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滾滾來了
跨過八月, 進入九月, 沁園的金桂默然立于一隅, 綠葉層疊間飄了第一縷清香。
初雲籠曉,玉樹懸秋,交加金钏霞枝。
原本在孕中期過得稍微舒坦點的蘇安又進入了新一輪的折磨。她的胃口越來越小,越發的懶洋洋,好不容易養起來點的肉又消了下去。
國際室內設計大賞經過一個月的角逐後, 将于十月初公布獲獎名單。
這次的評比方式和往年不一樣。第一輪由專家匿名評定之後, 會在網絡上進行新一輪的匿名評定,參與評定的皆是國際新銳設計師。
蘇安雙手撐在枕頭上,盡力伸直小腿,看着嚴重水腫的小腿,伸手壓了一下。
手指尖點在水腫的地方,用力壓下去, 那塊兒很快凹陷進去,留下一個小窩窩。
松了手,小窩窩又緩慢地恢複原樣, 小腿處的肌膚還是那般光滑細膩。
滑了一下搭在大腿上的平板, 蘇安又摁了一個小窩窩下去。
時值秋晨,初陽倚竹。
廣寒桂香一點, 盈盈繞滿園。
蘇衍端着玻璃杯進來,看到不斷壓着小腿的蘇安,微微蹙了下眉。
臨近生産,偏瘦的她小腹像是踹了個熟透的西瓜, 再加上天氣微熾,水腫的厲害,整個人像只胖企鵝。
将盛着溫水的玻璃杯塞到蘇安手上,蘇衍在床邊坐下,解開襯衫袖口的扣子,随意地将襯衫袖口挽起,開始慢慢給蘇安按摩。
日初白光下,清冷的薄光打在他精致的腕骨上,那處的青筋明顯。
蘇安抱着平板,擡眼看着蘇衍。他微抿着唇,低垂着眼,一言不發沉默地給她按摩着,他的動作已經從生疏過度到熟稔。
她剛開始水腫的時候,蘇衍和許老先生學了一套給孕婦按摩的方法,但對象換成她,蘇衍一直不敢用力,所以動作時常顯得十分生疏。
剛開始,她會故意低聲抽氣逗蘇衍,每每聽到她的嘶氣聲,蘇衍總是立刻停手,一言不發地看着她,然後再減輕力道。
蘇安并着雙腿,動了動腳趾,握着玻璃水杯,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溫水:“你工作忙完了?”
“嗯?”蘇衍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力度适中的揉捏着蘇安的腳踝,說了一個字:“沒。”
蘇安咬着玻璃杯口,又抿了口溫水。
臨近預産期,蘇衍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工作推了不少,不能推的也都在家裏辦公。這些天他的秘書和助理都快把樓上書房門踏破了,一會送文件簽字一會整理資料的。
大腳趾勾着腳背,蘇安放下玻璃杯,劃開了搭在大腿上的平板電腦,随意地翻了翻國際室內設計大賞官網下面的評論。
網頁剛翻過一頁,手被人壓住了。
他修長硬挺的手指扣着她纖細的手指,日光投下剪影,五指相叩。
“有輻射。”蘇衍說了三個字,将平板從蘇安腿上抽走了。
“我有點無聊。”蘇安不安地動了動大腳趾,撐在枕頭上的手攥着枕頭的一角,略有些可憐巴巴的。
“現在整個人和球一樣,動動都覺得自己會滾起來。”她的小肚子實在有些大,有時候還會壓得喘不過來氣,身上水腫的又厲害。
她本來就不喜歡動,臨近預産期更是懶得動,能坐着絕對不站着,能躺着絕對不坐着,要是能躺她卻站着,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氣喘的不太順而已。
“看我?”蘇衍瞥了眼蘇安。
蘇安:“……”
這個笑話好冷哦,凍得她和妹妹瑟瑟發抖。
看了會蘇安,蘇衍最終起身,将被他抽開丢到一邊的平板拿了回來。
蘇安看着蘇衍的動作,眼前一亮,唇角的笑還未徹底展開又硬生生停住了。
