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為難
燕旻撓了撓腦袋,“無荒山、大悲寺、草尾堂……這都什麽地方啊,聽都沒聽說過。”
惜月搖頭,忽然想起上次在蕭山狩獵時遇到的那個奇怪的老和尚,也不知這個亦離和那個老和尚有沒有關系,“我也不知,但那個叫亦離的出家人,當時問我還記不記得這些地方,我想這些地方大約和我以前有關。”
燕旻略一思忖,便道:“成,我替你查!你在宮裏連說得上話的人都沒幾個,我不幫你你還能指望哪個?”
他倒是明白她的處境,惜月心裏感激,又叮囑道:“只是,你也得萬分小心,若讓瑾雲知道了,少不得會怨上你。”
燕旻不在意地擺擺手,“就算知道了,他又能奈我何?”他是太子,他才不怕他會找他麻煩,“不過他若是知道了,雖不敢明着和我說事,對你必定是遷怒的。得,若如此,到時你全推到我身上,我就說是我自己好奇想知道罷了,量他也不敢如何。”
惜月心頭一暖,以前他總愛和她擡杠,總是找她麻煩,她對他又怕又恨,遠遠見了也要兜路走,如今兩人已放下敵意,她逐漸發現他的可愛之處,表面看着什麽也不在乎,荒唐不講理,其實對着自己在乎的人,他根本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
她微微張嘴,想要說聲謝謝,燕旻已拍着屁股站了起來,“這鬼地方,都快凍成冰渣子了,有什麽好瞧的。走走走,喝酒去!來人來人,架梯子!”
兩人下去後,命人在湖邊亭子裏置了火盆取暖,又讓人送了些鹿肉來烤着吃,一邊吃烤肉一邊喝酒,倒也別有野趣,直喝到晌午時分才作罷。因燕旻來時只帶了子爍一人,眼下子爍卻不見蹤影,雲竹便吩咐幾名霁月宮的內侍送太子回去,剛指派完,卻見子爍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若無其事地朝亭子走去。
碧空如洗,白雪皚皚,他扶着腰間佩劍,意态風流從容,加之模樣又長得俊俏,若不是身上穿着侍衛的服飾,這般扶着劍悠悠踱步的樣子,直教人以為他是哪家勳貴的公子王孫。
雲竹忍不住刺道:“喲,原來是子爍啊,我還以為是哪位大人到宮裏來了。出身明焰司的人就是不同凡響,連自己伺候的主子也可扔下不管,說走就走,何時想起了再來瞧瞧,雲竹當真羨慕。”
子爍停下腳步,原本淡漠的臉上挂起淺笑,身子朝雲竹傾了傾,“雲竹姐姐羨慕?明焰司招賢納士一向不拘男女,姐姐若自問能熬得過明焰司的千錘百煉,從鬥獸籠裏全身而退,像姐姐這般貌美如花的女子,在明焰司必大有前程,不如子爍替姐姐向佟大人引薦一番?”
雲竹其實才二十出頭,被子爍喚了幾聲姐姐,俏臉緋紅,“誰稀罕?我不過是想提醒你,你平素散漫無禮不要緊,可這是在霁月宮,太子若在霁月宮出事,我們世子爺平白惹一身騷,你身為太子近侍更是脫不了關系。”
子爍卻沒理會她後頭說的話,一雙俊目在雲竹臉上打轉,“哎,我倒是忘了,姐姐是雲衛的四大護衛之一,深得世子信任,自然不稀罕人間煉獄一般的明焰司。”
雲竹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道那是自然,她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好意提醒,你不愛聽便罷了。既然你來了,便請你這位太子最看重的人才護送他回去吧。”
她擡腳要走,子爍卻似沒聽到她的話一般,繞着她轉了一圈,将她從頭到腳打量,又道:“真真奇了,以雲竹姐姐的相貌身段,跟在世子身邊這麽多年,居然仍是個部下,倒是可惜了。”
雲竹臉色微變,子爍已自顧道:“不過細想,倒也不奇怪。姐姐剛才好心提點子爍,子爍也投桃報李,提點姐姐兩句。世人相貌皆由父母所賜,好壞不由己,若長得美貌,自當敬謝上天。然而女子能否攥牢男人一顆心,卻不光是靠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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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向雲竹靠近了些,朝遠處亭子裏正和太子說話的惜月努了努下巴,低聲道:“性情彪悍,言辭刻薄的女子,男人都不愛。姐姐要學惜月姑娘那般,嬌嗲憨純,乖巧聽話,方能打動男子。肺腑之言,姐姐切記,不謝。”
雲竹氣得渾身發抖,正待發作,子爍卻朝她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略顯俏皮的虎牙和腮邊小酒窩,大手一揮便朝亭子走去。園中還伺立着一些宮人,此時個個垂着腦袋盯着腳尖,雲竹只覺那些人都聽到了子爍說的話,他們心裏定是在嘲諷自己。太子還在,她發作不得子爍,只得跺了跺腳憤恨地走了。
燕旻見子爍來了,也不追究他剛才的無禮,起身要走。惜月和他一起走出亭子,子爍則走在兩人後頭。
“若想知道你今日所問,今晚子時,思過宮棗樹下見。”
惜月心頭一凜,回頭望去,子爍目不轉睛地望着前方,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她再看看四周,燕旻走在前頭,雲竹不知去向,近處只站了兩三名宮人,卻似什麽也沒聽到。
那一晚燕诩依舊沒有來。入夜後的霁月宮清冷蕭條,因着天冷,宮人們早早歇下了,惜月卻望着纏枝帳幔輾轉難眠。今日和燕旻分別時子爍的話她聽得分明,她萬分詫異,更猜不透他的意圖。聽他今日說起亦離時的語氣,她猜測他大概是知道亦離這個人的。亦離認識以前的自己,如果子爍認識亦離,那麽子爍也認識以前的自己嗎?
