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時間兵荒馬亂不得安逸的一顆心, 被君瑕這麽一個舉動,攪得更是天翻地覆, 她懵了一會兒, 目光從君瑕的手移向他的臉。
君瑕的食指動了一下,撤了回來。
那雙眼微微往上擡, 露出眉睫深處杳然的一雙清波,宛如秋泓照碧影, 如此……紛繁而生動。
這麽美的眼睛啊。
怎麽可能是個瞎子!
“先生, 你騙我!”
趙潋心頭火起,比方才還熾。但也就是怒了那麽一小會兒, 便成了羞怒。
因為自以為君瑕看不見, 她在他眼前向來不怎麽修邊幅, 翹着二郎腿嗑瓜子、信手把發繩一抽披頭散發什麽的都不提, 上回在馬車裏,她濕漉漉的要換衣裳……
趙潋那張臉紅得像柿子,比房檐後那朵朵如火的榴花還要明豔照人, 氣得一柄鐵扇砸在石桌上。可是氣歸氣,心底莫名其妙又雜着縷縷說不清楚的歡喜,和慶幸。
簡直了,不知道她自己在高興什麽。
君瑕微笑, 但此時, 一個騙人的還很有可能是流氓的男人,他的笑容在趙潋看來簡直要多惡劣有多惡劣,“公主, 其實我從未對你說過,我是瞎子。”
趙潋一怔。
是的。
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又瞎又瘸。只因他坐在輪椅上,走動都要殺墨照料,讓人下意識就以為他腿瘸,只因他将雙目無神演得出神入化,趙潋潛意識裏就覺得他看不見。
雖然、雖然他确實不曾說過自己眼瞎腿瘸,但……這還不算欺騙麽!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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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潋從他的善睐的眼睛緩緩下移,瞥見他一雙腿,還是坐在輪椅上,風度翩翩。而且,沒有任何解釋。
“那你這腿——”
“受了傷。”
“哦。”趙潋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将頭往下埋了進去。
這個關頭,他既然都将眼睛的謊言戳破了,要是腿沒事,他不至于繼續騙她下去,反正眼下承認了,受一份罪,以後露餡,那就兩份。她不覺得君瑕是個算不清楚賬的人。
趙潋岑寂良久,忽地一擡頭,“那皇上——”
“他知道了。”
趙潋将嘴唇一碰,下唇咬出了淺淺一行壓印,“所以,先生只想騙我一個人?為什麽呢,覺得我會同情你,給你更多優待,還是因為這樣,我就不會……”就不會對你有好感?
既然他不瞎,趙潋就想從那雙溫潤如水的眼睛裏看出些什麽來,但除卻一股子端方嚴正,就沒有旁的了,君瑕無比真摯地揭開了棋笥,“公主,我只想活命。”
那就是第一種。
趙潋匆匆忙忙地站起身,心思嘈雜得像亂彈的琵琶,“我、以後我得到的所有人參,都送給你。上次,上次給你的,讓殺墨煎給你吃了麽?”
君瑕嘆了一聲,“嗯。”
她作勢要逃,君瑕自她身後遲疑地問了一句,“公主,我确實有意在誤導你,你不生氣麽?”
趙潋的背影杵在那兒,映着浮漾的竹光,那年輕姣好的女孩子,背影看着有幾分蕭瑟。末了,她回頭,擠出一朵寬慰的笑意來,“其實先生,你眼睛沒事,我比任何人都高興,真的。很高興。”
她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扭頭就輕快地走了,施展了輕功,不一會兒便踏上了浮橋,驚鴻般遠去。
君瑕不太懂女孩子的心事,他這麽惡劣,她發覺他騙了她,不是該懲罰他?趙潋那麽高傲的性子,向來最讨厭旁人的欺騙了。
怎麽了這是?