“酥寶?”蘇衍喊了聲酥寶。
在隔壁陪芮如是玩的小酥寶一聽自己的親爹喊自己,立馬爬下床,踩着自己的小拖鞋,蹭蹭蹭地跑了進來。
“安安?”小酥寶跑到了蘇安床前,仰頭看着站在一旁的蘇衍,等着蘇衍發號施令。
蘇衍單手将瘦了下來的小酥寶拎上了床,将平板中的圖畫漢語拼音調了出來,塞到了盤腿靠蘇安坐着的酥寶的手中,說:“安安太無聊了,酥寶你給安安念一會漢語拼音吧,漢語拼音念完了還可以背一段乘法口訣。”
小酥寶一聽,立馬來了興致,兩只爪子捧着平板,小身子晃了晃,差點晃倒到床下,被蘇安及時撈住了。
“啊,安安我給你念漢語拼音哦,奶奶和衍衍都教過我,我還會背乘法口訣!”小酥寶最近跟着自己親爹學了不少東西,急于展現給蘇安看,他搖頭晃腦的樣子,像極了自賣自誇的王婆。
蘇安:“……”
狠還是蘇衍狠,玩套路還是某資本家在行。
不忍心打擊小酥寶的積極性,蘇安配合地裝作興趣十足的樣子點了點頭。
于是乎,複讀機酥寶念了一下上午加一下午漢語拼音和乘法口訣。導致蘇安晚上睡覺的時候,滿腦子都是a啊b播c次d得e噫和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九月末的尾巴,離預産期還有一個多星期。
蘇安越來越難入睡,哪怕睡着了也睡不安穩,小肚子墜墜的,呼吸偶爾還不太順暢。要不是許琛說寶寶十分健康,她都快開始懷疑是不是哪裏出問題了。
半夜,一彎涼月高懸在漆黑的夜空中,四周靜谧如水。
好不容易睡着的蘇安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蘇衍身上,整個人的重量都由蘇衍支撐着。
蘇衍的睡眠一直比較淺,由于蘇安懷孕,越到後期越是擔驚受怕,他的睡眠更淺了。基本是蘇安動一下,他都會跟着醒。
他的長睑低垂,月光透過半開的窗簾間隙透了進來,月影打在長睫毛上,在下眼皮上投下一層淺淡的陰影,薄薄的兩片唇微微抿着,削薄的碎發垂在額角,眉頭蹙起。
哪怕睡着了,他的手臂都一直墊在蘇安的肚子下方,另一只手的手臂繞過蘇安的腰肢,将蘇安扣進了懷裏。
蘇安睡的不太舒服,像是在做噩夢。
夢裏光怪陸離的場景,怎麽也擺脫不了。明明知道是夢,怎麽也醒不過來,意識越來越沉,身體越來越疲憊。
小腿肚子像是被刺進了一根錐子,錐子挑開皮肉,不停的撥弄着筋骨。
蘇安猛得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一瞬間,鑽心的疼痛讓深陷夢魇的她還沒回過神來,閉着眼睛,額角大滴大滴的汗往下落,唇色在清冷的月光下隐隐發白。
蘇衍撐起上半身,問:“又抽筋了?”
他剛睡醒,聲音沙啞,透着股倦意。
“嗯……”蘇安的手指壓在小腿肚子上,眼眶泛紅,要泣不泣的樣子。
實在是太疼了,好不容易睡着,剛安穩下來,小腿肚子突然一下子抽疼起來。
鑽心的疼,疼入四肢百骸。
蘇衍沒開燈,室內一片昏暗,只有清冷的月光。
蘇安的手臂穿過蘇安的小腿彎,将她往上抱了抱,随後在她腰後墊了兩個枕頭。
他的手臂被蘇安側身壓久了,血液長久的不太流通,乍動一下,小臂微微泛酸。
蘇安曲着腿,懷裏抱着抱枕,偏着頭看正在給她揉壓小腿肚子的蘇衍。
男人的手指剛壓上去柔軟的小腿肚子就陷出了一個小窩窩。
蘇安的呼吸有些沉。
“哭了?”蘇衍問。
“沒哭。”蘇安趴在枕頭上,悶悶地回答。
剛才那一下,差點讓她哭出來,就差那麽一點點。
怕蘇衍擔心,蘇安又說:“以前懷酥寶的時候,小腿只在孕中期抽過筋,抽筋也只是一下下,不太疼。”
“嗯。”蘇衍低低地應了一聲,問:“以前懷酥寶的時候很疼嗎?”
