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十方
九月十五,極陰之日。
烈日當空,熱氣蒸騰,四野全是光禿禿的岩石,寸草不生,空氣異常幹燥,且飄着股淡淡的硫磺味。原本平整的地面,赫然出現一道深不見底的天塹深壑,大地似被一股來自九天之上的神秘力量硬生生撕裂了兩瓣。遠遠望去,這道天塹深壑有如卧在地上的一條巨龍,一眼望不到盡頭,與天相接,似是從天際伸延而來。
燕诩站在懸崖邊緣,遙望深壑的對岸,風從崖底吹上來,帶着腥熱之氣,吹得人搖搖欲墜。山河錦繡,天地壯闊,人于其上如蝼蟻般渺小,可偏偏正是這渺小的人,能将乾坤攥在手中。頃刻間,那深植于骨髓之中,誓要争霸天下的豪情壯志再次自胸腔中噴薄而出。只要過了今晚,他将是那條沖破一切束縛的蒼龍,逆流而上,在壯闊的天地間馳騁,俯瞰衆生,翻雲覆雨。只要過了今晚,他燕诩便是這片壯闊天下的主宰,唯一的真命天子。
他遙遙指向天際,蜿蜒向前的深壑盡頭,朝站在身邊的葉萱道:“看到這鬼斧神工一般的傑作嗎?在這道深壑的盡頭,便是十方,十方策就在那裏。”
葉萱極目望去,那遙遙延伸的深壑盡頭,雲霧缭繞,果然隐約有一座巍峨山峰,高聳入雲。
燕诩又道:“相傳遠古時,十方曾是一座火山,但自從伏羲帝将十方策埋于此山,便再也沒爆發過。這道深壑,正是這座火山最後一次爆發時引起的地裂。”
太陽開始西沉之際,一行人終于到達深壑的盡頭,十方。
十方是一座孤峰,峰頂沒入雲端,教人看不到它的全貌,而山腳之處,一只巨大的,足有人高的石蟾蜍露出它醜陋的腦袋,似被十方鎮壓于山下,正朝衆人張着血盆大口,這便是十方的入口。
數十名明焰使正守在入口處,葉萱一眼便看到停放一旁的雩琈玉棺,以及守在玉棺旁的佟漠。佟漠自九月初就領着明焰司先行前往十方,早已等候多時,“恭喜王爺,極陰之日千載難逢,千秋大業,成敗只在今晚。”
雖然早就料到佟漠會來,但當葉萱親眼見到他背後的那具天音古琴的時候,心中仍不免一沉。
天音琴的靡靡之音,能亂人心智,傷人神思,或讓人生出幻境,若非功力深厚,根本抵受不住,尤其是意志不堅或身體虛弱的人,更是容易被天音琴所控。當年葉萱刺殺燕诩不成,反被雲衛所傷,幾乎喪命,正是身心受創之際,佟漠奏起天音琴,輕易将她的記憶抹去。有佟漠在,會讓亦離他們的營救增加不少阻力。
佟漠看了看天色,暮霭漸起,夕陽即将沉落,又道:“時間緊迫,還請王爺盡快行事。”
燕诩默默看了那只蟾蜍一眼,再朝身後傾巢而出的雲衛及明焰使們看去,他們安靜地伫立在他身後,目光熱切而堅定,他們和自己一樣,等這一日來臨已等了許久。
他轉而看向葉萱,她一直沉默着,仿佛事不關己,臉上也無懼色,此刻正迎上他的目光,與他平靜對視。
他心頭泛起一絲憐憫,但稍縱即逝,霸業在望,豈容多想。他朝她道:“大業一成,我燕诩定教天下安寧,四宇和平,亦不會忘記你助我取得十方策的功勞。還是那句,我不希望你死,若你無事,邀仙臺上我的話,依然作數,不但如此,我還會把千山萬水的解藥給你。”
他不再猶豫,執起她的手大步走到石蟾蜍前,利落地用匕首在她手心劃出一個十字,再将她的手穩穩按在蟾蜍張啓的下颚唇瓣上。
Advertisement
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葉萱的內心遠不如她表面平靜,她心裏在顫抖,然而手心的鈍痛,更讓她感到絕望。她清晰地感覺到血液自她體內流出,沿着蟾蜍唇瓣上的凹槽,源源不斷地流入它猙獰的血口。她想逃,可燕诩就貼在她身後,他的手緊緊按在她的手上,讓她退縮不得。
她在心裏祈禱,既然這十方策是伏羲留給自己後裔的,定不會狠心讓自己的後裔失血而亡。果然,一陣暈眩感之後,便聽轟轟隆隆之聲不絕于耳,腳底傳來強烈的震動,燕诩果斷将她拉開,随着衆人退開數丈遠。
塵土飛揚,方才那只還在吸血的猙獰蟾蜍,頃刻之間化成了粉糜,它原本身處的地方,豁然裂開一道十來丈高的口子,似一道巨門,門內幽深一片,漆黑無邊,不知通往山腹哪處。
這一刻,在此沉睡了數千年的巨獸終于蘇醒,咆哮着向世人張開它的嘴巴,引誘來者步上那條不歸路。
衆人興奮地叫道:“十方之門開啓了!”
