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解脫
自那晚父子兩人鬧僵,睿王再不肯見燕诩。燕诩回翼城前,千叮萬囑睿王不可奉召入宮,但現在不同,他已經回來了,短短數日,他已布置周全,只要睿王一入宮,一個時辰後,整個翼城的人都将知道,陛下在臨終前,遵照當年自己繼位前立過的誓言,将皇位交還給自己的兄長,太子燕旻則改封敬王。
睿王顯然也猜到了燕诩的謀劃,這幾日王府車水馬龍,燕诩安插在朝中的人連日來進進出出,全不忌諱他,他當然明白這是燕诩有意讓他知道的。
燕诩隔着書房的門請了安,又問:“父王,傳召請您進宮的小黃門已在路上,孩兒想知道,父王您可想清楚了?”
睿王的聲音從屋裏傳出,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我還是那句,我不會進宮,也不會如你所願去争那把龍椅,你最好死了這條心。”
燕诩沉默不語,在門外站了片刻,這才緩緩道:“是,孩兒知道了。”
門外再無聲息,睿王放下手中的筆,靠在椅背上,揉着隐隐發痛的太陽穴。
佟漠站在一側,猶豫片刻還是道:“王爺,您真的不考慮世子的話?世子已将一切部署妥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王爺今日進宮,大事得成,太子那邊根本無需顧慮。”
睿王沉沉吐了一口濁氣,“阿寅,我不是不相信瑾雲的能力和手段,兒子是我生的,我清楚他有幾斤幾兩。可正正是因為我了解他,我不能進宮,不能如他所願啊。”
不知不覺中,這個兒子已長大成人,并且不負他的厚望,胸懷大志,文韬武略無一不通,有主見,有謀斷,心也夠狠,這些原本正是一個上位者應有的秉性。然而,這也恰恰是睿王心中氣郁的地方,這個兒子太過聰明,太過有主見,一個不留神,他羽翼已豐,逐漸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不再像以往一樣,對他這個父親言聽計從。
“你那日也聽到了,他不是不想要這個天下,他只是不願利用十方策來得到這個天下。他要得到天下,便要先得到帝位,待穩坐晉國江山,他再施展他的才華,開疆拓土。我若順了他的意,登基為帝,他更加不會去找十方策,我和先帝畢生的努力,白白被他糟蹋了。”
佟漠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咬咬牙,還是道:“可是王爺,您也知道世子的脾氣,他決定了的事情,任誰也勸不來。他若真的不願再找十方策,只怕……”
睿王原本疲憊的雙眸猛地一瞠,沉聲道:“別的事情我可由得他,唯獨十方策的事,斷不能讓他胡來!”
屋裏一時靜了下來,過了片刻,睿王問道:“那事查得如何了?這逆子出征時,究竟發生了何事?”
明明出征前,燕诩還躊躇滿志地告訴他,不日內定能取得伏羲八卦,不料短短數月,他卻态度大變,睿王料定他在出征期間定是經歷了什麽事。
佟漠将燕诩出征期間的事一一彙報,睿王聽得非常仔細,尤其有關異血人的事,更是連細節也不放過。
“什麽?你是說……如今異血人并不在他手裏?”得到佟漠肯定後,睿王狠狠一掌拍到案幾上,“這個逆子!也不想想江湖上多少人觊觎着異血人,他竟将她放走了?”他站起身,焦躁地跺了幾步,“他那日說他已經不愛顧惜月,所以無法取得十方策……”他忽然頓住腳步,似有所思,随即恍然道:“這個逆子還真是個多情種,怪不得他說他不愛顧惜月了,原來他如今愛的……是那個異血人。”
另一邊廂,雲問在接到指示後,推說睿王一直卧病不起,将前來請睿王進宮的小黃門擋了回去。作為燕诩身邊最忠誠最得力的部下,雲問并沒有問燕诩為何忽然改變主意不再尋找十方策,他只做燕诩讓他做的事。
“世子,睿王執意不肯進宮,那咱們……”
燕诩笑笑,無所謂地道:“他不肯,我這做兒子的,總不能綁他進宮,罷了,暫且就這樣吧,待過了九月十五,無需我做什麽,他自然比我還着急。這幾個月,就讓燕旻先得意得意。通知袁牧,該說什麽,還說什麽。”
睿王了解自己的兒子,反過來,燕诩同樣也了解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睿王現在不肯稱帝,全因對十方策還抱着希望,但只要過了極陰之日,他自然會死心,到了那時,他就不信睿王還會對這個皇位無動于衷。
須臾,燕诩忽然問道:“她如何了?”