趙潋回了寝房,将人反鎖在屋內,外頭的侍女傳喚了好幾聲,趙潋也不肯答話,柳黛來了,她也沒出房門一步,将自己鎖在裏頭,讓柳黛将飯菜放在門口。
外頭沒聲兒了,趙潋靜靜地蜷起了腿。
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了謝珺和趙清。
她貴為公主,很少有人敢騙她,又因為她自覺自己其實并不傻,能騙到她的人也不多。趙清騙他,都是利用姐弟之情,一會兒裝肚子疼,一會兒裝手疼,和君瑕差不多。相較之下謝珺的段位就高多了,趙潋小時候經常被他騙哭。
所以從以上看來,經歷過謝珺那種大騙子的人,不該在意先生這點兒騙術。
可是,可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哪怕是趙清騙了她,事後她也會很生氣,卻不像君瑕這樣,讓她被騙了,生氣,惱火,卻只怪自己沒有早一步發覺,怪自己竟會因為他眼瞎這件事是假的而感到無比驚喜,就像劫後餘生一樣,恨不得額手稱慶。
為什麽?不為什麽。
因為喜歡他,希望他好,想對他好。除此之外趙潋對君瑕這個人,就沒有雜念頭了。
趙潋将手掌緩緩移到胸口,裏頭有個東西,撞得心尖尖一陣疼,又酸又癢,像有只小怪物要破殼而出,攪得那池春水動蕩不安,迫切亟待什麽來填滿。
她發覺自己可能是在單相思,君瑕對她其實并沒有什麽想法,身子給他看了,竟能無動于衷。
宮裏老嬷嬷經驗豐富,趙潋也不是沒旁聽過她給伺候趙清的宮女們講課,還是懂得一鱗半爪的。一個男人要是對一個女人連身體的渴望都沒有,其餘的都不用談了。
就像她每次見到君瑕,都想摸摸他,欺負欺負他,調戲調戲他。但君瑕對此毫無回應。
趙潋皺着眉頭,暗暗罵道:趙潋,你可真沒出息啊。堂堂大周公主,竟然對男人單相思……
這一晚上,趙潋整宿沒睡安穩,半是羞半是怒,還間或摻進來一點懊惱,承認君瑕生得好看,可不一定要對他動男女之情啊。她堂堂公主,這顆心交得真是不明不白毫無道理。
次日,趙潋因睡得晚,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朦朦胧胧醒過來,将惺忪睡眼一揉,才打開房門,昨晚忘了用晚膳,天氣熱,飯菜放一宿會馊,柳黛已經拿走了。
趙潋平素都不用人伺候洗漱,她穿戴好之後,應太後召見入宮去了。
直至此時趙潋才終于相信,她身邊确實有太後的眼線,但沒辦法。她就是敢冒大不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大不了被太後數落一通。
但這一次,太後沒有追究,反而命人将從刺客身上拔下來的竹箭命人面呈給了她,“聽巡禦司副指揮使說,這兩根竹箭,其實來頭不小。”
“嗯?”趙潋拿起一支。
箭頭上還有凝固的血痕,她仔細翻看,碧竹上有泛紅的點點斑痕。
“這不就是普通的湘妃竹麽?”
“你的公主府,是哀家讓人建的,圖紙還在。”太後看了眼趙潋,不知為何,太後這一眼鳳威凜然,趙潋一看自個兒還立得筆直,當即知錯就改地跪下來了。
太後道:“看似普通,但常人分辨不出,你的公主府裏的斑竹與別處不同,遇到火烤,它的斑點會泛紅。”
“呃?”趙潋不知道怎麽有人這麽無聊,碰到幾根竹子,還要用火烤一烤,才能确定它真正的品種。
正常人看外表就夠了,誰要知道這個,這不是鹹吃蘿蔔淡操心麽!
太後直蹙眉,“這是哀家從西域貢品裏挑出來的上好的紅雨斑竹。全汴梁,只有宮裏和你的公主府才有。”
趙潋不挂心,聳肩,“這能說明什麽?”
太後起身,屏退左右,她挽着刺金疊錦的鳳袍走下來,擔憂地直懸柳眉,“這說明什麽?莞莞,你找回家中的兩個門客到底是什麽底細,你派人查過麽?”
趙潋輕聲道:“我是不想查,再說您不愛管這檔子閑事麽,既來問我,肯定也是沒查出什麽來。”
“別大意,母後是怕你吃虧。”
趙潋捏了捏手指,淡笑着揚起脖頸,“讓我防着我們家兩位先生,也是于濟楚同太後說的?”
太後轉身,“他擔憂你的安危。”頓了半晌,她才又道,“于濟楚見過姓君的那人,很是神秘,他也窺破不得他的虛實。哀家信任副指揮使,知道他的能力,連他都沒有把握的人,一定不是善類。”
“什麽善類惡類,他對我沒有二心就夠了。”趙潋嘟囔了一句。
太後沒有聽見,回過神來詫異地看了一眼趙潋,她将嘴唇上了封條,許久後,微微含笑往下一拜,“母後,君瑕和盧子笙是什麽人,我同他們朝夕相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即便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是助母後擒獲賊人的義士,那也是為民除害,為母後分憂不是麽?”
太後直皺眉,“你是中了誰的毒了。”
她的女兒她清楚,從來不把男女情愛當回事,太後也以為她永遠不會沉溺于此,沒想到來了一個門客,讓她素來沒心沒肺的女兒春心波動了。
太後對君瑕有了幾分意思,她要見識見識是何方神聖才行。
趙潋道:“母後,您關心的不該是這箭是哪裏來的竹子做的,該關心那個刺客是誰家養的啊。”
“此事再容不得你瞎胡鬧,不許操心。哀家已經将權力交托給了巡禦司,半個月之內,定有答複。”
于濟楚為人不庸,交給他也不是不行,趙潋惹惱了太後,只得暫時夾着尾巴做人,要是于濟楚學了刑部那一套,再做兩手準備也不晚。
趙潋沒心沒肺的離開了皇宮,一出宮,她就狠狠松了口氣,扶着後頸扭了扭脖子,才想到太後的懷疑。
先生?
拿竹箭傷人?
搞笑呢。