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正巧殺墨推着輪椅風一陣趕回來了, 小短腿跑得倒快,氣喘籲籲地瞪着兩眼瞅着他們, 怪詫異地多看了眼先生。
殺墨砸吧砸吧嘴, “先生,我扶你下來吧。”
說着就要上前去攙君瑕, 趙潋給了他一記冷眼,殺墨呼吸滞住, 僵直了小身板杵在這兒, 趙潋道:“将先生的輪椅推進去,我有話跟他說。”
“明白。”
以前殺墨覺得公主霸道, 有時候還不大講理, 可公主将一大筐人參全送給先生了, 還要替盧子笙伸張正義, 殺墨就對她改觀了。再加上自家先生撩完不負責這麽一種惡劣态度,他很不齒,暗搓搓期待着有人教訓教訓那不靠譜的先生。
于是殺墨乖巧地扛起輪椅就走了。
這麽容易就叛變, 君瑕咬了一口空氣在嘴裏,徐徐暈散開。真是,小崽子怕是要吃家法。
趙潋擡起頭,炎炎驕陽, 将她的鼻尖曬出了一層晶瑩的細汗, 趙潋梗着脖子仰頭看向他,匿着光影,人如玉樹, 姿态閑雅而從容。她都不明白,到了這個地步了,他怎麽還能這麽安适地坐在馬背上。
趙潋忍不住道:“你想下來麽?”
“想。”
“那你求我啊。”
這些濫招全是當年謝珺拿來欺負她的,吃一塹長一智,輪到她欺負別人了。
但君瑕畢竟不是六七歲的小姑娘,被她這麽輕薄,卻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立刻軟骨頭,真就求她了,他微笑着牽住了馬缰,“公主,別鬧了。人前呢,并不好看。”
趙潋努了努嘴,走到了棗紅馬身旁,替馬兒順了幾下鬃毛。她氣消了,揚起頭,對君瑕伸出了一雙手臂,“下來罷。”
君瑕微笑,撫了撫食指,“我是不是說話又得罪公主了。”
“是的。”趙潋道,“但你放心,本公主沒那麽小氣,不會把你摔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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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瑕沒想太多,手遞給了趙潋,他艱難地将右腿擡過來,順着馬背溜了下來,一着地,腿一軟,就摔進了趙潋懷裏。
趙潋将美人抱了滿懷,占盡便宜,忍不住嘴唇又翹起來了,“先生是哪條腿受了傷?”
她說彎腰下去要查探查探,君瑕神色怪異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只是使不上力。”
趙潋“哦”一聲,也不刨根問底了,順手将他的腿彎一抄,又橫着抱了起來。
君瑕:“……”
走了一截路,趙潋漸漸地手臂有點發抖,君瑕嘆氣道:“公主,在下很重。”
“才不會,一點都不重。”趙潋沖懷裏的眨眨眼,“我就愛抱着你,又涼又舒服,天氣這麽熱,你肯給我冷床就好了。”
女流氓。君瑕抿起了唇。
趙潋抱着他暢行無阻,但正給玉蘭澆花的柳黛見了,也不禁臉頰微紅。她以前伺候瞿唐,只知道予取予求,做的活兒同丫頭侍兒沒什麽不同,她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剽悍的女兒家。怕公主追責,她看見了,也只當沒看見,紅着雙耳低下頭來。
君瑕察覺到了不對,“公主,這不是去粼竹閣……”
“我知道,去我閨房。”
趙潋就喜歡看處變不驚的先生忽然噎住的模樣。她知道自己耍流氓,可沒關系,她又不會真趁着現在,敵我不明,連他心意都拿不準就把人給辦了,那也,太流氓了點。
“先生還沒見識過我的閨房呢,我帶你去。”趙潋說着,笑吟吟地一腳踹開了房門,抱着君瑕邁過門檻,疾走幾步,将人放在了她梳妝的妝臺前。
身後幾盒精美的雕花繁複的香盒,并香料、香粉、胭脂、笰、鑷、笄、釵、花冠,琳琅滿目。君瑕長這麽大,身邊從未有過女人,也從來不曾見識女兒家的閨房,他持己端方,目不斜視。
其實趙潋的這間閨房,同她在皇宮奢侈堂皇的香閨比起來,還是不夠看的,陳設簡樸,只設幾張檀木幾、沉香木,擺着四角垂香囊的秋香色春簾拔步床,盥洗的水盆、斜插玉蘭的藍釉瓷梅瓶、筆墨紙硯也是一樣都不缺。空間不甚大,兩個人擠在一起,仍然顯得很暧昧。
趙潋道:“先生,你不是說我拿你當謝珺麽。”
她拉了一條椅子,笑容清淺地與他對坐,君瑕進女孩子閨房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怎麽都覺得不自在,趙潋狎昵地露出一行貝齒,伸出腿去,用膝蓋将他的兩條腿緊緊一夾,人就固住了。
她自幼習武,下盤穩,力氣不小。
君瑕撫了撫額頭,“公主,是我說錯話了。”
“你心裏是這麽想的。”趙潋垂眸,看了眼他身後的菱花鏡,映着男人如霜雪一般的白衣,和漆黑如瀑的墨發,君瑕唇色極淡,膚色極白,看起來蒼白惹人憐。這種美人兒,就不适合人拿來撒氣,趙潋也不能免俗地溫柔了許多,“我就同你說清楚我和謝珺的事,免得你多心。”
君瑕嘆氣,他不能阻止趙潋說故事,微微後仰,做出一副聽故事的姿态。