蘇安的不太疼就是很疼了,就像她說有點兒喜歡一樣,有點兒那就是很多了。
蘇安抿了唇,搖頭。
以前有多疼,她不記得了,不想記得。
只有一次,半夜也是這樣突然疼醒了,外面燈火草蟲鳴,小腿肚子一直在抽筋,疼到想哭的時候,想到蘇衍不在她身邊又不喜歡她,她又覺得不疼了。
一旦有了比較,生理上的疼就算不了什麽。
黑暗中,始終籠罩着一抹孤寂。
臨近預産期的蘇安越來越焦躁,越來越擔驚受怕又多愁善感,她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團在枕頭上。
看起來小小的一只,惹人憐愛。
了解蘇安的蘇衍放下手,微涼的指尖貼着蘇安的小腿一寸一寸地往上攀升,到柔軟的小肚子的時候,手臂一勾,将靠在枕頭上的蘇安抱進了懷裏。
低頭閉着眼睛,蘇衍無聲地含上了她的唇瓣。
黑暗中,只有衣料摩擦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的唇瓣濕漉漉的,帶着點鹹味。
哭了。
含了一下,削薄的唇分開,逐漸移到她的眼眉,舔舐着,動作溫柔的像是要掐出水。
蘇安微張了唇,貼到蘇衍的臉,蹭了蹭,突然急切地去尋他的唇,不由分說地貼了上去。
一個不沾染任何□□,單純安撫的吻。
蘇衍含着蘇安的唇瓣,聲音有些含糊:“別怕,有我在。”
離預産期還有一個星期,蘇安住進了蘇衍名下的私人醫院。
這家私人醫院是蘇衍投資的,蘇安離開以後,某一天蘇衍腦子一抽投資了家私人醫院,結果之後還真派上了用場。
醫院周圍環境清幽,幾乎沒什麽人。
竹枝搖曳,燈影稀疏。
蘇安剛睡下沒多久,蘇老爺子也來了。
老爺子一把年紀了,精神不錯,怕蘇安有事,特地拉了蘇衍又去找了在許琛這裏坐鎮的許老爺子。
蘇安醒來的時候,蘇衍逆光而站,雙手環抱着,姿态慵懶地靠在床邊,他的眼睑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爺爺呢?”蘇安不好翻身,只能稍稍動一下,半側過身子,嘆了一口氣。
再不卸貨,不是蘇衍瘋,就是她瘋。
自從那天夜裏她腿抽筋疼哭出來後,一向淺眠的蘇衍幾乎都是整夜整夜的守着她。
“在許琛爺爺那裏。”蘇衍在蘇安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手指指尖點在了蘇安幹澀發白的唇角。
他的指尖微涼。
蘇安想閃躲,被蘇衍捏着下巴掐了回去。
“躲什麽?嗯?”蘇衍來了興致,突然逗弄起了蘇安。
“糖。”蘇安蹬鼻子上臉,蘇衍給她一根杆子,她就順勢往上爬,趁機索要糖吃。
蘇衍逗在蘇安唇邊的指尖停住了,輕眯了下眼看着蘇安,最終收回了手,給她剝了塊甜橙味的水果硬糖。
橙色的硬質糖果被捏在蘇衍白皙的指尖。
蘇安看着,覺得嘴巴中分泌出了細微的唾液。
他的手指緩慢的向下,在快到她唇邊的時候停了下來。
蘇安用了這些天以來最快的速度,半撐起身子,飛快地從蘇衍手底下叼走了糖。
“你倒是會提要求。”蘇衍支着額角,手指點在蘇安的唇角。
“孕婦總要有點身矜肉貴的權利吧。”蘇安吮着糖塊,低頭親了親蘇衍的手指。
香橙味迅速染到了手指上。
蘇衍一下抽回了手,瞥了眼蘇安:“別玩。”
蘇安笑了笑,小牙尖抵在硬質糖果上一下子咬碎了糖果。
酥寶舉着一大盒大果粒酸奶進來了,一邊跑一邊喊:“安安!安安!”
對上蘇衍似笑非笑的目光,蘇安一下子閉緊了嘴巴。
不能讓小酥寶發現她吃糖。
小酥寶被蘇衍抱到了床上,拿着小勺子,賣力地撕開了大果粒酸奶盒子外面的錫紙,讨好地說道:“安安,我喂你喝nienie!”
蘇安沒敢開口。
嘴中被咬碎到一半的果糖融化了開來,甜汁漾開。
酥寶歪頭,瞅着蘇安的模樣,瞅了又瞅,突然低下頭篤定道:“安安你偷偷吃糖了!”
蘇安閉着嘴巴,搖頭。
“哼!”小酥寶哼哼唧唧了幾聲,扭頭對蘇衍告狀:“衍衍,安安不乖,她偷偷吃糖!”
蘇安:“……”
什麽叫偷吃?這糖分明就是你親爹親手喂的!
一個星期過去,蘇安的小肚子越來越向下,就是沒有半點要生産的跡象。
蘇家上上下下都跟着急了起來,生怕蘇安有個意外。當着蘇安的面,蘇老爺子和芮如是只能裝出沒事的表情,生怕自己的情緒影響到蘇安。
蘇衍直接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向總部遞交了請假申請,請了一個大長假。也不管總部有沒有批準,他都沒有再過問過工作。
總部一群人接到高林的回報電話,不由地紛紛致電蘇衍,趁機打趣大通工作能力最強的高管蘇衍。蘇衍一開始還能聽聽,後來電話太多,直接關機了。
九月的最後一天,蘇安徹底急了。
這都過了預産期了,還不出來。折騰了她這麽久,就差臨門一腳了,這臨門一腳也不讓她痛快。
她怕不是懷的是個哪吒?
