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歸來
翼城,晴空萬裏。一只鹞鷹自空中俯沖而下,雲問取下鷹足上的小銅管,将裏面的密函打開仔細看了幾眼。
“查到了,子爍原名安逸,安是他母親的姓氏,他祖父是當今魏國國君,父親是魏王第六子襄王,早年因謀逆之罪被滿門處死,他被府中老仆救出,之後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民間。據說魏王這幾年很後悔當年處死襄王,知道安逸沒死後,欲派人接他回京都繼承襄王爵位,但安逸沒接受,也沒恢複魏姓。十六歲那年曾到大悲寺做俗家弟子,是亦離的師弟,和葉萱姑娘情投意合。當年世子妃去世後,安逸曾帶着葉姑娘回了魏國,後來不知何故,葉姑娘獨自離開了。葉姑娘進宮後,安逸為救她,不惜進了明焰司。”
燕诩閉目靠在太師椅裏,兩指揉着眉心,半晌才冷聲道:“傳令下去,只要找到安逸,格殺無論。”
在收到消息父親睿王忽然病逝後,燕诩便馬不停蹄地往翼城趕。他剛進城,便得知睿王已經下葬,并且接到皇帝手谕,命他襲睿王爵位,即日起住睿王府邸。他的心頓時一寒,回來的路上他就知道事情不簡單,如果不是有貓膩,絕不會連頭七都未過就匆匆下葬,還讓他住在宮外。他想進宮找皇帝問個究竟,可皇帝卻以龍體違和拒了,連宮門都不讓他進。又過幾日,皇帝晏駕,太子燕旻登基。
他絲毫不懷疑睿王的死是先帝一手促成的,先帝擔心自己死後,太子勢弱,睿王起異心,所以在自己死前先将他處死,好讓太子在燕诩回翼城前順利登基。心裏的憤恨無法言說,但燕诩知道,現在還不是複仇的時候,他必須忍耐。所有這一切,在他成功取得十方策,奪得天下後,勢必一一清算。眼下他最想除之後快的,是這個差點要了他性命,生平第一次讓他狼狽不堪的人。
雲問應了,猶豫一下還是問道:“可明焰司那邊……要不要打個招呼?”安逸好歹是明焰司的人,按規矩只有明焰司和皇帝才有權處決,況且安逸手中還拿着餘下的五十粒極樂丸。
燕诩眼睛都沒擡一下,嘴角扯起一抹冷笑,佟漠連自己的主子都護不住,憑什麽要他替他操心極樂丸的事?“不必顧忌明焰司,做我們的事。”
雲問跟了燕诩多年,馬上便明白他心中所想。佟漠前段時間顧着追回被盜的極樂丸,竟然沒顧上睿王,讓睿王身死宮中,燕诩沒有追究,他已是求神拜佛了。何況他若不能趕在他們前頭截住安逸取回極樂丸,那是他自己沒本事,與人無尤,他們主子不需要沒本事的人替他賣命,他有雲衛就夠了。至于新登基的皇帝燕旻,燕诩向來不将他放在眼裏,自是不必理會。
雲問剛要退下,雲山敲門進來,臉上有些許喜色,“王爺,魏王終于降了。”
燕诩緩緩睜眼,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這大概是最近一個月來,聽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但這個勝利也來之不易,至少沒有他原本預期的順利。禹城得知晉軍主帥受傷後,更加堅守不出,而燕诩着急趕回翼城,不得不動用了他秘密籌建,隐藏得極深的“鬼軍”。
所謂的鬼軍,是由一支身強體壯的聾啞壯丁組成,中只有三千人,但個個力大如牛,作戰時身上均穿白藤編織的衣膽,再外罩全黑的甲胄,臉塗白顏料,雙唇染朱砂,口含奪魂哨,奪魂哨發出的聲音異常凄厲,如鬼哭狼嚎,他們在月色朦胧的夜晚偷襲,又因身上的白藤刀槍不入,夜色裏看着就如鬼魅一般,故而有“鬼軍”之稱。
