出來。”
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發言。劉少奇轉向朱德說:“總司令,你先說說吧。”
朱德帶着濃重的四川口音推辭:“副主席先說吧。”
劉少奇點點頭,又一次問道:“聽說有的同志不願意去越南,不願意離開祖國到那裏去工作。是嗎?是什麽原因啊?可以提出來嘛,有話直說,如果理由正當,可以考慮不去。”
沒有人說話。在經歷了一番思考之後,絕大多數顧問都已經決心服從中央的安排,完成中央賦予的任務,此刻來到中南海,更是充滿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使命感。其實,在顧問團的組建過程中,只有極個別的幾個人正式提出過不想去的意見。
劉少奇接着講下去:“沒有人說話呀,那我就說了。這次你們去越南工作,是一件大事。去不去,是個原則問題,也是共産黨員的立場問題。大家都是黨員吧,共産黨員怎麽看這個問題?是的,我們國家是解放了。但是還要深刻地想一想,臺灣還沒有解放嘛,還有許多島嶼沒有解放嘛,大陸上還有殘餘勢力和暗藏的敵人,所以我們的任務還很重。毛主席說過,這只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你們怎樣理解呀?我們解放了大陸,蔣介石能甘心嗎?帝國主義特別是美帝國主義能甘心嗎?”
劉少奇講起了歷史:“你們不是看過故宮了嗎?李自成不是占了北京進了故宮嗎?結果怎麽樣?李自成的部隊驕傲了,以為大功告成,就是沒有料到明朝殘餘勢力勾結清兵進關,結果沒有多少日子就完了。今天蔣介石背後有一個很強大的美帝國主義,如果勾結起來反攻大陸,這個危險不是很明顯嗎?共産黨員能掉以輕心嗎?”
頤年堂裏靜靜的,除了劉少奇的話音,就是鋼筆尖在筆記本上劃過的沙沙聲。顧問們緊張地記錄着,生怕漏掉太多。
劉少奇接着說:“共産黨人是國際主義者。國際主義就是不僅要解放我們自己的國家和民族,還要解放世界上所有被壓迫的國家和民族,包括帝國主義國家被壓迫的人民,在全世界建立社會主義、共産主義的社會。同志們,想想這個任務有多大有多麽艱巨呀!”
說話向來平穩、注重邏輯的劉少奇說到這裏,也在話音中帶出了情感:“我們現在的勝利只是開始,不是完成了任務。我們沒有理由滿足,沒有理由驕傲,不能有享樂思想,不能松勁。就拿越南來說,他們受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壓迫并不亞于我們,所受的痛苦甚至比我們還重,如同水深火熱之中。中國和越南是近鄰,邊界上的人民互有親戚,對于他們的困難我們能袖手旁觀嗎?能坐視不救嗎?如果說,越南再被法國占領,我們的邊界能安全嗎?他們被征服,我們就會受到直接威脅。所以援助越南,既是國際主義義務,也是為了鞏固我們自己的勝利。”
劉少奇回憶起往事:“在中國革命過程中,也有許多別的國家的共産黨人參加過我們的鬥争,流血、犧牲,其中就有越南的同志、朝鮮的同志,還有其他國家的同志。白求恩不就是犧牲在我國的嗎?他們為的是什麽?這就是國際主義的精神。我們要學習他們,不要只看眼前,只看自己的小家庭,只想當前的利益。要看遠些,胸懷要寬廣些,這才是共産黨人的氣派。”
劉少奇說:“越南革命勝利不會太快,因為敵人是帝國主義,我看三年的準備是需要的。今年要好好裝備、訓練部隊,明年可以進行大的重要戰鬥。”
劉少奇講完了,他看了看朱德,征詢他的意見。
朱德說:“你講得很好,我完全贊成。”
劉少奇說:“你也講一講他們到那裏去的任務,要注意的工作方法。”
朱德不再推辭,寬和地對顧問們說了起來:“劉副主席講的我完全同意,一個共産黨員就應該這樣。這次你們去越南,任務很重要,也很艱巨,同時很光榮。你們去幹什麽呢?不是像外交官那樣辦外交,而是要去幫助人家打仗,要上戰場。幫助不是代替,不要推開人家,憑自己的意志指揮人家。而是出主意,想辦法,平時介紹我們的經驗,打起仗來幫助分析敵情,提出意見。”