她閉上眼,又想起上月在蕭山行宮的鬥獸擂臺上,初見子爍時那莫名的心悸,還有他看向自己時那熱切的目光……她不喜歡他那樣看她,這世上只有燕诩可以這樣看她,她也不喜歡他那桀骜不馴的态度,似乎一切都不值得他放在眼裏。
她又有些疑惑,他真的認識自己?可他明明是明焰司的人,明焰司紀律深嚴,除了替皇帝辦事,平時極少和外界接觸,自己又怎麽會認識明焰司的人呢?
思過宮,顧名思義是思過的地方,其實就是冷宮。霁月宮在整個宮廷的北邊,位置頗為偏僻,再過一點的最北處就是思過宮,和霁月宮只一牆之隔,他選在思過宮見面,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且對各宮位置極熟悉。
他約自己見面,會和自己說些什麽?亦離曾說燕诩不是好人,是他害她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子爍也會和她說類似的話嗎?她心裏有隐約的害怕,可究竟害怕什麽,是害怕子爍告訴她什麽,還是害怕燕诩知道她私下和外人見面,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子時的更鼓終于響起,篤篤的更鼓聲在寂靜的冬夜讓人瘆得慌,惜月閉緊眼,将被褥拉過腦袋。還是等燕旻那邊的消息吧,對于子爍,她始終不抱信任。
之後一連數日,燕诩始終沒來,兩人同住霁月宮,卻如隔了一重天。雲竹安慰她,世子最近忙于出征魏地的事,等他忙過了這段,自然會來見他。她于是每日到飛霞殿練舞,她精心排了個水袖舞,這幾日練得尤其刻苦,只盼着他來看她時給他一個驚喜,一起排舞的舞姬們都叫苦不堪,唯獨她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地練。
有時跳着跳着,她會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過重重紗幔翩翩而來,她欣喜地跑上去将紗幔撥開,然而紗幔之後,依然是另一重紗幔。
以前她做錯事了,他會罰她抄幾天經書或練琴,讓她苦不堪言,她會使出各種法子求饒,軟磨硬泡,賣乖讨好,逼着他半推半就地原諒自己。然而這一次,他連見都不見她一面,這對她來說,恰恰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開始慌了,腦子也跟着胡思亂想,想着是不是因為那晚她對亦離好奇的态度,引起了燕诩的不滿。一會又想,是不是她讓燕旻打聽她身世的事讓燕诩知道了,所以他生她的氣了。如果燕诩一直生氣再不管她了,她該怎麽辦?她什麽也沒有,她只有他,他是她的全部,光是想象一下燕诩不要她了,便足以讓她有種生不如死的切膚之痛。
她不要這樣……她不能失去燕诩,她要告訴他,她在乎的只有他,如果他不高興她知道她的過去,她可以什麽也不問的。
她掀開被褥下床,翻了套深色的窄袖對襟羅裳穿上,換上軟底小鹿靴,悄悄從窗戶翻了出去。已是十二月,入夜後的深宮寒氣逼人,風吹到臉上,刀片似的刮得生痛。她往手心呵了口熱氣,往臉上搓了搓,提氣往若拙院的方向奔去。
若拙院是燕诩住的地方,惜月從來沒有去過,她貼着牆腳走了會,忽然又有些膽怯,她這樣貿然去找燕诩,他會不會更加生氣?正猶豫着要不要回去,卻有隐約的叮咚琴聲随風入耳,她細細辯聽,那正是燕诩平日讓她練的那首雲逐月。她心潮湧動,咬咬牙繼續往琴聲的方向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