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做黃雀
五月初，這座城市的溫度破天荒地飙升至三十度。等到正午時光，風停了，雲也散了，只留下一個烈日在頭頂炙烤，讓人産生盛夏的幻覺。
心火旺的唐理智一向不耐熱，在石子路上走了沒幾步便嚷嚷着脫下了短款風衣，剩一件白色方領針織背心，依舊讓她連連給自己扇風。
“為啥不開空調！”在座位上歇息了一刻鐘，唐理智身上的暑氣卻還沒散去，她任性地往桌上一拍，氣鼓鼓地沖趙世京抱怨。
而趙世京跟她是北極、赤道的兩種生物，人家捂得嚴嚴實實卻絲毫不嫌熱，她滿臉無辜地搖了搖頭，唐理智扁扁嘴，覺得自己在這個關鍵性問題上失去了同盟軍。
“小唐，來一下。”魏主任嚴肅又沒內涵的聲音在唐理智的心上又添一把火。
她自從上回吃了暗虧後一直兢兢業業、本本分分，百種吩咐都有微信和文件留檔，堅決不做背鍋俠。難道這樣也會出差錯嗎？
“魏主任好。”
“我跟你說啊……”老人家放下茶杯，一擡頭就看見穿着清涼的唐理智，于是調整了一下談話的議題。
“小唐，你應該知道繡衣廠以前是國營單位，調性從來很高的。你這個樣子在外面穿我是管不着的，但在繡衣廠絕對不可以！年輕人一定要穩重，絕不能有傷風化！”
唐理智聳了聳眉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針織背心和工裝褲，實在沒弄明白這傷的是哪門子風化。難道以後連脖子和胳膊都不能露了？
魏主任還不打算結束對唐理智的人生教育，他舉着茶杯吹了幾口，老神在在，蒸騰而起的熱氣讓唐理智想起桑拿房，頓時更加煩躁。
“剛才孫總監來我辦公室投訴你。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思想都西化，講扁平化工作。但是！這裏是中國，你必須要學會尊重。孫總監比你職級高，又是公司的優秀老員工，無論什麽時候遇到，你都應該跟人主動打招呼問好，這是基本禮儀，知道嗎？”
“我……”
“你這樣的年輕人就應該向孫總監學習。想當年她只是一個前臺接待員，但是人家珍惜自己的崗位，早中晚不論什麽時候都會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還會用心記住每一位領導的生日、喜好，這才讓自己的職業有了提升。唉，現在的年輕人根本就不懂這種禮儀……”
魏有志狀似惋惜地灌了一口熱茶，唐理智終于得空翻了一個白眼。
“我有跟大家打招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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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解釋！”魏主任一巴掌呼上辦公桌，如同在他們溝通的橋梁上築起一道無形的牆。
“沒做好的事情不需要解釋只需要改進！”
“……行吧。”
“你也不用太擔心，出辦公室之後給孫總監道個歉就可以。”聽起來還真是為唐理智着想呢。
憑什麽，憑什麽她的職場運這麽差！唐理智的火氣和魏主任辦公室的溫度一起攀升，她奮力拍上辦公桌。
“我他媽不是沒做好，是我根本沒做過！擔心個屁！道歉個屁！”橫豎不過一個“走”字，唐理智可不想再忍下去。
“！”頗感意外的魏主任來不及擡高音調，就被一口濃茶嗆住了喉嚨，“咳咳咳咳咳咳！”
“孫總監，請您現在來一下！”不嫌事大的唐理智直接跑到辦公室的門口喊來了孫豔妮。
“孫總監，請您向主任描述一下我什麽時候不尊重您了？怎麽不尊重您了？”
“哎呀，這事兒。老魏，我就随口一說，你怎麽還……”不愧是靠“禮儀”上位的，一句話，将自己的責任摘得幹幹淨淨。
可憐魏主任還在那頭努力咳嗽。
“孫總監，你只要把對魏主任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就可以了，我想知道自己哪裏沒做對，如果真的不對，該改的我肯定改！”
“小姑娘火氣別這麽大，搞得上綱上線的。我是覺得中午遇到的時候，你連招呼都不打，這不太符合我們廠的規矩啊。萬一遇到樓上大領導那就不好了。”
拜托，她這種近視眼三米以外人畜不分，怎麽可能看見她。
“孫總監，我記得早上上班我有和您打招呼。中午的話，我确實眼睛不好看不清，您有意見可以當場直說。既然現在您談到規矩，那麽我想問問有綱領文件嗎，寫進員工守則了嗎，我想拿來學習一下！”大概是仗着自己和唐餘安的約定，唐理智的膽子大了不少，所想即所言，再也不願意受半分氣。
孫總監被唐理智高分貝的反問折騰得有些下不來臺，她眼睛一閉一開，決定把髒水統統潑到魏有志身上：“老魏你也真是的，我們閑聊的東西還當真。上回開會老總不還說過，要理解九零後、擁抱九零後！你這個老思想官架子真應該改改了。”
咳嗽咳得停不下來的魏有志只好抱着辦公桌默默當炮灰。
“沒事的話，那我先走了。”唐理智的時間可不是用來和這些廢人周旋的，她擺擺手，嚣張地往外走去。剛走了兩步，又忽然想起了什麽，扭頭對兩位老員工說道：“該尊重的人我自然會尊重，放心！”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真爽！
剛才的自己才是真真正正活出了人樣！