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中共中央領導人(左起:周恩來、劉少奇、朱德、毛澤東)
朱德說:“去了還要了解人家的實際情況。人家也有經驗,不要看不起人家的經驗。介紹我們的經驗也要切合人家的實際情況,不能照套我們的經驗。比如,他們大體上和我們抗日戰争時的情況相似,是不是應該以游擊戰為主呀?在有利的情況下打一打運動戰呀?至于具體的作戰方式,我看咱們的經驗是可以适用的。要想打勝仗,部隊建設是先決條件。我們軍隊建設的經驗我看都可以用上,那就是要建立一支在共産黨領導下的人民軍隊,軍民關系、軍政關系、官兵關系都要搞好。”
朱德的講話不長,他在快結束的時候說:“聽說越南還很艱苦,你們要準備吃苦,要把艱苦樸素的作風帶去,這樣可以以身作則。”說到這裏,他用手輕輕地拍了拍桌面上的一張紙,又把它拿起來,說:“我看了你們要攜帶物品的單子,有一些就不大需要,比如說皮鞋……”
話音未落,頤年堂裏的顧問們發出了一陣輕微的笑聲。朱德手裏攥着的,是顧問團向中央提出的一張清單。顧問們要出國了,希望發一塊手表、一支好鋼筆,再發一雙皮鞋。打了那麽些年仗,大多數人已經多年沒穿過皮鞋了,甚至還來不及擁有一雙皮鞋。有的人,自小在牛背上長大,從來沒有穿過皮鞋。
朱德顯然不太滿意:“到了越南還要住農村,又是稻田、水網、山林什麽的,皮鞋就沒有多大用處,背上還很重,還是多帶點草鞋、布鞋比較适用。手表,是不是每人都要有一塊呀?我看領導同志有就行了。還有派克鋼筆,聽說要幾十萬元一支(當時幣制,1萬元合人民幣1元),寫好字不在用什麽筆,毛主席的字寫得好,他就沒有派克鋼筆,只有幾支毛筆,有時也用鉛筆。我看咱們新出的新華牌鋼筆就不錯,又便宜又好使,可以每人發一支。衣服,也不要像外交官,不要這個料子那個料子的。他們游擊隊都穿便衣,最近編了些正規軍,聽說正式軍衣也沒有發全。我們可以做一些像他們軍衣那樣的衣服,不要特殊……”
鄧逸凡意外受命,走進頤年堂
當朱德手拿清單還在講話的時候,劉少奇走出了頤年堂,剛才秘書輕輕地告訴他,鄧逸凡來了。
這天上午,鄧逸凡沒有出門,端坐在房間裏等車票回南京。突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卻是個陌生人。來人問:“你就是鄧逸凡同志嗎?”
鄧逸凡點頭說“是”。
來人很有禮貌地說:“我從少奇同志那裏來。少奇同志請你去,現在就走,車在外面等着。”
鄧逸凡感到奇怪:“劉副主席怎麽知道我到了北京?”鄧逸凡和劉少奇是熟悉的,他們曾在蘇北鹽城的新四軍軍部一起工作。鄧逸凡深知劉少奇為人嚴謹,既然相召,必定有要事,所以跟着來人上車就走。
車開進中南海,徑直開到了頤年堂前。
鄧逸凡走向頤年堂,只見大門一開,劉少奇迎面而來。鄧逸凡從開着的門口,看見了裏面坐着的朱德、韋國清、梅嘉生。
劉少奇和鄧逸凡打了招呼:“鄧逸凡同志來了?來得正好,你的工作要變動一下了。逸凡同志,打算派你到越南去。”
“去越南?”鄧逸凡以為自己聽錯了。
“派你擔任軍事顧問團的一部分領導工作,去越南工作一個時期。”劉少奇說得清清楚楚。
鄧逸凡毫無思想準備,說:“少奇同志,總政治部羅榮桓主任已經和我談過話了,要我到總政治部工作。”
劉少奇說:“那就這樣吧,這件事羅主任那裏我去說。你去越南,是中央的決定。你現在就參加會議,等待主席接見。”
聽到是中央決定,鄧逸凡立即說:“我服從組織分配。”
于是鄧逸凡也跨進了頤年堂就座。事後他才知道,就在顧問們齊聚頤年堂等待接見的時候,劉少奇會見了韋國清和梅嘉生,劉少奇問起:“在幹部方面你們還有困難沒有?”