燕诩當年籌建這支鬼軍時,原是打算将來取得十方策後才派上用場,沒想到魏地一役諸事不順,翼城又傳來噩耗,他不得不往回趕,于是铤而走險動用了“鬼軍”,所幸“鬼軍”不負衆望,終于将魏地收複。雖是如此,卻提前暴露了“鬼軍”的存在,難免會引起燕旻疑心。但現在他已顧不得許多了,反正燕旻坐在這個皇位上的時間最多只有半年,勝者為王,只要他得到十方策,奪得天下,任誰也不敢置喙。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吩咐道:“好生安撫鬼軍将領,回鬼谷待命。”
雲山和雲問剛要退下,雲海又進來禀報,說亦離來了。燕诩怔了怔,臉上終于漾起淡淡的笑意,“終于還是來了?他倒是本事。”他自椅中起身,拂了拂兩袖,這才意态從容地走出書房,“走,瞧瞧那伏羲八卦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睿王府的前院,燕诩站在石階上,默默打量站在院中的亦離。他仍是那一身青灰色素袍,身姿站得筆挺,風華依舊,但眉角的傷疤和眼底的淤青均暴露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狼狽。
燕诩下颚微擡,眸光灼灼,似在觀望什麽有趣的事物,良久才悠悠道:“我不認為你有能力自十八銅人陣手中奪得伏羲八卦,但你無疑有個好師傅。我很好奇,你是怎麽說服渡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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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離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自下而上望向燕诩,“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伏羲八卦我今日的确帶來了,惜月我要救,我不會後悔為了她交出伏羲八卦,但我也不妨告訴你,伏羲八卦自我手中失去,來日我必親手将它取回。”他從懷中掏出伏羲八卦,揚手朝燕诩扔去,“現在……把惜月還給我。”
那八卦不過比手掌大上大圈,燕诩伸手接過,眉眼飛揚神采奕奕,緩緩自石階上踱下,也不看手中八卦一眼便交給一旁的雲山,“是麽,好得很,那我拭目以待。”他随即拍了拍手掌,須臾,雲問和雲海牽來一輛馬車。
燕诩收起臉上笑意,将馬車的簾子揭開,寬敞的馬車裏安放着柔軟舒适的床榻,榻上赫然躺着一名妙齡女子,星眸丹唇,眉目如畫,她閉目躺在那裏,對外界一無所知,似在熟睡之中。
燕诩臉上再無剛才的調侃之色,默默注視着那女子,連呼吸也不由主放輕了。過了一會,他小心翼翼替她捋順散在胸前的秀發,将她柔若無骨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輕聲道:“惜月,別怕,你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再次深深看她一眼,咬咬牙将簾子放下,猛然轉身離去。
亦離一直看着馬車,兩腳似灌了漿,過了許久才邁步走近,顫着手将簾子揭開,待終于看清裏面的女子,再難按捺心中激動,眼眶泛紅顫聲道:“惜月……惜月……真的是你。都怪我……來晚了。”
睿王府的大門開啓,載着顧惜月的馬車緩緩駛離王府,燕诩負手站在長廊下,強迫自己不能回頭,直到馬車隆隆駛遠,再也聽不到聲音……他閉上雙眼,喃喃自語,“惜月……相信我,你很快就會回來的……”
不知站了多久,身後有急速的腳步聲傳來,他能聽出那是雲竹的腳步聲,但她一向辦事穩重,少有這般急躁,他不由心頭一跳,生怕顧惜月剛剛離開就出什麽狀況。
他才回頭,果然便聽雲竹急急道:“王爺,惜月姑娘回來了。”
他臉色一變,“怎麽這麽快回來?發生何事?”
