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重逢
他不由失笑,這半月以來,她果然守着自己的承諾,一句埋怨也沒有,連個累字都不增提過。她雖不說,他卻看在眼裏,連日趕路,經常日夜颠倒食無定時,半個月下來,她原本帶點肉感的臉頰便明顯瘦了一圈。可她從不抱怨,悉心照顧着他每日的起居,他無論多晚才議完事回帳,她總是歡快地上前迎接,噓寒問暖。
也許實在是累壞了,他放緩動作,自己将身上甲胄解下。她睡得淺,輕微的聲響便将她弄醒,她揉着眼睛坐直身子,喃喃道:“瞧我,坐着竟然也能睡着,你回來了怎麽不喚醒我?”
燕诩笑笑,“本想讓你多睡會兒,既然醒了,活該你今晚要受罪。收拾一下,我們連夜趕往瓊州。”
惜月整個人清醒了,“瓊州?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怎麽又要去瓊州了?”
燕诩徑直走到架着銅盆的木架旁,也不管裏面的水早已涼透,彎腰掬了把水往臉上潑去。惜月顧不得問瓊州的事,一邊跳起去舀熱水,一邊嗔怪道:“水都涼了,就不能稍等片刻?你本身就冰塊似的,怎地還用涼水洗臉?竟不會愛惜自己,一會兒還要趕夜路,萬一你這個主帥病倒了可怎麽是好?”
她邊說邊熟練地擰了熱帕子,細細替他擦去臉上水漬,忽爾嗤地一聲笑道:“以前我整日悶在宮裏,天天盼着能出宮四處走走,沒想到這次出宮,竟是走遍了大晉,從北到南,再繞一個彎兒到瓊州,乖乖,可真了不得,打明兒起我要好好記着,待回去後太子問起,我可有得說上一段日子,好好炫耀一番。”她臉上笑意還未退下,忽然又蹙起眉來,“瑾雲,行軍打仗就是要這般沒命地趕路嗎?上回你出征鄭、梁兩地,也是這般辛苦?難怪上回回來後瘦了許多。”
“我瞧瞧,可是瘦了?”她心痛地捧着他的臉,睜大眼睛左看右看,“哎喲,還真是瘦了,可憐見的……”
他發現她有時說話根本不需要他回答,自問自答的絕活比起她的琴藝要高超許多。他嘆息一聲,取過她手中帕子往她臉上一蓋,“聒噪。趕緊去收拾,給你一柱香時間,若晚了,你便随閻将軍留在望月峽。”
惜月不滿地将帕子扔回盆中,朝他做了個鬼臉後飛快地溜走了。
她一離開,帳中霎時靜了下來。她離開時掀動了簾子将燭火吹動,被投映在帳幕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動,他看着那影子逐漸沉寂,這才抓起盆中的帕子,緩緩将它擰幹。她方才加了熱水,帕子擰幹後仍冒着熱氣,他仰起頭,将帕子用力捂到臉上,感受那片刻溫暖帶來的快感。
這一次出征,于他來說,不僅僅是為了收複魏地,他還有同樣重要的事情去做,他為此謀劃了三年,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人按着他的意願,一步一步被他踐踏的模樣。
是夜,燕诩帶着惜月和一百多名雲衛,輕車簡從,悄悄離開了正前往望月峽的大軍,轉道往瓊州方向。五日後,與早已收到密令守候在半途的袁牧及他所領的三千先遣軍彙合。
按照燕诩的計劃,趕赴望月峽的三萬兵馬其實只是虛張聲勢,好讓魏軍誤以為那是大晉的主力軍,實則他這個主帥的真正意圖在瓊州,真正的主力軍有六萬精銳,此時正在趕往瓊州的路上。
袁牧在看到惜月時不由怔了一下。惜月随軍出征的事燕诩本就有意低調行事,所以袁牧事前并不知情,想起出征前華媖的請求,他心裏甚是為難。
華媖原本打算趁着燕诩出征期間,偷偷将惜月送出宮,賣到偏遠的地方甚至賣到楚國、齊國,造成她是挂念燕诩,私自偷跑出宮找燕诩不知所蹤的假像。反正她不過一個無依無靠、記憶全無的女子,根本不可能千裏迢迢跑回來找燕诩。就算燕诩回來後發現她失蹤了,也不知上哪兒去找她。
華媖有把握在宮中使人将惜月送出宮,但惜月出宮後的安排,她則需要袁牧幫忙。其實袁牧根本不贊同她的做法,他當時就告誡她,燕诩心裏沒有她,就算惜月不在,他也不會喜歡上她,她陷害他在意的人,他若知道了,更是會引起他的仇恨。可華媖根本聽不進去,太過絕望,以至那個念頭一起,便成了她脫離命運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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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他這個表哥都沒有逆過她的意,雖明知這個做法不道德且不理智,但看着她淚流滿臉的凄苦模樣,他那會兒實在說不出拒絕她的狠心話來,唯有咬牙答應了,心裏想着惜月身邊有雲衛的照顧,且常和太子在一起,華媖要下手也不是易事,也許拖上一段時日,她自己就想清楚不再執着了。