韋國清說:“我和梅嘉生商量了,覺得還缺少一名政治工作方面負主要責任的領導,因為去了越南,我和梅嘉生的主要精力恐怕要放在軍事上。”
劉少奇說:“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确實需要政治方面的顧問。那麽由誰來擔當呢?你們提名,我來決定。”
梅嘉生說:“我在軍政大學時的政委鄧逸凡現在正在北京等待重新分配工作,他能夠擔當這個重任。”
“鄧逸凡呀,我熟悉,那就定了吧。他在哪裏?”劉少奇當場拍板,于是就有剛才那匆匆的一幕。
鄧逸凡剛剛坐定,就聽得劉少奇說:“主席來了。”[1]
[1]1990年6月15~16日,作者在廣州訪問鄧逸凡。
毛澤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聽到毛主席到來的消息,大家一下子站了起來使勁地鼓掌,只見毛澤東由王光美扶着從他居住的菊香書屋走進頤年堂。在此之前,誰都不曾留意王光美是什麽時候出去的。
劉少奇迎着毛澤東說:“大家已經來了個把小時了。這幾天你太疲勞,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毛澤東揮起了手說:“唉,睡不着啊。”他先和韋國清、梅嘉生、鄧逸凡握手,交談片刻,又走到屋子中間,和顧問們逐一握手,并且詢問每一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和職務。在顧問中間,毛澤東認出了曾在延安八路軍總部和中央警衛團工作的老紅軍張興華,笑着說:“你是江西興國人,我們又見面了。怎麽樣,到越南去有準備嗎?”張興華回答:“堅決服從命令。”[1]
當毛澤東回到桌前的時候,劉少奇提議他向顧問團作個講話。
毛澤東說:“你們都講了吧?我再講就要重複了。”
劉少奇、朱德,還有韋國清、梅嘉生、鄧逸凡都請毛澤東講一講。
毛澤東點頭了。他轉身要顧問們坐下,自己就站在顧問們中間說了起來:“同志們,這次你們去當顧問,是一件大事、新事,我們黨和國家、軍隊是第一次向外國派顧問團。這個意義很重大,是我們的光榮。你們是執行一項很重要很艱巨的任務,希望你們做出好成績,取得好經驗。随着國家和軍隊的建設,随着國際形勢的變化,我們還可能更多地派顧問出去,幫助被壓迫民族和國家的解放鬥争,這是國際主義的問題,是共産黨人的義務。世界上還有許多受壓迫、被侵略的國家,他們在帝國主義的鐵蹄下,我們不僅僅要同情他們,還要伸出雙手去援助他們。不可因為我們打敗了蔣介石,就認為我們的任務都完成了。還要看到帝國主義的力量還很強大,他們不會甘心在中國的失敗。他們在朝鮮、越南的行動,是想造成對我們包圍的态勢,一有機會,就會直接對準我們。所以,幫助他們,也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安全着想。唇亡必齒寒,為了我們自己的安全,為了幫助兄弟民族,你們去工作是一舉兩得的事。這也是我們要派顧問團的根本原因。”
和劉少奇說話的細密不同,毛澤東講起話來音調高亢,富有詩人的感染力。他在談到為什麽要派顧問團的時候說:“同志們都知道,在我們中國革命鬥争中,許多外國朋友參加了我們的鬥争。胡志明同志在中國第一次大革命時就參加了,還有許多越南同志為中國的革命流血犧牲。當然還有其他國家的。大家都知道,他們就是在國際主義思想指導下這麽做的。”
毛澤東提高了語調:“人家有國際主義思想,我們也應當有。中國有一句古語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從積極方面說,就是履行國際主義義務。另外,春節期間我去了一趟莫斯科。胡志明也去了,他是去尋求蘇聯援助的。在莫斯科,斯大林不了解胡志明,說不知胡志明是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我說胡志明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還是見一見他為好。這樣斯大林就見了。但是在胡志明提出請求蘇聯援助、派顧問時,斯大林沒有同意。在回中國的路上,我和胡志明又談到這個問題,胡志明要求我們派出顧問團。我說,物質援助我們盡力而為,至于派顧問團,我們不大好辦,因為我們的幹部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沒有進過學校的門,只是打仗有些經驗。可是胡志明還是多次要求。我就說,我個人沒有意見,但還要回去同中央的同志商量一下。要派,也是土顧問呀。”