趙潋看着君瑕,他溫柔之中攜着一縷幽冷的眼眸,黑如珠,潤如玉,趙潋忍不住用食指碰了碰他的眉心,他蹙眉,有點詫異地撞入趙潋的視線。
她瞬也不瞬的,喃喃道:“這麽看,你還真有點像他。”
見君瑕臉色微變,她飛快地抽開手,眨着眼睛拗過頭去,然後裝作沒事一樣擠掉那點兒錯覺。師兄死時,她才七歲光景,連他的臉都不大記得了,哪裏看得出什麽,真是魔怔了,難怪君瑕自己也會多心。
她垂眸想了想,笑道:“我見到謝珺那年,才六歲……”
那年,父皇新喪,宮裏頭所有的姊妹弟兄都要為父皇守孝,但不知道為什麽,母後偏偏不讓她留下來,而是将她偷送出了城外,讓當時隐居汴梁城郊的山秋暝收她為徒。
那年,攝政王趁國喪之際,率五萬兵反攻汴梁,手攬大權,監國執政。那時太子皇兄也才十一歲,朝中先帝的心腹舊部,都想推舉太子即位,但攝政王暴戾殘忍,竟公然在朝堂上用先帝欽賜的打王鞭,将太子活活打死。
文官不敢動,武将皆已倒戈,趙潋雖沒有親眼見過,但也知道皇兄死狀凄慘,血肉模糊……
後來,攝政王又殘殺了十幾名宗室子弟,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因為當是時,除了攝政王,汴梁姓趙的快都被殺完了,殺得攝政王監國最後成了百官妥協無奈之下的名正言順。
趙潋被送到郊外那天,她舍不得母後,哭得淚眼汪汪,張公公将她送下車,帶着她找到竹林深處的一間小屋。
沒還有走近,就聽見劍氣呼嘯的龍吟之聲,霖霪秋雨暫歇,竹林一碧如洗,少年持劍如游龍,劍光在碧影之間飛爍。
趙潋呆呆地看着,直到他停下來,反手執劍,将一旁石桌上的一只酒壺信手撿起來,仰着脖子哇啦幾下往下灌。他皎皎白衣的領間,露出泛紅的小塊肌理,鋪滿了汗珠,被酒水一沖……
那畫面,趙潋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是她見到謝珺的第一眼。
張公公笑着走上前去,喊了一聲,“謝公子。”
他人有所覺,放下酒壺,清湛的眼波蒙過一絲醉意,見到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眼睛倏地雪亮,“這就是那位小公主?”
趙潋記得這個哥哥,第一次見面那天他就一身酒味,她很不喜歡。
張公公點頭,“是的,是的。太後送公主前來,找秋暝先生拜師學藝的。”
謝珺走到趙潋跟前,伸出手,捏了捏她還是嬰兒肥的臉蛋,促狹地微笑起來,皎皎膚如玉的少年近在咫尺,但一下子趙潋就被吓哭了,張公公都為難了,他還不撒手,笑道:“不錯,是個小麻煩。”
趙潋回想着,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其實那個時候,師兄就知道我是去避禍的。要是一般人,恐怕不敢接這個燙手的山芋,但師兄……對我很好。”
君瑕摩挲着左手食指,淡淡道:“公主很喜歡謝公子。”
不然方才不會那麽說話。
趙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承認你吃醋了?”
“咳,說遠了公主。”
趙潋偏不肯繼續說了,先生臉色微紅的模樣,如醉如夢,看得人心癢難耐,趙潋試探着将他的肩膀輕輕一摁,君瑕就被推在了妝臺上,趙潋沒想到他如此柔軟文弱,慢慢悠悠地壓了過來,眼波如翠,笑靥盈盈,君瑕讪然地要扭頭,趙潋将他的臉掐住,偏讓他和自己對視。
“先生。”
“公主你這是要——”他的臉在她掌心差點要擠得變形了。
趙潋松開手,笑容漫上眉梢,“其實不用同你說那麽多,我對師兄,感激過,仰慕過,遺憾也愧疚過,但唯獨沒有你想的那種喜歡。”
“先生,你不用吃他的醋,我發誓,我對你是認真的,不因為你像任何人。”
她的眼神看起來,确實很認真。君瑕耳朵一動,不太好的預感蹿上心扉。
“有多認真?”
趙潋寵溺地捏捏他的鼻子,“想和你成婚的那種認真。先生,我發誓,你要是肯嫁給我,我會一輩子待你好的,我會找這世上最好的藥材祛你的毒,以後在汴梁,我保證你可以橫着走,還有,只要你想要,我可以每晚都伺候你。”
他不說話,似乎在思索,趙潋挑眉,“動心了麽?你好好考慮,嫁給我,你一點都不吃虧的,我保證對你很好很好。”
他始終沉默,趙潋一直沒聽到回應,心裏一沉,那點旖旎調情的小暧昧被漸漸沖垮了。
她重新坐了回去,這一回坐姿規規矩矩的,別過頭去了。
君瑕被她弄亂心曲,壓着手背,緩緩地将呼吸平複過來。靜谧的閨房裏,只剩下嘆氣的聲音,兩人都是沉默無話,一個失望得不想說話,一個沉重得開不了口。
對坐了一會兒,君瑕清咳一聲,“公主,不然你還是講講你和謝公子的故事。”
“沒什麽好講的。”趙潋瞟了他一眼,“講我和誰的什麽故事?反正都不是和你的。”
誰說他撩完公主不負責的,從來被撩的不都是他麽。
君瑕垂眸,将眉心又捏了捏。公主太會耍流氓欺負良家男子了,一張口還要人嫁給她,太可怕。
“公主,在下這輩子恐怕都沒有成婚的打算。”
她猛地回頭,正對上他漆黑熠熠的眼睛,溫柔而堅定。趙潋心漏了一拍,她能從這雙眼睛裏讀出來,他不是在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