所以當他看到惜月竟跟着燕诩一同出現時,心裏着實松了一口氣。可惜他還沒來及高興多久,三天後他就收到了華媖的信,她在信中再次請求袁牧在出征途中找個合适的時機送惜月送走。袁牧心下惴惴左右為難,随即又想,他且靜觀其變好了,若真的有适合的時機,他且替她出一分力,日後她也不會埋怨自己。若是不行,将來回到翼城,就實話告訴華媖他沒找到時機好了。
先遣軍比主力軍的腳程快了十日,如今已是到了虎丘,離瓊州不過一百裏,大軍行進的路線已确定,為了不打草驚蛇,燕诩下令在虎丘紮營,等待大軍到來,彙合後再一舉攻入瓊州。
終于不用再趕路,惜月這日直睡到日上三杆,醒來後燕诩已帶着幾名下屬到附近勘查地勢,要到晚間才回營。惜月心血來潮,叫上雲竹和雲山到一旁林子裏,想打只野山雞炖湯給燕诩補一補身子。袁牧自那日打定主意後,對惜月的行蹤格外留意,忙也跟了去。
惜月本身是貪玩的性子,這些天一直跟随大軍趕路,難得今日自在些,一進山林便來了興致。
“雲山守東面,雲竹守南面,我從西側包抄過去。”幾人很快發現了一只黃羚,惜月兩眼放光,她看了一眼袁牧笨重的身子,猶豫道:“袁參事……就守此處如何?”
袁牧笑着道:“別看我人長得沉,其實手腳還算利落,不如我跟着惜月姑娘打個下手?”
雲山和雲竹本不放心惜月一個人走遠,見有袁牧作伴,自然說好,于是四人放輕腳步,從三個方向包抄那只黃羚。
袁牧自打進林,心裏便打着鬼主意,既然答應了華媖,他今日姑且試上一試,見機行事。于是他趁人不備故意放了一支冷箭,引得那黃羚撒蹄狂奔。
惜月又氣又急,顧不上責怪他,提氣直追。這一追可把雲山雲竹吓了一跳,他們自問輕功了得,可追了一段後,竟把人和羊都追丢了。
卻說惜月越追越快,身輕如燕,在林中縱躍如履平地。那黃羚跑久了,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惜月瞧準機會一箭射去,黃羚應聲而倒,她歡呼一聲沖了過去,正想招呼雲山雲竹将羊綁了帶走,這才發覺自己一路追來,早已把他們甩開了。
她又驚又喜,那北冥訣的心法果然利害,她只練到第三重,內力已有明顯提升,若是繼續修煉,必定大有所獲。
正高興着,忽然一身僧袍的年輕僧人自林中轉出,朝那倒地的黃羚道了聲“阿彌陀佛”。她愣愣地看着那僧人,那僧人念了幾句經後方緩緩轉身看她,俊美的臉上現出喜色,“葉子,我是亦離。”
她記得他,祭竈節那晚,正是他對她說,燕诩不是好人,不能相信他的話。她更從子爍口中得知,失憶前的自己和亦離情同兄妹。
可是知道歸知道,她早已決定不再糾結過去的事情,她只想簡單快樂地留在燕诩身邊,此刻他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她一時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麽。
亦離打量了她片刻,目光澄澈,眉宇間有難以掩飾的重逢喜悅,“葉子,我知道你想不起過往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是誰,但你別怕,我叫亦離,是大悲寺的僧人。你還是嬰孩時,你母親被人追殺,帶着你逃到大悲寺,将你藏在後山的林子裏,我發現你時,你正在一堆枝葉繁茂的萱草花裏,所以我幫你了個名字,葉萱,但我喜歡叫你葉子……”
“我母親?”這是她第一次聽說關于自己母親的事情,“我有母親……那她現在在哪兒?”
亦離點頭,随即神色又黯然下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一聽要帶她離開,惜月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我不走,我不要離開燕诩。”
亦離并不失望,他早就料到會是這樣,“葉子,你別怕,你現在不願意跟我走,是因為你不記得以往的事,如果你記起來了,你自然會和我一起回大悲山的。”他自懷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這是慧水師太特意為你日夜趕制的藥,名為始元丹,這藥極難制成,故至今成丹只得一粒。你服下後,三日內應可恢複記憶。”
他将瓶子塞到她手中,神色一凜,“有人來了,我要走了。你記住,務必服下這藥,三日後的子時,我在營外北面河溪處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