什麽社畜，她唐理智永不為畜！
雖然內心極度亢奮，唐理智還在維持表面的穩重，她端坐在電腦屏幕前，時不時打上幾行字，像是在做一件很專業的工作。
其實暗地裏聊天框已經開了五個。
不過她也沒有被聊天耽誤，該往觀察報告裏記錄的內容一字不差，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緣由，運用公文化敘述法則，極其生動、形象并且客觀地描述了她和老員工、老作風的鬥智鬥勇，以至于後來唐餘安在閱讀過程中總是隐隐覺得不對勁卻又挑不出哪裏有問題。
大功告成的唐理智輕輕往後一仰，渾身舒暢。
都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做黃雀的滋味還真是妙不可言呢。
然而趙世京卻為她默默捏了把汗，畢竟京京大小姐的字典裏沒有“怼”這個字。
“他們之後不會對你怎麽樣吧。”
“放心~”唐理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輕輕拍了拍趙世京的肩膀：“你忘了我是關系戶吧。”何況現在她和唐餘安已經達成戰略合作，她就更沒有必要畏手畏腳。
趙世京“哦”了一聲，頓了頓，又問道：“你親戚是上次咖啡廳的那個人？”
“嗯。”
“你沒有答應他交換……什麽吧？”興許是趙世京的第六感太發達，直接戳到了事情的真相。
唐理智“嘿嘿”幹笑起來：“都是小事，簡單得很！”
簡單？不會又出賣她吧，趙世京将信将疑，唐理智的那個親戚看起來和池放的關系還不錯。
“哎呀！這次我絕對沒有出賣你。”唐理智慶幸自己沒有答應幫唐餘安約人，否則還真得背上重色輕友的名號呢。
“嗯。”趙世京欣慰地點點頭，又說：“其實出賣了也不要緊，我跟他都說清楚了。”
“诶？真的可以嗎？”
“你敢！”趙世京此刻的蠻橫還真是和唐理智有七成相似。
大概人和人真的會同化，就像處在對角線上完全不一樣的兩種顏色，也會因為身處一個染缸打破彼此的邊緣界限，然後在水分子的游離運動中慢慢融合交織，最後一個人身上會活出另一種性格。
唐理智歪頭，那什麽時候她的身上能出現趙世京的嬌柔甜美呢？
臨下班前，優秀上進且熱衷省錢的青姐拉着她們兩一起注冊了項目管理PMP的線上課程，因為三人同行打九折。而二姨緊随其後，借着兒子生病的由頭又把自己沒做完的工作交到了趙世京的手裏，這回她還蹭着下午的那趟渾水順便捎上了唐理智。
不過唐理智原本就是要等趙世京一起下班的，便把活接了過來，順便迅速地在觀察報告裏為二姨又添幾筆。
這廂兩人表格做得忙，那邊孫總監閑話也不落。
“到點怎麽還不下班啦！給人家看到了會覺得是公司在苛待新員工的。”背着Goyard的基礎款購物袋，孫總監的風涼話一句又一句，大概是仗着法制社會，人們無法用拳頭制服她吧。
“噼噼”、“啪啪”，兩人都默契地選擇用鍵盤來回應孫總監。
等到人都走光了，唐理智才張嘴：“這種員工調研有什麽意義？人人都說好，統計出一堆垃圾給領導看！”
不能說實話，這一點真的讓唐理智難以接受。
而原本還以為能統計出有效數據的趙世京此時也很失望，看着一個個敷衍的打勾，她覺得是對紙張和油墨的浪費！
“真是奇怪，這種部門幹嘛不裁掉呢，每天都在做一些花裏胡哨、手忙腳亂卻毛用都沒有的事兒。”即使就地解散，恐怕公司也會安然無恙。
“老員工文化真可怕啊。”
“哇！這是你第一次說公司壞話。”唐理智賊兮兮地指着趙世京，眼睛中迸發出亮光。
“這是客觀事實，不算壞話。”
“差不多差不多~”得到聲援的唐理智不再覺得自己是融入不了職場的暴脾氣怪物，“不過――京京你為什麽要來這裏上班呀？”
與其說唐理智和繡衣廠格格不入，不如說趙世京和繡衣廠更加格格不入。因為前者是浮在表面的情緒，單純的幼稚、暴躁、熱衷反抗，去到哪家公司都會落到同一個下場，而趙世京是無需言說的與衆不同，她的穿着、舉止、觀點都和這裏有着深刻的邊緣分割。
可以這麽說，只有趙世京炒公司鱿魚的份兒。
“我想學做衣服。”
“那你應該去設計部、制作部，哪怕是打版部也比這裏好吧。”
“HR說我專業不對口，不過廠裏有轉正機會。”
“放屁！”唐理智脫口而出，HR的嘴那就是騙人的鬼。她前兩份工作沒少吃老板和HR畫的大餅，更不要說這家人事古板複雜的繡衣廠。
确實，趙世京也感覺到了上當受騙的味道：“所以我有點想辭職。”她說着，一邊漫不經心地理着背包，上面古銅色的雙G字樣吸引走了唐理智一半的目光。
嚯，居然是新款。
“?G？你要走？”醒悟過來的唐理智猛得睜大了眼睛，“不要！你不可以走！”她無理取鬧地抱着趙世京，簡直得了瓊瑤劇的精髓。
不可以！她都還沒有找到出路呢，趙世京怎麽可以走。原本她們兩還能相依相偎共同應戰，如果以後只留下唐理智一人在廠裏，豈不是過于悲壯凄慘？她一定會被老員工們捅得遍體鱗傷。
不對，她有唐餘安這張王牌呀！
不，唐餘安這種老男人哪有趙世京靠得住！
這麽想着，唐理智抱得更加用力了，甚至和趙世京開起了條件：“那我跟我親戚講一聲，讓你去打版、去搞業務，你別走嘛。”
“真……的？”唐理智和唐餘安的關系看起來可不算相親相愛。
“……如果，如果你願意跟他，跟他的那個朋友見一次面……呵呵呵……”記起上回臉色慘白的趙世京，不好意思的唐理智默默低下了腦袋。
這還真是強人所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