雲竹見他驀然色變,也是一怔,“屬下不知,方才門衛來報,惜月姑娘自己找上門來了,我已确認過,确實是惜月姑娘無疑,她說她是從大悲寺偷偷跑出來找王爺您的。”
燕诩心念急轉,終于意識到原來雲竹口中的惜月,并不是指顧惜月,而是另外一個惜月。詫異過後,他随即大喜過望,今日可真是好事連連,先是傳來魏地大捷的消息,随後期盼已久的伏羲八卦終于到手,現在連惜月也回來了。
“她可安好?快,她在哪兒?”
雲竹卻道:“惜月姑娘不肯進門,許是對王府有些害怕。”
燕诩失笑,她在宮中住習慣了,大概是有些抗拒這睿王府,要親眼見到他才放心,“我去接她。”
他快步走向正門,可到了門口卻不見人,門衛禀告說,剛才雲竹進裏間通報時,惜月姑娘不知為何又離開了。燕诩大急,問清她離開的方向便追了過去。正是晌午時分,街道上行人稀疏,偶有兩三個挑着擔子穿街過巷的小販,或追逐嬉鬧的頑童。追了片刻,果然便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惜月,別走……等等我。”
惜月身子一頓,回身看他,眸中似有千言萬語,可只一眼,又急急轉身繼續邁步。燕诩心裏有些倉惶,上次在禹城外傷受,惜月為了不讓安逸找到他,甘願以身作餌引開安逸,他并不知道她走火入魔的事,只事後通過明焰司得知她受了極重的傷,安逸為了一路暢通無阻護送她到大悲寺療傷,不惜主動獻出五十粒極樂丸,并承諾事後會将餘下的極樂丸交出。他此時擔憂的是,在大悲寺養傷期間,亦離或許已将所有的事告訴她了。
那抹淡綠色的身影越走越快,燕诩心裏愈加忐忑不安。理智告訴他,她不過是他取得十方策的工具而已,他大可不必有何顧慮,只需将她擒住帶回府中囚着即可,管她心中作何想法。可他無法解釋此時心中的感受,他竟害怕她知道他對她做過的一切,害怕她會因此而怨恨他。
他加快了腳步,終于拉住她的手,果斷将她扯入懷中緊緊摟住,“惜月,別走……”
聞到她身上那熟悉的幽香,他難以抑制地深吸一口氣,手上力度愈發地緊,可明顯地,她對他卻毫無回應。他心中一沉,兩手扳着她的肩,想從她臉上看出個所以然,只見她眼圈微紅,櫻唇緊抿,垂着眸并不看他。
他有些着急,撫着她的臉細細摩挲,“惜月,你瘦了,你身上的傷可是好了?這些日子……實在委屈你了。都怪我,上次若不是我一時大意,也不會讓你吃這些苦頭。”
他微微擡起她下巴,想從她眸中看到回應,然而她依然抿着唇,臉上滿是倔犟。他舔了舔有點幹澀的唇,小心地斟酌着,“惜月,你怎麽了?生我的氣嗎?怪我沒去找你?不是我不想去找你,實在是……父王剛剛去世,府裏事務繁瑣,況且,我知道安逸帶你去大悲寺是為了給你療傷,我也不敢貿然去打擾。”他再次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告訴我,你的傷如何了,可是大好了?你是偷偷跑出來的?若是傷勢還未全好也不必擔心,府裏有醫術高明的大夫,一會我就讓他給你看看。睿王府雖沒宮裏地方大,但我們在這兒一定比宮裏舒适……”
他絮絮說了許多,惜月依舊沉默,他心裏愈發不安,終于道:“惜月,到底發生何事?是不是他們跟你說什麽?你別聽他們胡說,我答應過你的,給我一些時間,到九月後,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我們回去好嗎?”
惜月終于擡眸看他,眼眶裏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無聲滑落。燕诩再次将她擁進懷中,“傻瓜,別哭,你信我,一切都會……”
他原本想說,一切都會過去的,可餘下的話還未出口,他只覺腹部一陣鈍痛,他難以置信地低頭,一把鋒利的短刃正抵在他腹部,而握刃的人,正是他懷中的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