講到這裏,毛澤東不禁笑了起來。他接着說:“我從蘇聯回來,中央研究了一下,大家一致同意派顧問團,現在已經派羅貴波同志先到越南去了。根據他們了解的情況,就決定派這樣規模的顧問團。這就要同志們辛苦一次。中央還準備叫陳赓同志先一步進去,他和胡志明同志熟悉,并且已經在邊界上幫越南同志整訓部隊,裝備武器。他去了協助你們工作一個時期。”
毛澤東說:“你們這次出去,中央決定請韋國清同志當顧問團團長。本來是叫他去聯合國工作的,但是聯合國在美國操縱下不讓我們進去,還要那個蔣介石。以後我們又想讓韋國清同志去英國當大使,但英國對我們總是三心二意的,那裏只能降格,不派大使了。這樣就叫他去越南當顧問團團長。他很同意,這很好!共産黨人哪裏需要到哪裏去,舒服的環境可以去,艱苦地方也能去。只要工作需要,其他都不計較。這一點,你們要學習韋國清同志。”
講到顧問團工作任務的時候,毛澤東說:“你們去的任務,就是協助越南同志打仗。現在他們還是打游擊戰,沒有打過較大的仗。法軍現在主要是控制城市、交通線、沿海港口,越軍占着廣大農村。這和我們抗日戰争的情況差不多。但是光打游擊戰不行,要取得勝利,還得打大一點的仗。能打攻堅戰、能打運動戰,才可以轉入反攻、打敗法國。要打大一點的仗,就要集中大一些的部隊。目前他們已經組建了一些,由我們幫助裝備。以後還要進一步集中一些有戰鬥經驗的部隊,編成正規部隊,經過訓練以後打一些大的仗。”
“當然,”毛澤東話頭一轉,說,“不能忽視游擊戰。有些游擊隊升級了,還要擴大游擊隊,這方面你們有經驗。總的說來游擊戰結合必要的運動戰,還是以游擊戰為主。但你們主要是幫助他們組建正規部隊,教會他們打正規戰。游擊戰他們自己有經驗,由他們自己去搞。”
毛澤東強調:“向運動戰轉變要注意步驟,多作調查研究。口不要張得太大,先打幾個小一點的仗,鍛煉部隊,提高信心,初戰必勝嘛。解放戰争的原則不要忘記,每次都要集中優勢兵力,一定要有三倍、五倍甚至更大的優勢兵力,不打就不打,要打就打勝。運動戰仍以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占領城市據點為次。所以去了要先集中些部隊,加強裝備和訓練。要搞些炮兵,學會攻堅。不攻堅,就打不到援兵,就不能更多地消滅敵人。你們去了,夜戰近戰、爆破、拼刺刀,都要教。還要根據人家的實際情況,傳授我們的經驗,做到實事求是,千萬不要把我們的經驗不問情況如何就去硬套,那要把事情辦壞的。千萬不可急于求成。從支部工作、思想政治工作,管理、訓練直到作戰指揮作風,都要在實際情況中去提高他們。除了你們以身作則以外,還要把你們自己的經驗教給越南同志。打一仗,進一步,不斷總結經驗教訓,必要時在戰鬥間隙搞短期訓練。功到自然成。也要耐心學習人家的經驗提高自己,自己不斷提高,才能真正幫助越南同志。”
接下來,毛澤東談起了大家最關心的問題:“怎麽樣當好顧問?這要研究。顧問就是顧問,實際上是參謀,給人家的領導同志當好參謀。參謀就是出主意,想辦法,協助領導。所以不可包辦代替,更不能當太上皇,發號施令。你們到越南以後,首先要和越南同志把關系搞好,為開展工作奠定良好的基礎。”
毛澤東又說:“我們不要有大國思想,不要看不起人家,不要以勝利者自居,不要盛氣淩人,要戒驕戒躁。既然是誠心誠意幫助越南同志,那就要把他們的解放事業當作我們自己的事業來做。有了這種思想,才能做好工作。你們到了越南,要愛護那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要愛護那裏的人民,要像在中國一樣,尊重老百姓的風俗習慣,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毛澤東講起了歷史:“越南是怎麽成了法國殖民地的呢?那是清朝末年,清朝腐敗透頂,中法戰争,中國本來已經取得了不小的勝利,但是法國恐吓清朝,逼迫清朝簽訂了割地賠款求和的條約,承認法國占領越南,這樣越南成了法國殖民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本土被德國占領,顧不上越南了,日本帝國主義就乘虛而入,控制了越南。