雖沒指名道姓,但雲問知道他問的是誰,“世子放心,雲竹傳回消息,葉姑娘自回了無荒山,便一直呆在山上,再沒下過山。”
燕诩點了點頭,他現在忙着應對朝堂的事,無暇分心,她呆在無荒山是最安全的。
當日傍晚,皇帝終是沒能熬過去,喪鐘響徹了整個翼城。三日後,太子燕旻順利登基。而伴随着燕旻登基的,卻是些傳得沸沸揚揚的傳言。說是先帝病危的那幾日,近身伺候的內侍頻頻聽到先帝夢呓,求高祖不要帶走他,又說自己知道錯了,不該違背誓言,忤逆高祖的意思,每每醒來,痛哭流涕。
至于先帝違背了什麽誓言,又牽扯到當年先帝繼位一事。傳言當年高祖曾讓先帝立誓,繼位後需廢去父死子繼的繼承制度,改為兄終弟及,或弟終兄及,就是說,他不能将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只能傳位給自己的兄長或弟弟,但先帝繼位後卻食言了,立了自己的兒子燕旻為太子。
先帝病危時常夢到高祖指着他痛罵,故而先帝追悔不已,生怕死後無顏見高祖,遂臨終前欲召睿王進宮,本想傳位于睿王,奈何睿王推辭不受,先帝無法,只好下了召書,宣告天下自己死後傳位睿王,然而這道召書卻被太子燕旻私下毀了。
暮色四合,燕诩站在府中的*塔塔樓,看着翼城漸漸融入暮色之中。街道上挂滿了白幡,不時有巡邏的官兵穿街過巷,商鋪早早關了門,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也是行色匆匆不敢逗留,與以往熱鬧喧嚣的情景大相徑庭,有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氛圍。
風有些大,站得久了,便覺有些涼意,他搓了搓手,忽然無比懷念起那個人來。若是她在,只需輕輕牽着她的手,他便能暖到心裏去。他壓抑住立即去無荒山接她回來的沖動,深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還需忍耐,待過了極陰之日,無論那會她心裏怎麽想,他都不會放過她。
雲山在塔下高聲禀報,“世子,亦離來了。”
燕诩微怔,連日來忙着應對朝堂的事,他幾乎都快忘了那茬事。他算了算,今日恰好是一月之期的最後一日。他不由笑了,繞了一圈,有些事情還是照着原來的軌跡行進。如此也好,也是時候作個了斷了。
半個時辰後,燕诩站在前院的石階上,默默打量站在院中的亦離。他仍是那一身青灰色素袍,身姿站得筆挺,風華依舊,但眉角的傷疤和眼底的淤青均暴露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狼狽。
兩人均沉默着,互相對視了許久,最終,亦離打破沉默,從懷中掏出伏羲八卦,揚手朝燕诩扔去,“燕诩,你要的伏羲八卦,我帶來了。現在,把惜月還給我。”
燕诩接過伏羲八卦,撫着上面古樸的飾紋,一時五味陳雜。他尤記得,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在拿到這面八卦後,即将得到十方策的喜悅,以及報複的快感,都讓他的心無比膨脹,一時的得意幾乎沖昏了他的腦袋,那時的自己,竟是那樣的不可一世,以為自己已是整個天下的主宰。
而那時自己所依仗的,不過是十方策這個虛無缥缈的東西,那時的自己,根本未意識到自己走了一條歪路,錯将所有的聰明才智用在如何得到十方策上,幸好,他有了一次重來的機會,摒棄原來的捷徑,踏踏實實闖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但這個世上和他一樣走了歪路的人不知多少,眼前就有一個。
燕诩擡眸,居高臨下地問道:“亦離,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何要出家為僧?”
亦離怔住,一時不知他為何這麽問。
燕诩默了默,又道:“渡一僧說,我有欲心,且欲壑難填,所以他想渡我的心。”見亦離蹙眉,他自嘲地笑笑,“不錯,我欲心太強,已無藥可救。我貪戀權欲,為權欲而生,大概也會為權欲而亡,所以……像我這種人,無論如何也跳不出三界立地成佛。”
他自石階上緩緩踱下,看着亦離,一字一句道:“看破紅塵,放下執念,才能超然物外,可是亦離,你的心根本從未離開過紅塵,就算每日吃齋念佛,不過自欺欺人。你騙得了自己,難道還騙得過佛祖?你以為你出家為僧,就能忘記一切?亦離,你什麽都沒有忘,你一直對顧惜月心懷愧疚,所以你一聽說她沒死,便不惜一切去取伏羲八卦。”
此時雲問和雲山已将馬車牽來,燕诩揭開簾子,雩琈玉棺就在馬車上,他将玉棺打開,深深看了一眼安睡于玉棺中的女子,用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聲:“惜月,對不起……”
他将玉棺重新蓋上,也不看亦離,手指在冰冷的棺蓋上輕輕摩挲,“亦離,你需要的,不是忘記,你需要的,是救贖。你聽好了,在極寒之地,萬年不化的冰山裏,有一種玉,名雩琈,能凝魂聚氣,留住将死之人的最後一口真氣,而這種玉的精魄,則能将靠雩琈之玉滋養的人起死回生。只要找到雩琈精魄,就能讓顧惜月真正蘇醒。”
他說罷不顧亦離驚詫的眼神,猛地垂下車簾,用力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馬兒吃痛,嘶鳴一聲朝王府大門沖去。亦離淩空邁出兩步,躍到馬背上,随着馬車沖出大門。
燕诩看着馬車轟隆駛出,大聲道:“亦離,自今日起,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購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