“媽媽?”
芮如是拍了拍蘇安的背,安撫道:“寶貝別怕,寶寶很健康,她只是太喜歡你了,暫時不想出來。別怕啊。”
蘇安在害怕,蘇衍更害怕。
鏡花水月,黃粱一夢。
他怕蘇安和未出世的寶寶都不見了。
蘇家上下,最害怕最緊張的莫過于蘇衍,但他在蘇安面前,克制收斂的很好,低垂着長睑,不緊不慢地照顧着不好翻身的蘇安。
偶爾,夜深人靜,蘇安睡得不安穩,他給蘇安順背的手會微微顫抖。
九月最後一天的深夜,蘇衍等蘇安睡着後,悄悄去了院子外面。
拆開了一包許久未碰的煙,指點抵着煙盒,輕敲了下。
蘇衍點了一根煙,但沒抽。
猩紅的火光在指尖明明滅滅,後怕的情緒一點一點将他吞噬。
蘇家的人大多不會長命百歲。為醫者,懸壺濟世,救了那麽多人,卻沒積多少福分下來。
十月的第一天,正逢國慶,舉國歡慶。
國際室內設計大賞公布了最後的結果,全球賽區按五大洲劃分,來自亞洲賽區的蘇安毫無懸念的奪得了金獎。
淩晨結果公布出來的時候,蘇衍開車趕到了江淮蘇家的墓園。
祭拜完蘇安的家人,一向不信命的蘇衍向蘇家的先長祈了福,為蘇安也為未出世的寶寶。
希望蘇家幾代人懸壺濟世積攢下來的那點兒微薄的福分可以保佑蘇安長命百歲,小寶寶順利出生。
從墓園驅車趕回許琛的私人醫院,蘇衍剛踏進別墅大門,就被門口前臺的小護士告知蘇安有了生産的跡象。
一直持續到晚上,蘇安的宮口還未全部打開,因為陣痛,幹淨整潔的床單被她揪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褶皺,蘇安整個人像從水缸中撈出來的一樣。
蘇衍一直守在蘇安身邊,看她越來越痛苦的樣子,周圍的氣壓壓倒零點。
到夜裏一點多,蘇安終于被推進了手術室。
随後便是漫長的等待,這一夜,星光暗淡。
蘇衍在手術室在站了一夜,一天一夜下來,腿腳麻木。
耳邊斷斷續續的全是蘇安的聲音,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
一夜,滴水未進。
最後一絲黑暗被驅散殆盡,晨曦不知不覺中悄然降臨,天光大亮。
一聲啼哭伴着清晨第一縷陽光傳了出來。
手術室外,芮如是靠在蘇桓懷裏,一下子哭了出來。
終于生了。
蘇安像是被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昏了過去。
被人推出手術室的時候,迷迷糊糊間聽到了蘇家一大家子人的腳步聲,還有他的聲音。
很熱鬧,又很溫馨。
她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恭喜蘇先生,母女平安!小公主足足有六斤半,很健康。”負責的醫師真誠地祝賀着。
剛出生的小寶寶被裹在襁褓中,渾身紅彤彤的,手指頭卷縮着,哇哇大哭,中氣十足。絲毫沒有折磨媽媽那麽久的愧疚感。
蘇衍瞥了一眼,抱都沒抱,将許琛遞過來的小一號肉團塞給了芮如是,跟着蘇安跑了。
芮如是“诶”了一聲,想喊蘇衍,發現蘇衍早沒影了。
懷裏的小肉團動了動胳膊,哭得更狠了。
芮如是手忙腳亂地哄着:“乖啊,寶寶我們乖,爸爸不要你,奶奶和爺爺要你,還有哥哥也要你。”
蘇安徹底昏過去之前,遠遠的聽到了小肉團的哭聲。
好大的哭聲,比酥寶當年還大,酥寶當年和貓撓的一樣,一聽就不是個好脾氣的,應該和蘇衍很像。
慕爾如星,願守一人心,以天光乍破為初始,行至暮雪白頭。
【蘇安安的速寫本:我曾想過把時光浪費甚至莽撞到視死如歸,也曾想過放下畫筆就此跌入泥潭不在期盼,後來因為遇見了你,開始渴望河清海晏,時和歲安。】
-正文完/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