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戰敗投降,胡志明的游擊隊就進了河內,成立了政府。不久,法國奪回了本國領土,又出兵越南,把胡志明的游擊隊趕出河內。這時,我們正在打解放戰争,也無法援助他們。現在,我們一解放,就開始援助……我們是共産黨人,中國是共産黨領導的國家,是搞社會主義、共産主義的,和封建主義不同,和帝國主義不同。我們援助他們完全是無私的,是誠心誠意協助他們打敗法國殖民主義,取得民族解放。勝利以後,他們将建立獨立自主的國家。”
1950年代初,毛澤東在北京會見來訪的胡志明
毛澤東的這番話,為顧問團工作定下了基調。
說到這裏,毛澤東提起了剛剛從越南回到中國的洪水。這是羅貴波到越南後不久處理的頗為棘手的事情。洪水回越南擔任軍區司令員,在開辟和鞏固根據地的戰鬥中屢建戰功,但是他和總司令武元甲的矛盾卻越來越深,終于到了很緊張的地步,以至于胡志明親自找羅貴波談了這件事,表示說洪水願意返回中國工作,越共中央也同意,請毛主席予以批準。毛澤東熟悉洪水,很快答複同意,即由羅貴波負責把洪水護送回中國,來到了北京。1948年1月,洪水曾被授予越南人民軍少将軍銜;1955年,他又被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将軍銜。這樣洪水便成了新中國唯一一位授銜的外國将領。[2]
1955年,洪水被授予解放軍少将軍銜(這是新中國唯一一位授銜的外籍将官)
毛澤東借洪水的事提醒大家要虛心,不能驕傲、看不起越南同志,否則,搞得不好也會損害兩國關系。
“還有一個問題,”毛澤東又說,“要使越南同志了解自力更生的重要意義。革命,要争取外援,但不能完全依靠外援。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們窮,不可能把他們的需要包下來。窮,也是事實。一百多年來,內憂外患,戰争連年不斷,我們是搞得很窮。雖然我們援助被壓迫民族是無私的,但我們要援助的不僅僅是越南,所以我們的援助将是有限的。而自力更生的重大意義,就在于自己有克服困難的思想、精神和方法。這些我們是有豐富經驗的,要介紹給他們。”
毛澤東提高了聲音:“一個國家、一個黨、一支軍隊,要有自力更生的思想,有克服困難的精神,有克服困難的辦法和能力,這樣的國家、黨、軍隊才是堅強的,才有勝利的希望。勝利了,才有力量建設自己的國家,才能富強,才是真正的獨立解放,才是真正的勝利。”
毛澤東的講話充滿激情,一氣呵成。
毛澤東意識到該結束這次講話了,他叮囑道:“最後,講一講保密問題。這件事要特別注意,‘顧問團’的名字不要随便叫,要搞個代號。如果帝國主義知道我們派了顧問,一定要大做文章。所以,你們的行動要絕對保密,不可張揚,連親友也要保密。要多穿便衣或者越軍的軍服,我們的軍衣一律不要帶去。在越南不要随便外出,不要單獨行動。作戰時要十分慎重,不要太靠前,免得被敵人俘去。而且當顧問也不能代替人家指揮,也不需要沖鋒陷陣,到第一線去。你們要多想點辦法,嚴守機密。”
之後,毛澤東又問起了一些細節問題。他詢問,要帶的東西都定下來了吧?朱德說,已經有了一個清單,還得叫下面研究研究,有些東西似乎不那麽必要,比如手表、皮鞋、派克鋼筆。
毛澤東把手輕輕一揮,為顧問們講情:“總司令批了就行了吧,不要叫別人研究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就大方一些吧,手表、皮鞋、鋼筆,統統滿足他們的要求。第一次派顧問團嘛,代表我們的國家,我們再困難也不在乎這點東西,你們看呢?”毛澤東問劉少奇和其他幾位領導同志。
既然毛澤東說了話,大家也就都表示同意,說:“好吧,就按這個清單吧。”于是頤年堂裏又騰起一陣笑聲。
人們都站起來了,使勁鼓掌。毛澤東、劉少奇、朱德走到顧問們當中同大家一一握手。又是毛澤東大聲說:“就這樣吧。祝你們健康!勝利!”[3]
[1]1990年5月,作者在昆明訪問張興華。
[2]1990年4月18日,作者在北京訪問羅貴波。
[3]本章部分內容根據對鄧逸凡、窦金波的采訪記錄編寫,并參閱了林均才當時所作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