望着那幽深可怖的入口,燕诩心裏一陣激動,沒想到十方策竟是藏身于山腹之中。他将葉萱交給雲竹,率着衆人進入巨門。雲竹扶着葉萱,給她吃了幾顆續血丹,輕聲道:“你且在此休息吧。”
葉萱搖頭,掙脫她的攙扶欲往巨門走去。十方的入口是她親手打開的,她怎能不進去親眼見證一下十方策的誕生?更何況,她的命運已緊緊和十方策系在一起。雲竹見她堅持也不阻止,上前扶着她一起走向巨門。
進入十方前的一刻,葉萱回頭,身後殘陽如血,蒼茫茫的四野即将陷入黑暗,她看了一眼夜幕降臨前最後的一抹餘晖,這一腳踏入十方,也許再看不見明日的晨曦。
山洞裏漆黑一團,腳下盡是碎土砂礫,硫磺的味道愈加濃烈,雲衛們舉着火把走在前頭,隐約見到前方有一條長長的甬道,一直通往山腹深處。因不知前方兇險,衆人走得很慢。走了約一盞茶的功夫,借着火光,甬道兩側的山壁上逐漸有些壁畫,線條古樸粗犷,多是些祭祀、豐收、歡慶的場面,一派和平盛世的景象。可惜到後來,戰禍四起,樂土分邦離析,伏羲帝高舉一面八卦,對着蒼穹之上的月亮拜祭。
葉萱猜測,四宇和平,這大概便是伏羲帝當初的願景,于是他死前将自己的力量封存在此,希望将來有一天,有人能沖破重重障礙,繼承他的力量,統領天下,讓後人安居樂業,遠離戰禍。
她看向前方,走在前頭的燕诩,也正默默打量着那些壁畫。她腦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如果燕诩正是伏羲帝等待的人,那他所做的一切,是否都有了意義?他如果一統天下,是否會真的做到以德治世,仁政安民?
只一瞬間,她又否定了這一想法,一個心恨手辣,連自己的親兄弟都敢謀害,最愛的妻子都能舍棄的人,就算霸業得成,只會是個德義不修的暴君。正胡思亂想間,身後忽然傳來陣陣刀劍相擊之聲,似有人要闖入十方入口。她心中一動,難道是亦離他們來了?
雲山飛快上前給燕诩禀報情況,可惜離得太遠,葉萱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只見燕诩先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臉色微沉,而後朝她鄙夷一笑,似乎對此突變全不放在心上。
他嘴角含笑,朝她招了招手,“亦離和安逸來了,連渡一也帶着大悲寺一百零八位僧人一起來了,我倒沒想到,他們還有這個能耐,竟能找到這兒。”他牽起她的手,繼續往甬道深處走,“可惜,別說一百零八人,就算再來幾百個也是無用,鬼軍已将入口堵死,大悲寺的僧人,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敵得過數千鬼軍。”
燕诩并不知道葉萱還是惜月的時候,曾偷偷進入過他的密室,所以他根本沒想到葉萱早将十方所在透露給亦離,還以為是他們自己找來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懼,鬼軍訓練有術不畏生死,況且出家人慈悲為懷,斷不可能将數千鬼軍盡數斃命。就算他們真下得了手,等他們殺光鬼軍後,他早已得到十方策了。
他留下明焰司守在甬道上,自己則帶着葉萱繼續前行。
葉萱沒想到燕诩竟将鬼軍調來守護十方,心中大驚,她失血後身體還未恢複,連腳步也有些虛浮,根本掙紮不得,只好道:“十方我已替你開啓,我已再無用處,你把千山萬水的解藥給我,我馬上勸他們離開。”
燕诩哈哈大笑,他的側臉在火把的映照下俊美如惜,但說出來的話依舊恨戾無情,“你想離開我?我只說過會好好珍惜你,可沒說過要放你走。既然來了,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日子,你難道不想親眼看看,我是如何取得你先祖留下的十方策,替他完成霸業?”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腳步不停,帶着她在山腹中越走越深。又走許久,前方出現幾條岔路,燕诩默默打量片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其中一條繼續前行。那些甬道開始變得曲折迂回,但燕诩卻胸有成竹。
又走了一陣,眼前豁然開朗,再不是狹窄的甬道,他們已走到了山腹的最中央,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岩洞裏。岩洞幽暗空曠,一時衆人都寂靜無聲。擡頭望去,這山腹深處的岩洞,根本看不到洞頂,宛如天地間一只倒扣的漏鬥。穿過那逐漸收窄的洞口,竟能看到高懸于天幕的一輪圓月。
須臾,雲問舉起火把細看,發現洞壁之上有人工開鑿的凹槽,他試着将火把靠過去,嚯地一聲,一條火龍瞬間燃起,随即不斷蔓延,将整個洞壁繞了三圈,洞內頓時金碧輝煌,亮如白晝,衆人不由發出一陣陣驚呼。
葉萱正自驚訝着,忽聽燕诩的聲音帶着微顫,雙眸緊緊盯着前方,低喃道:“果真如此……那是伏羲帝的石像……”
她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正對面的山壁上,赫然出現一張巨大的石雕臉譜,那臉譜與這半壁山體幾乎融為一體,足有十多丈之高,古樸的臉譜石像上,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任何彩漆,唯有歲月的流逝,在它臉上留下斑駁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